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是真的累了,若是這一戰除了燕曜,便帶著顧九還有兩個孩子離開,他承諾給顧九的,不想等到他兩鬢斑駁了,或者老的走不動路了才去實現……


    終是下定決心想要離開了,放在數日前,他或許還做不到,隻是這裏,朝堂、卿沂……真的那麽容易能放下就好了……


    他轉身快步出了營帳,獨留下麵麵相覷的幾人。


    這一夜算是熬過頭了,孤蘇鬱至宮門,已是寅時時分,他步履匆忙的朝漱玉宮走,先前有宮人問他要不要通報聖上,他直接給拒絕,大刺刺地進了宮。


    那太監見他如此,自知若有緊急事情他耽擱不起,放孤將軍進去上頭要責備起來頂多一頓好打,若是耽擱了事情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孤蘇鬱走過正中門,宮燈燃了一夜,這時候見到宮人前來添燈油。


    乾元殿前,已有人值夜了,他打乾元殿經過,那麽一繞,就朝漱玉宮而去。


    他料到此刻聖上還未起身,他大刺刺的進去把漱玉宮前的宮人駭了一大跳。


    “將軍,聖上還未起身。”那宮人跟在他後頭說道,“您不能進去……”


    孤蘇鬱不曾理會,直直的朝裏頭走,他將將一進去也驚醒了聖上近衛。


    玄達聞聲趕來,見那黑衣男子一臉冷淩之色,神色略顯匆忙,看來是有急事。


    “聖上還未起來。”玄達正麵攔下了孤蘇鬱。


    孤蘇鬱陰寒的鳳目一掃,“軍中急事,要聖上起來。”


    玄達唇角抽了抽,這世上還有來喊皇上起床的臣子?


    可是他抬眼望著孤蘇鬱,凝著那雙陰寒的鳳目,那拒絕反對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


    他生感無奈,末了,硬著頭皮朝著玉漱宮外頭走去。


    玄達正想著如何喚醒皇上,皇上本就不喜打擾,而且睡的時間並不長,這麽被他一喚醒,沒睡飽豈不是要怨死他?


    可他一進來後卻見到聖上正慢騰騰地穿衣……


    玄達訝得不輕,距離聖上起榻,少說也還有涼刻鍾的,聖上這會兒起來,看來是聽到了動靜。


    “聖上,臣服侍您穿衣。”說著玄達已上前去取聖上的龍袍了。


    卿沂從床榻上站起,玄達給他套上龍袍,款上腰帶,玉佩宮絛爾爾都一一打理好。


    “有急事?”等一切就緒了,卿沂才淡淡地開口問道。


    “孤將軍說軍中有急事,要麵聖。”玄達沉聲答道。


    卿沂未表現的多麽驚訝,心中卻是不安的,他抬腿就往殿外走。


    ·


    “臣叩見聖上。”孤蘇鬱見到卿沂忙跪地行禮。


    卿沂往那高座一坐,便問道:“軍中出了何事?將軍如此急?”


    玄達給卿沂奉了茶,他接過,抿了一口就將那茶杯遞給玄達。


    孤蘇鬱早在來的時候就想好了該如何同聖上說清楚,他走近了些兒,將大致的事情全部講述了一遍。


    卿沂一聽從高座上站起,“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如何不早些來告知朕!”


    他呼吸急促,明黃的衣袖內十指緊握,果然又將是一場血戰了嗎?


    這個位置這麽多人想要……


    孤蘇鬱緩緩跪地,淡聲道:“請聖上恕罪。”


    卿沂再望向孤蘇鬱的時候,雙目微眯,“朕也終是知道那一層的稅賦去了哪裏!原是進了燕北!”


    孤蘇鬱耳中一嗡,猛然望向卿沂。


    卿沂上前數步,衝著孤蘇鬱道:“朕命你即刻派人將段逢春拿下!”


    孤蘇鬱擰眉望向少年的帝王,沒有想到聖上突然下此詔令,難道聖上並非是他們眼中的弱帝,反而對這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訝得不輕以至於沒有立刻領命。


    卿沂眯著眼道:“將軍還不知道嗎?這一年段逢春借助手中勢力,私自下令要戶部調高一層的賦稅,那些萬兩的銀子沒流進國庫,如今看來不必再查了,全拿去養了燕北的雜碎!”


    孤蘇鬱怔在當場,卻也恍然大悟,他未動,那玄達已先動了。


    “聖上,臣與孤將軍一起去。”說著,玄達拉著孤蘇鬱出了殿門。


    玄達心知聖上正在氣頭上,孤蘇鬱再站在這裏,隻怕聖上會發火。


    可當玄達同孤蘇鬱去了段府,哪裏還有段逢春的身影?


