明堂中的老者似乎又沉默了下去。


    很快,這明堂之中似乎開始念誦起了佛經。


    這足以讓天下震動的消息,似乎沒有令老者的心情稍加一丁點的影響。


    而站在外頭的侍者,卻似乎已經清楚怎麽做了,而後,他的影子在名堂的窗格上消失不見。


    秋日的長安城,北風呼呼,卷起了塵土,令樹上的枯黃葉子落地,卻又將它們揚起,這生命怒放之後的枯黃葉子,而今已是死去,可它的殘屍,卻依舊任風擺布,它們時起時落,最終跌入某個陰溝或是街坊的縫隙裏,任由腐敗,化入泥中。


    長安城裏的士子們聚集,他們除了讀書,預備著即將而來的考試,同時也免不得要呼朋喚友,偶爾踏青遊玩。


    四麵八方來的學子,總是通過彼此的閑談,來增長自己的閱曆和見識。


    在這個時代,讀書人並不隻是比別人讀的書更多,他們的閱曆,也是無人可比的,朝廷不得不重用讀書人,任他們官職,給他們高官厚祿,並非沒有道理。


    因為此時的天下,尋常的百姓,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十裏地,他們的見識裏,最多的可能就是某一處集市了。他們更無法與外鄉人進行太多的交流,而交流本身就是見識的來源,他們和他們身邊的人,所看到的都是十裏地之內的事,知曉的也大抵是如此。


    可讀書人不同,世族子弟,親朋好友遍布天下,他們通過書信,通過遊曆,通過考試,往往有遊覽過名川大山的經驗,他們甚至與天下各州的人交流!


    河南道的人,知道原來嶺南有一種東西,叫做荔枝。來自蜀中的人,通過交流,原來曉得大海是什麽樣子。


    就在這平安坊裏,這籍貫不同的讀書人們聚集的最多的所在,突然,一匹快馬風馳電掣一般的奔過,竟是險些撞傷了一個貨郎,街邊一個半大的孩子,本是躲在靠近小河的青苔石上玩著泥,突然一股勁風呼呼而過,孩子嚇得臉色煞白,他還未回過味來,那快馬已是揚塵而去了。


    沿街的酒樓裏,不禁有許多人伸出頭來謾罵。


    可隨即,銀台的官吏已是嚇的臉色霎時變了。


    他們看著最新的急報,嚇得竟是臉色蒼白如紙。


    這樣的消息是瞞不住的。


    因為很快,整個長安就都已經開始傳出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陛下沒有在宮中,而是出了關,可怕的是,突厥人突然反叛,上萬的突厥鐵騎,已將陛下死死圍住,陛下手上不過百餘禁衛,隻怕此時,已是生死難料了。


    李承乾隨即被尋了來。


    他雖為監國太子,可實際上,主要負責國家運轉的,還是房玄齡和杜如晦等人。


    何況此次陛下乃是私巡,根本就沒有下旨令李承乾監國。


    可作為太子,東宮的屬官當機立斷,其中以馬周等人為主,立即請求太子即刻入宮。


    李承乾整個心都是如亂麻一般的。


    事實上,他也是剛剛才知道父皇居然跑了。


    然後第二個念頭是,父皇和陳正泰一起溜去了大漠,居然沒有叫上他。


    第三個念頭,才開始覺得茫然又悲痛,父皇和陳正泰……沒了?


    他終究還隻是個少年,是別人的兒子,也是別人的朋友,從前與兄弟的別扭,更多是身邊人的反複挑撥,而如今……不禁眼眶紅了,一時之間,哭不出來,便隻好聽馬周等人的擺布,馬周請他上車,他渾渾噩噩的上了車,令他立即去中書省,先見房玄齡,並且要以太子的名義,傳喚長孫無忌這些皇親國戚,還有程咬金、秦瓊這些當初的秦王府舊將。


    在確定了這些人的態度之後,也當立即入宮,去拜見他的母後。


    馬周此刻也沉浸在悲痛之中,可是他很清楚,這個時候,絕不是不管不顧,肆意悲痛的時候。


    恩主生死難料,可是陳家還在,陳家的主母遂安公主也還尚在,越是此時,越要防範可能出現的意外!


