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和陳愛河到了。


    這二人穿著尋常人的衣衫,和這穿著朝服的公卿們比起來,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二人見禮。


    李世民目光掃過二人。


    他和魏征是很相熟的,可是對陳愛河很陌生。


    陳愛河膚色粗糙,即便穿了新衣,也是給人一種農人的感覺。


    這令李世民有些意外,他原以為這位陳家的子弟,至少也該像那世族子弟一般有翩翩氣度。


    在短暫的詫異之後,李世民隻頷首,他現在不急著和這二人打話,卻是冷冷的大聲道:“李祐何在呢?”


    外頭的禁衛聽了陛下的響動,片刻之後,便押著李祐進來了。


    其實這一路來,李祐並沒有受到什麽虐待,這天底下能處置他的人,隻有李世民!


    可這李祐已自知自己完了,也知今日能不能保住性命,隻能靠自己的父皇格外開恩。


    所以他故意披頭散發,衣冠不整的狼狽進來,一進了大殿,便嚎啕大哭,而後拜倒在地,口裏稱:“兒臣死罪。”


    見著了李祐,李世民的心情再也沒有辦法平複。


    他豁然而起,看著李祐。


    這李祐哭的可謂是撕心裂肺,仿佛要抽搐過去,捶胸跌足的道:“兒臣……一時蒙了心智,懇請父皇恕罪,恕罪啊……兒臣這一路來,都在反醒……父皇,父皇啊……”


    李世民聽到此處,禁不住眼眶微紅。


    這畢竟是自己的骨肉,而且李祐的眉宇之間,最像自己,雖談不上對他有多寵愛,可或多或少,還是有父子之情的。


    現在又聽李祐哭的傷心,便以為他這一路吃了不少的苦頭,於是李世民魁梧的身軀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李祐抬頭,見父皇如此,心裏知道自己的這一套起了效果,便更加是淚眼滂沱,捶打著自己的心口道:“父皇饒我這一會吧,再不敢了。”


    說罷,便用力地磕頭,而後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


    李世民努力的深吸了一口氣,一開口,差點哽咽。


    說什麽天家無情,皇帝便是稱孤道寡,可實際上,所謂的上天之子,裹在這黃袍之下的,終究還是人,而在這軀體之中的,依舊是不斷跳躍的心髒。


    李世民艱難的繼續呼吸著。


    群臣一時肅然,此時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陳正泰心裏則是在想,這李祐的演技倒是可以的,憑著這演技,隻怕陛下未必肯殺他。


    此時,卻聽李世民道:“朕曾經告誡你不要親近小人,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你素來性情乖戾缺少德行,被諂媚的言論所蠱惑,以至盲目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視萬千人的性命,當做你的兒戲。”


    他一麵說,一麵徐徐走下了金鑾殿,看著這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的兒子,又嚴詞厲色道:“現在呢,現在終於招致禍端自取覆滅,真是愚蠢到極致。朕是萬萬想不到,你竟變成梟獍一樣的人,忘記忠孝,擾亂太原,若非是國家有忠臣誌士竭力保全,似魏征和陳愛河這樣的人深入虎穴,拚了性命地周旋於虎狼之穴,這才沒有使太原釀出大禍……”


    說到這裏,李世民身軀顫抖的更加厲害,他一步步的走到了李祐麵前,惡狠狠的繼續道:“你今日見了朕,倒是自知死罪了,今日到了朕的腳下,方才知道求饒嗎?你這喪心病狂的敗犬,簡直死有餘辜!”