    偌大段府隻留著幾個奴仆在,早已人去樓空。


    “看來早有預謀。”孤蘇鬱冷聲道。


    玄達已眯眼道:“倒是那段少夫人,大雍蕭氏女,真會任由她夫君做出此等事情?莫不是蕭家還被蒙在鼓裏?蕭氏並不知情?”


    孤蘇鬱哪裏像玄達這般想那麽多,隻是下令將段府餘下的人都帶走了。


    原來聖上早就知道這段逢春的事情?那麽聖上同陰寡月?


    孤蘇鬱身子震了一下,倒是他忽略了,突然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沒有多想,現在想想聖上對陰寡月絕無陷害鏟除之意的……


    倒是他們都誤會了聖上……


    孤蘇鬱想到那少年修竹清姿,還有那冷淩沉鬱的側臉……


    十五歲的年紀,其實他做得已經夠好了,不是嗎?


    是否,隻是他們太強求了。


    黑袍湧動間,那人已走出深院,那黑袍在陰雨的天氣裏,顯得更加孤單。


    段府在一夜之間人去樓空,顯然這是預謀無疑,他沒有想到段逢春是燕曜的人,更沒有想到聖上竟然看出了這一點,隻是聖上為何不將此事告知丞相?還是說聖上也不確定,隻是想靜觀其變,卻沒有想到這變數來的這麽突然?


    黑衣人抬起頭,凝望一眼陰雨籠罩的前方,亭台樓閣顯得格外迷離。


    不知再過多久,燕北的軍隊就要攻打來了,他們甚至不知道燕曜有多少人馬,這又是一場沒有把握的戰役……


    燕曜……


    此人當真留不得,孤蘇鬱暗自後悔那一夜他心底的遲疑,在載馳沒趕至之前他若是痛下狠手,不顧那一絲同門之情,興許還不至於成如今的局麵。


    他邁著沉重的步伐朝馬車走去,突然之間想起夜風頓覺愧對。


    ·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很多年過去,於思賢一直記得那一年的二月,初春宮牆處的垂柳剛吐出新鮮的嫩芽;十四橋的河水正泛起暖意;紫藤居對麵的石榴林子裏,榴樹枝正開始發青;他的長子前一日裏還坐在院子裏的石頭上清稚的念著“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那一日的春光正好,春風正濃……


    似乎這一切,都隻是昨日的事。


    可當那鐵蹄踏破長安城北的大門,硝煙的戰火彌漫開來,金角兒奏起讓人戰栗的歌謠,戰鼓轟隆作響,多少人的夢碎在了那個雨雪交加的夜裏……


    本地、長安、宮牆、垂柳……從此成為了大雍貴族們的記憶……


    蘭陵蕭氏、琅琊王氏、滎陽鄭氏……這些大雍的世族們都遠離了自己的家鄉,倉皇辭廟,去了建康。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長安三月,那滿地瘡痍的城池,戰火終於消停了,隻是整個城池以前的居民似乎是能逃的,都跟著大雍的軍隊南下了,留著的是沒來得及走的。


    燕北燕氏所養的萬人鐵騎在一夜之間叩響城關,他們似風一般的卷來,前朝祁人本來能征善戰,與雍朝卿家同支所出,隻是祁武帝地十三子封邑卿郡改國姓為卿,若是算著卿家與燕家倒是同出一脈。


    隻是燕曜此人從少時曉事起便是野心勃勃,誌在天下最高的位置!丞相與孤將軍聯手也未能除掉他,其後一年半的時間此人在燕地也未曾留下什麽蛛絲馬跡與人發現,直至最終他帶著千軍萬馬卷土重來,給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若不是洛將軍的果決,不惜忤逆聖上,還打暈了丞相,下達命令逃亡江南。若不是關鍵時刻的果敢堅決,此刻或許早已改朝換代了……祁人的軍隊太猛,那鮮卑來的戰馬大的可以同大象相比,這一臨戰場便已分出了高下。


    隻是這樣的局麵終究是讓人扼腕歎息!如此隔江對望,南北分治,北地半壁江山算是已落入那燕氏之手,隻是那燕氏蓬勃野心,大雍上下都十分清楚,若是再不思悔改,不發憤圖強,這江南之地都將成為那燕氏囊中之物!


    對此丞相痛心疾首!風武交與他的江山,就這麽落了一半到別人手中!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夜丞相表現的十分偏激,那麽一個瘦弱的人竟是舉著劍在城樓上大吼著:誓死保衛長安。


    他竟是不要命了,他忘記了他的妻子還兩個還未長大的孩子嗎?