    隻要有一點政治頭腦,都能想到,皇帝突然沒了,勢必會有無數的野心家開始滋生出野心的時候。


    他不斷地告誡自己定要冷靜,切切不可生出其他心思,不可讓情緒蒙蔽了自己的理智,於是他臉色木然,一直攙扶著恍恍惚惚的李承乾,登車,而後騎上馬,匆匆帶著太子自東宮趕去太極宮。


    太極宮裏,其實已經亂成了一團。


    李承乾到了宮門這裏,必須下馬步行,他看著巍峨的宮城,這個自己生長的地方,竟第一次生出了生疏的感覺,以至於行走時,他的小腿不禁哆嗦,他臉色也是木然,雙目無神,隻默然地埋著頭隨人走至中書省。


    房玄齡等人,早已在此焦灼的等候了。


    眾人迎出來,其中不乏有人表現出悲戚和痛苦的樣子。


    尤其是房玄齡,他眼裏渾濁,見了李承乾,宛如見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即拜下行禮道:“殿下。”


    “殿下……”眾屬臣紛紛行禮。


    長孫無忌人等,一個個熱切地看著李承乾,陛下的三個嫡親兒子,現在隻有太子李承乾可以托付了。


    李承乾隻木然地被人迎了進去,房玄齡等人道:“現在陛下隻是生死未卜,隻怕還要探聽音訊……”


    他話剛開始,馬周突然道:“眼下當務之急,是太子立即傳詔攝政,還有……大安宮的禁衛……理當換防。”


    馬周的話落下,許多人已是大吃一驚了。


    大安宮乃是太上皇的住所。


    實則馬周乃是儒家臣子,他一直上書,勸諫皇帝遵從孝道的,甚至隔三差五,要求李世民應多去大安宮向太上皇問安。


    可哪裏想到,就在這個時候,馬周卻是第一時間站了出來,要求控製大安宮。


    孝順是一回事,但是防範於未然又是另一回事,現在國無主君,為了以防萬一,必須采取必要的措施。


    可此言一出,眾人都默然了起來。


    哪怕是房玄齡也很清楚,這件事是要承擔風險的。


    太上皇畢竟是太上皇,這個時候帶兵去控製太上皇,即便現在扶了太子上位,可太子畢竟是太上皇的親孫子,將來若是來個秋後算賬,該怎麽辦?


    更何況這件事,勢必引發天下人的議論,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啊。


    馬周看了眾人一眼,則是慨然道:“若是諸公不願如此,那麽就懇請調一支軍馬予我馬周,我馬周前去,事急矣,此次陛下突然遇襲,實在是事有蹊蹺,陛下行蹤,連太子和臣等都不知,那麽……突厥人是如何知道陛下去了草原?現在陛下生死難料,我等為人臣者,是該到了盡忠的時候,太子乃是國家的儲君,我等當盡心竭力,確保宮中不出變故為好。”


    房玄齡沉吟著,他自也是知道馬周的話有道理,此時不禁對馬周多了幾分欣賞。


    隻是,他還是有些拿捏不定,這事不好輕易下決定啊,於是看向了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想了想道:“不妨先去見皇後娘娘吧。”


    房玄齡沉吟了片刻,覺得有理,這事,還真隻能是長孫皇後來拿主意了。


    李承乾依舊是茫然著,似是任人擺布的木偶,他心裏亂七八糟的,無數的事在自己心裏劃過,仿佛自己的人生裏,兩個重要的人,自己與他們的朝朝夕夕,都如電影回放一半!


    有宦官躬身道:“請殿下立即去拜見皇後娘娘。”


    李承乾便又被攙扶著站起來,木訥的由人送至皇後娘娘的寢宮。


    長孫皇後聽聞了訊息,其實已是昏厥了過去,而後慢慢的醒轉,聽聞了兒子到了,便將李承乾叫了進來。


    李承乾愣愣的站在寢殿,看著自己的母後。


    隻一刹那之間,似乎因為見到了長孫皇後的緣故,突然……壓抑在心頭的悲痛和情緒突然如火山一般的迸發出來。


    李承乾拜倒,匍匐在地,嘶聲竭力的突然放聲大哭著道:“母後,母後……父皇……父皇沒了,陳正泰……也沒了。前些日子,還都好端端的,怎麽一下子,人就沒了啊。父皇……父皇……”


