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隔著車,彼此之間不過咫尺的距離。


    可就是這咫尺之間。


    卻總是讓關寧軍無法靠近。


    一方麵是大車和拒馬成了攔路虎。


    另一方麵則是到處都是屍首。


    馬蹄踩下,容易蹄子陷進去。


    跑不快。


    對麵卻是隨時可能抬起來的火銃,砰的一下,便是人仰馬翻。


    地上甚至還有落馬攀爬之人,要嘛是中彈,要嘛便是從馬上摔下斷了骨頭,因而……騎在馬上的人,隨時可能將人這未死之人踩著,一時之間,便如人間地獄一般。


    可李如楨和吳襄依舊還是不斷地催促後隊上去衝殺。


    他們紅了眼睛……


    前隊的人想要敗退下來,他們便命家丁攔截。


    若是還攔截不住,便命親信家丁帶隊猛衝。


    這些家丁,屬於私奴,是他們從軍中挑選出來的好苗子,而後收養為義子的,當然……這所謂的義子,其實就是家奴的身份。


    平日裏在軍中,往往對這些家丁有所偏私,官先讓你升,錢糧給的也最足,最重要的是,他們往往入了李如楨、吳襄的戶籍。


    如此一來,大家的利益就徹底捆綁了,李如楨和吳襄若是獲了大罪,家丁從法律意義而言,也是親眷,一並要殺。


    更不必說,家丁們的妻兒老小都養在家裏,被李如楨和吳襄這些人的家人們管理,若是不忠,這妻兒老小,一個都別想活。


    因而,一聲號令,家丁們似乎也知道,到了這個份上,要嘛是死在這裏,要嘛就回去之後全家死絕,因而……個個橫了心,拿出了最後的勇氣。


    一部分人親自帶隊,一部分人則押著其他的馬隊,一起怒吼:“殺,殺,殺……殺過去,有重賞。”


    “今日不殺盡他們,明日我等必死。”


    其實這些話都沒有作用了。


    人都有求生欲,這是本能反應,求生欲已經遮蔽了理性的思考。


    隻不過,家丁們還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前頭衝鋒之人,在這紛亂的修羅場上,帶動了不少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的騎兵。


    畢竟,此時亂糟糟的,有人先衝,人便難免盲從。


    後隊的家丁,則斬了幾個逃竄的,一時之間,其餘人為之驚悚。


    此時,火槍也稀稀拉拉起來。


    一方麵是連續的射擊之後,有的火銃開始出現了問題,譬如槍管過熱。


    也有一些,則是彈藥已經用盡。


    還有連續不斷的交替射擊之後,哪怕再如何訓練有素,隊形也開始鬆垮。


    此時……將一個個眼前的騎兵射殺,可火力已不再密集起來,漏網之魚越來越多。


    好在對麵也拉胯。


    騎兵到了車陣前時,已沒有了任何的衝擊力,一群馬上的步兵速度不快,難以起到騎兵的效果。


    最重要的還是戰馬,這些在戰場上已經失去了衝擊力的戰馬,似乎對於硝煙更濃重的火銃隊列有著天然的反感,再加上那邊傳出連續的銃聲,令戰馬不願上前。


    馬上的騎兵在車陣之後不但的催促,可許多馬,隻是打轉。


    於是,馬上的人便成了靶子。


    也有馬上的人急了,索性提刀,翻身下馬去,妄圖越過拒馬和車陣,衝殺進陣列裏。


    這時,錦衣衛們便成了近衛,他們提著刀,在車陣前不斷地斬那要越過來的關寧軍的手,還有冒出來的腦袋。


    到了這時,雙方幾乎隻隔著車廂,不斷的殺戮。


    終於……眼看火銃的殺傷力越來越低,哨聲開始變了。


    這時候,變成了三長二短。


    這尖銳的竹哨,刺破了戰場上的哀嚎。


    而後……一個個生員們,開始從自己的腰間,拔下刺刀,將刺刀直接插入火銃上方的卡口……


    刺刀的製造,是極繁瑣的,一方麵,要與槍管契合,插入之後,死死的固定,確保不會跌落或者歪斜,這就必須要確保卡扣與槍管之間的焊接足夠的牢固,又要確保卡扣與刺刀之間,彼此絲絲合縫,若是公差稍大,就難以牢固。


    李定國將刺刀固定住。


    此時隨著火銃聲戛然而止,已有零星的人開始透過了車廂,攀爬過來。


    生員的隊列裏,短暫的沉默,仔細看,不難看到所有人臉上緊繃的神色,可每個人眼中都卻似乎迸發著堅定之色。


    而後……各中隊和小隊的隊官們紛紛爆發出了怒吼:“殺!”