    當孤將軍所帶的先鋒兵馬在長安城外五十裏敗給了燕軍重騎,那一夜城門被攻破的時候,陰寡月還站在那處,揮劍作戰,那個時候洛浮生都嚇壞了,阿羽喚著他的名字,他不應,似瘋了一般。


    那一刻,陰寡月的滿腦子的夜風……


    他不可原諒,長安是在他的手中淪亡的……


    那一刻洛浮生私心作祟想任由陰寡月如此,可是他一想到阿九對這男子超乎性命的愛,他猶豫了……


    末了,一絲銀光從那處殺過,他手一揚將陰寡月帶上戰馬,隨即打暈了他!


    “撤!……”他發出一聲沙啞的低吼。


    看著遠處搖曳的旌旗,那“祁”字無比刺目。


    作為大雍將士,這個“撤”的命令於洛浮生來說無疑是言得艱難的,可是形勢如此由不得他……


    江南,他有萬千雄兵,還有嶺南三部在徐遠的帶領下兵馬逐漸增大。


    南方,有蜀地、兩湖、江南萬畝良田,魚多米貴,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比起北地的貧乏,南方無疑是能供大雍的貴族們保全……


    坐擁長江天塹,秦嶺巴山相隔,祁人一時半會兒是無法與長安相敵!


    再耗上個十年二十年,再等大雍元氣恢複,再一舉北上也不遲!


    大雍的貴族們在長安失勢之後,無疑是讚同這個想法的,隻是無數的北地貴族卷著鋪蓋走人,離別時候總是傷感的。


    那朝南地行駛而去的馬車,在渡過長江的時候,還能聽到無數女子的嗚咽之聲……


    這一來,長安,不知是幾時能夠見了……


    ·


    重傷昏迷不醒的孤蘇鬱和至今仍沉睡著的丞相,躺在建康城驛站裏,聖上南來,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北地的宮閭如今成了賊人的巢穴,建康城以往王候住過的地方如今再加以修飾成了聖上落腳之處。


    誰也不不敢在聖上麵前再提及長安,那會是很多人的痛,半壁江山並不是他們想要的結局……


    隻是那一夜燕北的軍隊來勢太猛烈,朝中的大將或多或少都受了傷,就連早已不在職的慕長安也披甲上陣,差點被廢了一條手臂。


    葉羽帶著舊傷上陣,凡羽大師說他那條腿險些再也治不回來了,不過還好還沒有到要鋸斷了腿保留性命的地步……


    西涼王扶風得到消息後已是三月,那時候燕曜已經天壇祭祀,告知天下,重建大祁王朝,改元寧安,史稱:北祁。


    如此形成長達百年的南雍北祁對峙之局麵……


    寧安元年,鮮卑臣服北祁,為北祁馬首是瞻。


    而西涼王,比較耐人尋味,當大雍的軍馬南遁之後,西涼再度稱帝,脫離了與南雍的裙帶關係,不僅如此,還轄製了蜀地。


    都言西涼王忘恩負義,而顧九抿唇不語……


    他們沒有理由怨恨扶風,是大雍讓西涼亡了國,慕七也死在了長安,扶風這麽做又何來大錯特錯?


    她不想懂那些家國大義,隻是苦恨都是她友人的左右為難,扶風是慕七的兄弟;三兒是璃王的胞弟,更是大雍的希望……


    她想沒人會比陰寡月更加難受……


    顧九低頭望著沉睡著的陰寡月,手中的帕子又不知是替他擦第幾道了,她每日重複著這個動作,就是盼著他醒來,南來已經第三日了,他身上被刀劍所傷的地方她都已經給他包紮好了,凡羽也診治過多次了。


    他沒有事,為何還不醒來?是不願意麵對嗎……


    這並不是他的錯……


    就像燕曜在占領長安城後傳出的那句感歎:即便如今執政的是夜帝、是風武……他燕曜的軍隊依然會攻占這裏!