    手指著李祐,李世民厲喝。


    李祐聽到此,身軀一顫,哀告道:“父皇……”


    可李世民的語速,卻是越來越快,大喝道:“你乃是朕的兒子,朕敕封你為晉王,令你為太原都督,給與你榮華富貴,也給你何其大的權柄。可是你既不能做維護國家的人,反而如堆積的薪柴一樣危險;朕將你養大,可你卻破壞了磐石一樣的親情,成為尋釁滋事的逆子。你違背禮義,為天地所不容。自你謀反時起,便已經拋棄了父兄,背叛了你的君主,為人神所共怒。你以前是我的兒子,今天則是國家的仇人。”


    李祐聽出了弦外之音,忙道:“兒臣已知錯。”


    “哈哈……”李世民大笑:“你現在倒是知道錯了,可是這世上有的錯卻是犯不得的。你今日既生是賊臣,死了便是逆鬼,事到如今,還想苟且偷生嗎?朕在過往的時候,就沒有聽說你有任何好的名聲,朕當時還在念著,是不是朕哪裏管教無方,還在惱怒那上書揭發你的罪行的狄仁傑。可是現在在朕的眼裏,你身上有著無窮的劣跡。你的行為,和鄭叔、以及漢朝時的戾太子一樣,已到了傷天害理的地步,朕雖為你的生父,此時所念的,隻是羞憤難當。生下你這逆子,讓朕上慚皇天,下愧後土,更沒有麵目祭告祖先。到了如今,你口口聲聲要免死,朕來問你,你的死罪免了,那麽你那些被誅殺的黨羽呢?他們也該赦免嗎?”


    李祐頓時想到了當日,被魏征誅殺的那些黨羽的畫麵,那一日的血腥,李祐迄今還記憶猶新。


    李世民死死的盯著他,繼續道:“若是他們不能得到赦免,就算是此後,犯有大逆的人也無法赦免。那麽朕為何單單隻赦免你一人呢?你這不忠不孝之徒,罪行隻會比他們更重。其實哪怕你不忠不孝,朕也就忍了,可你愚蠢到這般地步,還想求朕人饒命……”


    李世民一聲冷笑,似乎將情緒統統都宣泄了出來。而後突然聲音低沉起來:“去見見你的母妃吧,再去見見你的兄弟和姐妹,和他們待一兩個時辰,現在開始,朕貶你為庶人,兩個時辰之後,去宮內省吧。”


    一聽到宮內省三字,李祐已是驚得魂飛魄散。


    宮內省乃是內廷之中負責雜務的內監機構,李世民將李祐廢為了庶人之後,沒有下旨讓他出宮拘禁,那麽就說明,李祐隻能留在宮中了。


    可是一個成年的皇子,怎麽可能活著留在宮中呢?


    那麽……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李祐就別走了,留在宮內省吧,隻是……他不能活著待在宮中。


    李祐蠢是蠢,可是不傻,一下子就明白了這點,此時真的哭了,嚎啕大哭,傷心傷肺!


    李世民不為所動,隻是揮揮手。


    禁衛們便將李祐扯起,直接拖走。


    李世民隨即給了張千一個眼色。


    張千會意,也躡手躡腳的離開了太極殿。


    群臣都默不作聲,陛下今日要殺死自己的兒子,哪怕這個兒子再如何大逆不道,此刻大家也能明白李世民的心情。


    因而李世民徐徐的踱步上了金鑾殿,這殿中則是寂靜到了極點。


    李世民落座,深吸一口氣,才道:“魏征與陳愛河都是有功之臣,給他們恩賞吧……”


    他苦笑:“朕本想讓這兩位卿家,好好陪朕說說話,隻是……今日朕偶有不適,下次……再入宮來。”


    說著,李世民便站了起來,而後擺駕而去。


    百官們麵麵相覷,大家猜測到了李祐的很多結局,可是當日賜死,卻是大家沒有預料的。


    陳正泰心裏也不禁唏噓一番,心知此刻陛下最想要的便是清淨,於是便和魏征和陳愛河一起打道回府。


    一路無話。


    到了次日,魏征倒是在書齋裏見了陳正泰,他取了一個簿子,交給陳正泰:“這是在太原時的花銷,裏頭都記錄的仔細,恩師對對賬吧,此次學生回來,餘下的錢不多了……”


    “不用看了。”陳正泰隨意地將簿子丟在了一旁,口裏道:“剩下的錢,你拿去花便是了。”