    “殺……”


    於是,一個個人挺著刺刀,毫不猶豫地開始先刺向翻過來的關寧軍。


    此後,許多人奮不顧身,翻過車廂。


    李定國便是最先的一個,他敏捷地跳躍上了車廂,而後站在車廂上,一躍而下,雙手挺著火銃,刺刀雪亮,率先將一個本欲從對麵翻過來的關寧軍刺翻。


    這人隻怕死也沒想到,對麵的火銃兵,居然會直接翻過來。


    而後……令人恐懼的事終於發生了。


    在那車廂之後,不等關寧軍翻過去,卻已有密密麻麻的人翻身而來,此後,這些手持著火銃的人一齊發出怒吼:“殺!”


    這一陣陣喊殺,已徹底地將關寧軍最後一丁點的士氣打沒了。


    人就是靠著一口氣的。


    關寧軍上下,其實早已膽寒,之所以還在繼續衝殺,不過是仗著隻要衝過了車陣,殺過去,那麽這些火銃兵便不戰自潰的心理而已。


    畢竟,誰能想到,這火銃上還能插上刺刀。


    更沒有人想到,一群擅長打槍的人,還能直接對騎兵發起反衝鋒。


    那嘹亮的喊殺傳出,無數的人已是奮不顧身殺來。


    可憐這些關寧軍雖為騎兵,可實際上,不過是騎在戰馬上的步兵而已,失去了戰馬的衝擊,馬在原地團團打轉,馬上的人反而行動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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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這些生員,卻好像是一群瘋子挺著刺刀,瘋狂地猛地狠狠自下而上刺殺而來。


    這刺刀顯然格外的鋒利,一旦紮中,馬上的人落下,而後,他們輕易地抽出了刺刀,不帶一絲的停頓,便又繼續衝殺。


    關寧軍更沒有想到,這些人的體力,充沛無比。


    一個個好似蠻牛一般,和傳統的火銃兵,完全不同。


    最重要的是,這些人即便是經過了鏖戰,依舊保持著極高的士氣。


    於是……關寧軍徹底的崩潰了。


    率先崩潰的,是那最後一絲的希望。


    緊接著,散落在各處的關寧軍便是在物理意義的崩潰。有人毫不猶豫,打馬便要跑。


    有的懵在原地,不知所措。


    也有人妄圖衝鋒,卻催不動戰馬。


    反而眼前這些敵人,卻個個身軀矯健,且往往三三兩兩行動,確保隨時抵擋附近來的冷刀。


    於是,前隊開始敗退,像被驅趕著羊群一般,開始後撤。


    後頭衝上來的人便與前隊的人撞在一起,彼此之間,又不禁相互踐踏。


    全線崩了。


    如今……這關寧軍心裏有的隻是恐懼。


    這種恐懼,以至於有人分明持刀,麵對著眼前殺來的人,竟沒有了一點反抗之心……


    所謂的兵敗如山倒……


    更後隊的人,見前頭發生了更大的混亂,還有哭爹叫娘的聲音,此時已是意識到,此戰再無翻轉,於是……驚懼得魂飛魄散,撥馬便逃。


    押陣的家丁們,也已絕望起來。


    到了這個份上,更多人丟盔棄甲,也有勉強幾個忠心的,試圖想要斬殺逃兵。


    誰料到……這些逃兵蜂擁而來,眼看這家丁麵帶殺機,卻紛紛提著刀,奔著家丁便是亂砍。


    一時之間,情勢已急轉直下。


    天啟皇帝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一幕場景。


    一群火銃兵,居然直接對騎兵發起衝鋒,而且直接將敵軍打得潰不成軍。


    天啟皇帝倒吸涼氣。


    他突然發現,自己多年儲備的軍事知識,徹底的落伍了。


    還能這樣?


    原先的知識體係,刹那之間,隨著關寧軍的崩潰,也隨之崩塌。


    從前所學,竟都白費了?


    張靜一此時……已長長的鬆了口氣,他閉上眼睛,一直緊繃的神經,也隨之放鬆了一些。


    事實上,方才他是一丁點必勝的把握都沒有。


    看上去好像一直東林軍校都占了上風,可實際上……他很清楚,有許多次,都是險象環生。


    甚至可能隻是一個小小的變故,都極可能會改變戰局。


    太險了。


    今天這一站,跟豪賭沒有區別。


    贏了,命還在!


    可若是稍有不慎,所有人的性命都要交代在這裏!


    以後若不是同等數量的軍馬,是決不可用步兵去打騎兵了。


    他回頭,卻見天啟皇帝愣在原地,一言不發,隻瞪大著眼睛看著前方。


    張靜一也不知道天啟皇帝何時來的,收起驚訝,這時道:“陛下……”


    天啟皇帝依舊佇立不動,遠處,依舊還是金戈交鳴,也仍舊是慘叫和喊殺。


    置身在這滿是硝煙的戰場,聽著依舊還沒有停止的衝殺聲和哀嚎聲,天啟皇帝此時也呼出了一口氣:“朕熬了無數個夜晚,看了數不清的兵書以及各種戰事的奏報,結果……統統白費了。”


    隨後,天啟皇帝身軀一震,又激動地道:“我們……勝了嗎?”


    “不知道。”張靜一道:“不過……應該離大勝不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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