    那人氣宇軒啊,眸中閃爍著吞並天下的氣焰!轉述的宮人在傳述之時匍匐在地麵上瑟瑟發抖。


    他讓皇城裏頭一個未走的宮人將這話傳給聖上,這樣的高傲自負,足以讓人恨得牙癢。


    顧九對那傳聞之中的燕曜無甚好感,這個沒有見過一麵的男子,傳聞之中即便是再雄才偉略,在她眼中也不過是一個掠奪者。


    她將手中的帕子丟在銅盆裏頭,末了,她緊緊地握住榻上男子的手。


    “你沒有錯……快快醒來好不好,我和孩子們都在等你……”


    女子一身鵝黃色衣裙包裹著玲瓏曼妙的身姿,如此低聲淺吟,更顯幾分溫婉,惹人無限憐惜。


    隻有洛浮生知道,這個女子絕不是一個希望得到男人同情與憐憫的女子。


    他一腳邁過門楹,麵上的神情依舊淡淡,隻是心中似有千回百轉的情緒,想找人傾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終隻化作無限的歎息,早就放手了,何必再執著,隻是窗前一眼,目睹了她傷感模樣,他的心又痛了起來,原來自始至終,他尤忘不了他的阿九,即便說好了要幸福給她看的……


    果然他沒有孤蘇鬱瀟灑,傲慢的視天下為無物;他更沒有陰寡月的好運,淡淡的溫柔讓阿九為他碎了芳心……


    因此他一無所有不說,更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走進房內,這麽近凝著他的阿九,卻找不到開口要說的話,似乎有很多想說的,卻又不能說……


    許久,顧九才察覺到這個房間裏多了一個人,她身子震了一下,差點要就此鬆開寡月的手,理智回籠,她收拾好情緒,緩緩地放下寡月的手,才回頭一望。


    銀色的衣袍最先落入視野,她眸中一震,原來是他。


    “將軍……”她本想問他何故來此,卻又暗覺不妥,末了,淺笑道,“聖上那裏如何了?”


    她料他從聖上那裏來,如今的洛浮生可是朝堂的支柱,他打聖上那裏來,絕對不必多猜測。


    洛浮生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聖上很忙,如今建新都設官府內院,我來時聖上也是才歇下。”


    顧九點點頭,又笑道:“將軍來看寡月……寡月他、還沒有醒……”


    提及寡月,她的聲音小了許多。


    洛浮生能感受到她的疲憊與哀傷,他鳳眸一黯,安慰的話脫口而出:“你不必太擔心了,凡是有我……”


    “不必太擔心了”是可以,隻是那句“凡是有我”……


    顧九訝了一下,卻見那人微紅俊臉,立馬道:“夫人若是有用度所需,都可以來找我的。”他睫毛顫了一下,目光有些閃爍。


    用度所需?這些兒也不歸他洛浮生管啊,竟是越說越岔了……他暗自惱自己嘴笨……


    末了,他環顧四下,展了展手道:“夫人先行休息,我先告辭了。”


    顧九暗自皺眉,這“夫人”二字由洛浮生喚出她聽著著實別扭,可她不想更正了,隻是暗自垂首,朝他行了揖禮。


    洛浮生有些落寞,真的到了話無可說的地步了,他內心微酸,轉過身去,銀白的披風一瞬飄動,那寸寸流光在顧九的眼底劃下一抹痕跡,那一刻,心不由的動了一下。她沒有多想,那感覺也未曾停留多久,她轉身望向榻上的男子沉靜的睡顏,末了,臉上綻放出淺淡的微笑。


    洛浮生並沒有走遠,而是去了隔壁的一間房去看顧九的兩個孩子,兩個孩子由衛箕和小易兩個大男人照顧,這會兒早早的躺在了床榻上歇下了,衛箕和小易在清理一些東西,他們從長安來的匆忙,有好些東西都沒能帶上,隻趕著貴重的、必須帶的撿了,那些兒沒能拿走的算是入了賊手了。


    他們倒也不覺得可惜,這種時候能撿到命回來已經是好的了,那些沒能來的人,甚至有貴族家裏沒名分的或者妾室,庶出子女都有留在長安沒能南下的……


    好歹他們闔府能來的都來了,這也多虧了夫人的英明,一夜之間全部安排的穩穩當當了。


    衛箕和小易忙著收拾,寧遠在一旁給他們做登記,突覺門前進了一陣風,抬眼一看那銀衣人已無聲入室。


    他們三人訝了一下,抬頭就凝著洛浮生,倒是衛箕反應的最快,站起來行禮:“將軍。”


    小易也跟著作揖,洛將軍深夜來訪,定是先去看了爺和夫人,那來這裏也定是看少爺們的,他笑道:“將軍是來看小少爺們的?”