    他哭的驚天動地,腦海裏掠過一個個的畫麵,人的成長,或許隻是在這一瞬間,一下子的……李承乾在嚎啕大哭聲中,幾度還覺得不可置信,等他終於認清了現實,便又哭聲雷動:“兒臣心裏疼,疼的厲害,兒臣想了種種的事,想到父皇對兒臣的嚴厲,當初不以為然,可如今,卻覺得彌足珍貴,這世上,再沒有氣惱的教訓兒臣,對兒臣咒罵,對兒臣橫眉冷對的人了……”


    邊說著,那眼眶裏的淚水就如斷線的珠子一般的落下,口裏又繼接著道:“也再不會有人對兒臣嬉笑,不會有人教授兒臣如何在父皇麵前邀功得寵,不會有人真正將兒臣視做自己至親好友了……兒臣……兒臣……”


    後頭的話,已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長孫皇後亦是感觸萬分,母子二人皆一臉悲痛,各自垂淚。


    房玄齡等人不便進入寢宮,隻能和長孫無忌等人一般,都站在外頭候著。


    他們急於希望太子立即出來,尊奉了長孫皇後的旨意,主持大局,生恐夜長夢多,可……


    此時此刻,他們卻又隻能焦灼而耐心的等候,隻聽到裏頭的哭聲如雷。眾人也不禁黯然,有人垂淚,有人別著頭,扯起長袖子,擦拭著眼睛。


    馬周急切,幾次想要衝進去,可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他此刻,又何嚐不是百爪撓心呢?恩主對自己……恩重如山,所謂士為知己者死,這等情感,絕不是尋常人可以想象的。


    ………………


    一隊人馬,已至大安宮。


    為首一個,正是裴寂。裴寂等人幾乎是騎著快馬抵達宮門的。


    裴寂乃是左仆射,雖然近來已不再管事了,可實際上,依舊還是宰相,地位與房玄齡等同。


    而與裴寂一同前來的,則是蕭瑀。


    蕭瑀乃是尚書省右仆射,同時也是李淵時期的宰相,隻是……李世民登基之後,因為蕭瑀乃是李淵的舊臣,自然重用的乃是房玄齡和杜如晦人等,疏遠蕭瑀!


    蕭瑀和裴寂一樣,都是有宰相之名,卻無宰相之實。


    蕭瑀乃是江南大梁的皇族後裔,當初正是因為招攬了蕭瑀,方才令李唐在江南得到了人心,無論是裴氏還是蕭氏,統統都是天下最鼎盛的名門。


    而至於跟從他們身後的,亦有朝中不少的大臣。


    這些年來,李世民新政,觸怒了不少人,而李承乾性子和陳正泰相合,在許多人眼裏,李承乾是不堪為人君的,裴寂和蕭瑀二人都是宰相,有著巨大的影響和號召力,此時竟有不少人鬼使神差一般的跟著來了。


    其中許多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世族子弟,他們心裏多有不滿,而此時……好似一下子尋覓到了天賜良機一般。


    眾人到了大安宮外。


    守備見突然來了這麽多人,心裏也嚇了一跳。


    忙是有人出來道:“不得召見,諸相公何故來此?”


    實際上,太上皇怎麽可能召見他們呢?就算是想召見,也是絕不敢和這些舊臣們聯絡的。


    裴寂聽罷,率先冷笑。


    他冷冷的視著守備,大喝道:“我等當初見上皇時,劍履上殿亦可,誰可阻攔?”


    守備顯然沒想到裴寂等人如此強硬,又見隨裴寂來的這些人,個個都是不凡,哪一個都不是自己可以招惹的,隻好道:“容請通報。”


    “事急,無需通報,我等當立即麵見太上皇,絲毫也等不得。爾為領軍衛郎將,可是出自弘農楊氏嗎?我與你的三叔乃是密友,你讓開,讓我等入殿覲見。”


    守備有些慌了,其實他也收到了一些風聲。


    要知道……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已經導致整個長安開始人心浮動。而至於整個太極宮和大安宮,也令人生出了焦慮之心。


    這守備似乎既不敢得罪裴寂人等,可似乎又擔心,這一次放他們進去,會令自己惹來禍端,一時竟是踟躕難決。


    蕭瑀再無猶豫,他性子剛正,脾氣也大,隻道:“不必理會,立即入內,誰敢擋我!”


    他竟率先而出,帶著眾人,竟是浩浩蕩蕩的入大安宮。


    這守衛在此的領軍衛上下人等,竟是瞠目結舌,可這個時候,誰敢阻攔呢?


    ………………


    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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