    “這隻怕不妥,恩師這樣大手大腳,隻怕有金山銀山,也不夠這樣浪費的啊。”魏征一本正經地道,忍不住想要勸說幾句。


    陳正泰樂了:“有金山銀山,我肯定要省著花的,不過為師有聚寶盆,比金山銀山厲害。”


    魏征:“……”


    陳正泰笑了笑,安慰他道:“為我辦事,就不必替為師想著錢的事了。”


    魏征隻好苦笑點頭,他倒是想起什麽,於是道:“恩師,學生有個不情之請。”


    陳正泰道:“你說吧。”


    魏征便道:“陳愛河此人,倒是可造之材,學生希望陳愛河能與學生近一些。”


    陳正泰一下子就明白了魏征的意思,想也不想的就道:“這個倒是好說,準了。”


    “還有一事。”魏征道:“王世子現在已到了牙牙學語的年紀了吧,恩師可為他尋訪過蒙師嗎?”


    陳正泰道:“倒是想過的,卻又覺得太早了。”


    魏征目光炯炯地看著陳正泰道:“學生或可代勞。”


    陳正泰抬頭看著魏征,魏征則一臉期盼的樣子。


    陳正泰有點懵,你是我的學生,然後又是我兒子的老師,這會不會有點亂?


    不過……陳正泰頓時清明起來,他很清楚……魏征是最好不過的老師了,論起才學,教授陳繼藩已經足夠了。論起名望,在這大唐,你說一句我是魏征的老師,走到哪兒,人家也會給點麵子的。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陳繼藩那個小子,被人寵溺慣了,而眼前這個男人,可是隔三差五的連皇帝都要嗬斥一番的人,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那陳繼藩敢不聽話,就滅了他。


    自己孜孜追求的,就是這麽一個人才啊。


    而且憑著魏征的名聲,自己跑去和三叔公還有遂安公主商議,他們也一定是樂見其成的,畢竟魏征的名聲很好,若是名字就是品牌,魏征這個大名,便是方便麵界的康帥傅,不,康師傅。


    “這個……我得想想。”陳正泰覺得自己不能輕易答應,我陳正泰也是要點麵子的,先故意釣一釣他,要有戰略定力。


    魏征微笑道:“若是恩師何時想明白了,學生自當效勞。”


    魏征隨即拜別。


    他就是這個性子,有事說事,沒事他也不喜歡和陳正泰談人生和理想。


    陳正泰已習慣了。


    不久之後,宮裏便有了消息,那李祐去見了德妃,母子二人抱頭痛哭。


    而後李承乾也見了這個兄弟,隻是相顧無言,而後這李祐吃了頓好的,據聞吃到了他最喜吃的蜜水,便被拉去了宮內省,喝下了鴆酒。


    原以為陛下會來一個突然刀下留人,卻是沒有發生。


    皇帝始終都保持著沉默,不過等屍首拉出來的時候,還是下了一道旨意,命人以國公之禮下葬。


    陳正泰聽聞這個消息,不禁唏噓不已,便對遂安公主道:“看看,這便是教子無方的下場。陛下一世英雄啊,想不到……哎……太慘了。”


    遂安公主想到這個皇弟,也不由得唏噓了一陣:“從前他還教我讀書,平日很是喜歡背詩,哪裏想到……”


    陳正泰便道:“可見詩詞之道是沒有用的,得學經濟之道阿!咦,有了,該讓新聞報多宣傳宣傳這個,當然,不能拿李祐來舉例,此事太犯忌諱,就說某人鄰居,某人同學,某人朋友……”


    “呀。”遂安公主禁不住道:“你在說什麽啊?”