    洛浮生緩緩點頭,站在這裏他已然看到,床榻上的兩個孩子憨態可掬的睡顏。


    他兀自的勾唇笑了笑……


    這一笑,將衛箕、小易、寧遠幾個唬了一跳,衛箕忙道:“將軍,我家少爺這會兒睡著,正好瞧,若是平日裏醒著可鬧了……”


    衛箕這是順著話說的,自然也是為了洛浮生這突然來訪,怕他太過尷尬。


    洛浮生臉色緩和了些兒,如此,笑道:“那本將……進去看看吧。”


    他來看丞相可因公事,因同朝為官,去看他的孩子嘛,似乎是找不到合適的由頭。


    這是阿九的兩孩子出生後,他離得這麽近的看他們。


    以前他們的百日宴,還有周歲宴,他都是遠遠的看過。


    他凝著兩個孩子平靜的睡顏暗自皺眉。


    很奇怪,似乎是所有的好事都被那陰寡月占去了,顧九生的孩子不大像顧九,全像了那陰寡月,他越想眉頭越深凝。


    他盯著兩孩子瞧了許久,也注意到了衣闌兩眉之間的胭脂痣,隻覺得這孩子細細的眉有些兒像顧九,他早就聽說了,相爺家的兩孩子其實好辨認,隻要看誰額上有胭脂痣,就知道誰是小的。


    末了,他低下頭,想伸手去撫摸衣闌兩眉間的胭脂痣,許久那伸出去的手懸在了空中,他癡然道:“倒是兩個都像他了……”


    站在後頭的衛箕沒有聽清,也不好接話,隻是瞧著洛將軍看兩個少爺樣子,真是寵溺。心裏不禁又想:洛將軍也成家這麽久了,怎麽久不聞音訊呢?


    洛浮生坐了一會兒便走了,隻同他幾人道:“好好照顧少爺。”


    說完,他轉身離去。


    顧九裹了一條毯子趴在寡月的床頭休息,南方的三月春暖花開,不是特別的冷,但夜裏還有些涼意。


    她似乎這一連三日都做同樣的夢,夜裏她苦苦等候的男子醒來,給她掖好毛毯,而後他躺在床榻上,沉鬱的鳳目凝著床榻頂部的帳子,兀自的發呆……


    顧九知道,也許寡月隻是還沒有想到應對的辦法,他也許隻是需要時間。


    大雍的山河在他為相的時候支離破碎了,他的心比別人痛上百倍吧……


    顧九心疼他,所以前幾日還私心想他若是累了可以多睡會兒,可是他睡得似乎是太久了些兒……


    睡到約莫子時末的時候,顧九脖子一痛,就要醒來,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下意識的第一眼就朝寡月望去,可這一望,她完全驚住了。


    那男子鳳目凝著頭頂的帳子,那目光沉鬱而幽深……


    似心有千千結,又似窮途末路的無盡感歎。


    顧九餘光瞥見他露在被子外頭的手,他的手緊握著錦被,似要將那恨意都發泄出來……


    顧九眼神一轉哀傷,緩緩地伸出手去握住那隻……


    那手在感受到女子的碰觸後猛地一顫,他轉眼望向身旁已醒來的女子。


    “……”喉嚨似被一雙強有力的大手擭住了,他說不出一個字,這一連數日似有一種情緒就抵在他喉中,讓他哽咽的說不出一個字,甚至喚不出九兒的名字來……


    他哀怨地凝著女子,心中的痛在這一瞬蔓延開來,他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對她說的,可是如今清醒的麵對她時,卻說不出一句……


    山河破碎,長安落入敵人之手,大雍百年基業到這裏變成了半壁江山,他愧疚、他難過……


    他不知道將來該如何麵對夜闌,麵對他的姑父……


    他丟的不是別的,而是大雍的半壁江山,大半的國土,從此淪為燕曜的土地……


    顧九似是讀出了他眼中的情緒,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搖頭。


    她想告訴他不要再想,不要再想了,往事已矣,何必再提及徒生悲怨……


    昨日已成為過往,為何還要拿那些過往束縛著現在的自己?


    寡月震了一瞬,下一刻他反握住顧九的手。


    “聖上不怨你,大雍也不怨你,朝野上下也沒人敢怨你……”顧九終是說出自己憋著好些日子的話來,“燕曜此人我不了解,但我知道他有一句說對了,無論是夜帝、是風武在位,他人在、野心在,他的鐵騎就會踏入長安,這不是一個人的過錯,就像亡國之君將亡國之事怪罪在女人身上,半壁江山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是大雍常年累月積累下來的詬病,是膿瘡。”


    顧九說的鏗鏘有理,讓寡月不禁呆愣了片刻。


    “九兒……”寡月緩緩的開口,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沙啞,讓顧九聽得耳膜一震,末了心裏發起酸來。


    顧九緊緊地握住寡月的手,“陰寡月,我是你的妻子,我相信你,這一生一世都相信你,你不是佞臣不是奸相,你正直的同一把劍,天邊的白月光怎能與汙泥相提並論?我等你,我顧九等得起,十年、二十年,隻要你想,你想將這朝野的根基鞏固,或者你想將建立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再殺回長安,我都可以等……”


    寡月被顧九這一番激昂言辭弄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九如此深明大義,她就同他心底點著的那盞燈一般,她知道他心底所想,她知道他在乎的東西……


    怎麽辦,他覺得他好喜歡這種感受,她如此美好,他是前一世修了怎樣的善緣才得以今世有她作伴?


    他愛她,那情感早已濃到了骨子裏……


    他坐起身將顧九摟入懷裏,大手婆娑著顧九的頭發。


    “這世上還剩下的最了解我的,隻有你……”


    她說了他不能說的話,她將他的想法悉數的剖析開來。


    顧九溫順的貼著他的胸壁,她知道現在的他一定很難過……


    似想到了什麽,顧九抬起頭來望向寡月,她眉目一動,一絲光影自眸中一閃而逝,猛地她伸手勾住寡月的脖頸。


    “唔……”


    顧九的唇就這麽覆蓋上來,將寡月弄了個措手不及。


    寡月愣了片刻,那小嬌娘就在他唇上咬著,啃著,糾纏著不放……


    那小嬌娘的手並不安分,在他衣裳裏頭亂鑽,處處點火……


    寡月駭了一跳,九兒這麽做他再不明白,便真是呆瓜笨驢了……


    可是……他的小嬌娘什麽時候這麽不“體貼”他了?他似乎是剛剛醒來啊?


    顧九知道這一日三餐湯藥沒少他的,雖是睡著的,他可有吃東西的,也許會沒力氣,可是她不管了。


    寡月是有一點虛,可是男人在這個時候如何能承認自己虛?


    那可不行,小嬌娘既然要,他可得奉陪到底。


    想著,他翻個身,反客為主。


    “九兒……這,可別怨我壞了。”他說著唇貼在顧九的脖頸處。


    顧九訝了一瞬,下一刻,臉猛地變燙了。


    這一曲的確是她先叩弦的,怎麽辦,騎虎難下了。


    她癟唇道:“你才將醒。”


    寡月愣了片刻,卻沒有停下來,這會兒來擔心起他的身體了?


    他可不依……


    “這會兒隻有你才能治得好……”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解開顧九衣襟的手變得顫抖起來。


    這時候簾幔落下,一室的溫度驟然升高。


    妝台前的紅燭發出“茲茲”的聲音,蠟油兒滴落,那燈影一晃一晃的,床榻前的簾幔上印出一副旖旎的畫麵。


    ·


    “寅時的鍾聲。”


    一聲鍾聲傳來,簾幔內女子輕言道。


    男人摟著女人,在她額際落下一吻,“是的。”


    顧九轉過頭去望向他,“你不累嗎?可是餓了,我去給你做飯。”


    其實餓,確實是有點餓了,可是男人笑了笑,搖搖頭,“這個時候有你就飽了。”


    顧九臉色緋紅,隻道:“什麽時候那個溫柔清雅的人學會了這些兒?”


    寡月輕笑搖頭:“我這是接地氣兒,粗俗有粗俗的好處,這是閨房情趣。”


    顧九打他,“去他大爺的閨房情趣,分明就是粗俗漢子的糙話!”


    “那九兒這句‘去他大爺’也是嘍?”他又去吻她。


    顧九被他的小胡茬紮得癢癢,忙用手去擋,可那人不依不饒,就要親昵。


    折騰了好半晌,那人才安靜下來。


    “九兒,燕曜說的雖有道理,但這江山還是在我這裏變成這個樣子的……”那雙鳳目又變得深邃,連著說話聲也低沉了許多。


    顧九訝然望向他,末了,點點頭。她懂他的意思,他似乎是下定決心了,要再奪回長安吧?


    她說過的,無論怎樣都支持他。


    “我和孩子們都等你。”顧九柔聲道。


    她說完那男子又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


    有她這句話就夠了,真的夠了。


    他二十歲了,成了家,有了孩子,行了冠禮,這一生都圓滿了,可是還有很多沒有圓滿的,國事江山,還有給顧九許下的諾言,這些兒都還沒做好,也還沒有去做……


    “快睡吧,不早了,等會兒都要天亮了。”寡月輕笑道,將她放下,又給她掩好被子。


    顧九溫順的點頭,她想他一定很累了,突然有點小小的愧疚,他才醒來,她就折騰了他那麽久。


    ·


    次日等顧九和寡月醒來早已日上三竿了。


    他們起榻後,相視一笑,顧九去開門,就瞧見站在門外的衛箕。


    衛箕一大早就覺得今日反常,按理夫人不該這麽晚還沒出來的,他敲了半天門不應,他還以為夫人不在裏頭呢,原來是和主子一起出來的。


    他見著主子醒了高興極了,可是主子既然醒了,他敲門為何不應?可又想主子是不是才醒沒多久呢?