    陳正泰便道:“哎,我隻是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而已,好啦,說些高興的事……不過好像也沒什麽高興的事,現在陛下在宮中,隻怕悲痛不已,我覺得我該去安慰一下,這個時候,顯示一下女婿的重要。”


    遂安公主頷首,竟是忍不住道:“若你是父皇的兒子,父皇便不必成日勞心了。你看看……眾皇子之中,李祐反了,太子呢……性子又魯莽,還有李泰……亦是當初不爭氣,令父皇漸漸疏遠了。隻有李恪,倒是聽說他頗賢的,不過他的母妃,乃是隋煬帝之女楊妃。”


    其實陳正泰心裏一直懷疑李世民這個人有怪癖,這收的妃子,都什麽跟什麽啊,陰家人殺了李世民的兄弟李智雲,還把李家的墳都刨了,他就收了陰家人的女兒做妃子,生下了李祐。而隋煬帝於他呢,大家不是仇人嗎?滅了人家之後,卻又納了別人的女兒為妃。


    而至於這些兒子,幾乎沒一個有好下場的,要嘛是謀反,要嘛奪取皇位失敗,要嘛早死。


    仔細總結了一下,這似乎是李家人魔咒一般。


    陳正泰搖了搖頭,感慨道:“我若是皇子,那麽就糟糕了,肯定不會有好下場。像現在這樣就挺好的,安安生生地做一個外戚,等到什麽時候,西寧那兒成了塞外關中,我們便天高任鳥飛,到時便遷居塞外去,再不管這些俗事了。”


    夫妻二人私下裏說了一些家常話,宮裏卻是來人了,是李世民召陳正泰覲見。


    陳正泰不敢怠慢,跟遂安公主話別,便匆匆的坐車入宮。


    進宮後,卻見李世民正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文樓裏,不過情緒似乎好了不少。


    陳正泰上前行禮。


    李世民壓壓手道:“不必然多禮了,坐下吧。”


    於是陳正泰很乖巧的欠身坐下。


    李世民瞥了陳正泰一眼,便道:“還以為朕在為李祐之事傷神嗎?”


    陳正泰想了想道:“兒臣不知該說什麽好。”


    “沒什麽不可說的。”李世民坦然道:“朕是兒子們的父親,也是天下人的君父!李祐謀反,差點釀成大禍,朕不是說了嗎?既然他做下這些,那他便不再是朕的兒子!即使是朕的兒子,這等於是和朕有了國仇之人,朕怎麽能容忍他呢?不過朕終究還是念了一些骨肉之情,才給了他國公禮下葬的恩榮。隻是這個人……既已賜死,便沒什麽可說的了。”


    陳正泰歎息道:“陛下這個父親,真的難當啊。”


    李世民露出了一個很淺淡的微笑,道:“這世上做什麽不難的呢?匠人們每日勞作,難道不難嗎?農人們麵朝黃土背朝天,難道他們容易嗎?將士們浴血沙場,九死一生,那就更難了。那些說朕難的人,都是騙人的話,天下最不難的就是朕,而真正難的,是百姓啊。”


    陳正泰點了點頭,而後忙從袖裏掏出一根炭筆來,取了一個小板子,在板子上寫畫。


    李世民不由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陛下此言,字字珠璣,言語之中,透著對百姓們的愛護,兒臣要記下來,明日給新聞報供稿,要讓天下臣民百姓,都聆聽陛下聖言。”


    站在一旁的張千眼珠子都直了,他突然也有記下來的衝動,當然,記下的不是李世民的話,而是陳正泰的話,做個筆記,以後時常拿起,好反複溫習。


    李世民聽著,果然心情大好,不禁道:“朕隻不過隨口之言而已,被你這麽一提,倒像是別有用心了。”


    “就是因為隨口,才見真言啊。”陳正泰很理直氣壯地道:“若不是將百姓們時刻放在心上,這樣的話怎麽可以脫口而出呢?所以這也是兒臣最是欽佩陛下的地方!”


    “曆朝曆代,多少天子,口裏都說愛護百姓,可他們隨口所言的,都不過是一家私計而已。唯有陛下……這番言語,最是感人至深。”


    陳正泰用炭筆記下了,隨即將小紙板收回袖裏。


    ………………


    第三章送到,又是一萬五,從早寫到晚,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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