    其實寡月聽到了衛箕敲門,可是他竟是偷了一回兒懶,不應答,也不起床,摟著顧九一起賴床……


    衛箕隻道了還不得無語望天。


    衛箕將包子,米粥,還有湯藥都端來了,寡月一口氣吃了六七個大包子,還覺得餓。


    顧九有被嚇到,看來真將這人餓得不輕,這是昨夜太“勞累”了吧?


    衛箕隻當是主子幾日隻喝湯藥不吃飯的結果,等包子一個都沒了,衛箕趕忙問道:“爺,您還要我再去取。”當然衛箕隻當是客套話,也沒動身。


    哪裏曉得這回兒主子卻同他說:“再去取幾個,的確沒飽。”


    衛箕摸了摸鼻子,拿起盤子朝廚房走。


    這裏是驛站,住了好些個大臣,這早晨的包子也夠緊俏。


    這時候小易,寧遠抱著兩少爺過來。


    兩孩子遠遠地就瞧見寡月“爹爹,爹爹……”的亂叫。


    寡月望著毋忘和衣闌心情大好。


    “吃了早膳沒有,過來爹爹喂粥粥……”他一手摟起一個大的,這一摟小的不依了,就往他身上亂蹭。


    “爹爹,抱抱……”衣闌發揮死不認輸精神死勁兒亂蹭,大人們都誇他口齒比哥哥伶俐,其實他曉得是他哥不愛說話,那悶葫蘆曉得的可多著呢。


    寡月笑著將亂蹭的小衣闌擰起來往腿上一放。


    小衣闌一勾唇角,往寡月胸膛貼了去。


    “爹爹,包包,包包……”


    寡月聽了會兒,想了下,知道衣闌說的是“包子”,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笑道:“去取了,你衛叔叔去取包包啦,先喝粥吧。”


    顧九看著兩小孩都纏著他們爹,把她給晾在一邊了,皺著眉,歎了一口氣。


    她端起粥碗,喚了一聲:“你爹爹抱著你們兩個,怎麽喂你們,來,娘親喂你們。”


    寡月朝顧九一笑,“有勞娘子了。”


    顧九不置可否一笑,這人學會了“賣乖”,她也聽得樂意,端起碗就給兩小兒喂粥,這個一口,那個再來一口。


    等衛箕將包子取來就看到這麽溫馨的一幕,心裏一陣發暖。


    “老爺夫人,小少爺們,包子來了,剛出籠的,熱騰騰的。”


    “哈哈哈……”毋忘和衣闌望著衛箕的樣子大笑起來。


    小易忙著打趣:“衛大爺,你這副叫腔不去賣包子也忒浪費了。”


    衛箕也不和小易鬥嘴了,隻道:“我小時候就這麽想過呢,開家包子鋪子做各式各樣的包子,豬肉餡、牛肉餡、羊肉餡、豆沙餡,香菇餡、醬肉肘子餡、青菜餡、藕丁餡、粉皮餡……”衛箕邊說邊搬著指頭數著,“我那時候小還琢磨過好多包子形狀呢……”


    都知道衛箕好廚藝,沒有想到,他還有這麽遠大的理想。


    寡月怔了片刻,末了,凝著衛箕道:“衛箕等安定下來就給你開一家包子鋪子。”


    顧九忙著幫腔:“在這建安城中做最好的包子鋪,將這包子賣得全國出名,就叫……”顧九頓了下,大笑道:“衛大叔包子鋪!”


    “夫人取得好名字,這名字以後肯定能打響的!”小易笑道。


    兩小兒也不知道這些大人們再講什麽講得眉飛色舞,兩人暗自商量,伸手去盤子裏頭摸那熱騰騰的包子。


    毋忘拿起一個,正要送到嘴邊被衣闌搶了過去,他愣了一下,一癟嘴,本想哭來著,末了,卻沒哭成,伸手又去取了一個。


    這會兒小,還不懂要給弟弟先拿,卻曉得不哭不鬧了,自己再拿一個了。


    大人們注意到這頭,瞧著兩小兒吃包子的樣子都樂嗬嗬的笑了。


    這時候來了一個黑衣衛,那人顯然是孤將軍的人,他得知丞相醒了特來相見。


    “卑職參見相爺。”那黑衣人在寡月麵前行了禮。


    “你家主上如何?”寡月摟著毋忘衣闌,未曾抬眼問道。


    那黑衣人低下頭,似是遲疑了下,“主上……主上還未醒來,隻是……孤影大師和老爺有話要同相爺說。”


    寡月這才抬眼望向那黑衣人,孤影和殷叔要見他?孤蘇鬱又還未醒來?莫非……


    寡月心裏頓感不妙,抬眼望了眼顧九,顧九垂下眉眼,伸手去抱寡月懷中的孩子。


    顧九不想解釋,看來孤蘇鬱傷的很重。


    這時候衛箕上前來抱過寡月懷中的毋忘,四周顯得有些沉默了,也許是曉得了什麽,兩個孩子也沒有再鬧騰了。


    小易遞上濕帕子給寡月淨了手。


    男子站起身,朝那黑衣人道:“走吧,帶我去見你家主子。”


    他回頭朝顧九輕輕點頭,顧九摸著懷中衣闌的頭,朝他微微一笑。


    ·


    孤蘇鬱傷的很重,燕曜和其手下聯合的一劍,離他的心髒隻有一點的位置,失血過多導致昏迷不醒,在趕路途中,又發起熱來,也是昨日體溫才恢複正常,如今病勢時好時壞,而且至今仍舊是昏迷不醒。


    寡月站在屏風前,孤影、殷離人、孤蘇蘿、還有姚思珩都在。


    “相爺,我爹和師父都同意了,還看相爺的意思……”一身桃紅色衣袍的婦人,朝陰寡月道,她眉目裏隱隱有戚戚之色,說著偏過頭望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男子,又想要落淚了。


    殷離人走上前,一手搭在寡月的肩膀上,“寡月,我很抱歉,這個時候說離開……不過殷叔會在這裏陪著你,孤影帶著蘇鬱去祁連尋雪閣閣主(國師),思珩他要去祁連尋找分別多年的妹妹,你放心……殷叔會一直陪著你……”


    寡月低垂下眉目,連凡羽都說無能為力,孤蘇鬱躺在這裏,也沒什麽作用。雪閣閣主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他是想讓他們走的……


    末了,他轉身朝身後跟來的高鄴說:“即刻去給孤將軍師徒準備,用最好的車。走蜀地,不要被燕曜的人發現了!”


    高鄴愣了片刻,房間裏的其他人也怔了一瞬,末了都朝他致謝。


    他抬首,隻道:“我希望他活著……”


    末了,他轉身離去。


    江南的煙雨,朦朧的看不清色彩,就像他此刻的心。


    明明來的時候還是天色正好,回去的時候卻是煙雨朦朧了。


    有隨侍上前來給他撐傘,他沒有多言,朝著聖上臨時落腳的地方而去。


    他的心惶恐的似落在傘麵上的雨點兒,滴答、跳躍、隕落、濺成水花兒……


    他知道自己不敢麵對卿沂,卿沂這會的心情一定同他一樣低落至了穀底。


    建康行宮內,幾個宮人與女官守在殿外,他走來時已是未時了。


    殿門前的宮人們瞧清白衣男子的容貌後,訝了一瞬,末了皺眉、行禮。


    雍人對這相爺有些怨言,隻是怨懟,卻也不曾敢表現出來。


    畢竟,舉國南下,倉皇辭廟,甚至他們中有很多人,親人都沒能一起南下,留在了北地……


    對於聖上,終究是年幼,他們盡心服侍,看著長大,更何況那是聖上,誰敢說聖上的不對?


    所以宮人們心中隻能對這一國丞相頗有微詞。


    “相爺吉祥。”幹巴巴的問候,不帶任何感情。


    寡月本想問聖上是否在殿中,眉目一動後,未曾開口就朝殿中走去。


    隨侍在殿外收了傘,恭敬地站在外頭。


    寡月將入殿,就見玄達走了出來。


    “聖上不想見你。”玄達的語氣生硬,無人知道他蒙著麵的臉上,有輕微的薄紅。


    寡月耳中一“嗡”,似突聞一道天雷一般。


    不想見他?


    他愣了片刻,末了,卻是抬腿要往裏頭衝。“相爺。”玄達後退數步後,伸手攔住陰寡月,“莫要讓臣等為難。”


    玄達心裏想,他其實不是一般的為難,聖上為什麽要什麽都自個兒扛著呢?丞相要見,終究是出於好心,長安失守,北地淪陷,半壁江山……丞相和聖上是一樣的心痛的,他們師徒二人便是要這麽一直相互“折磨”下去嗎?終究都是太在乎對方了,月是在乎越是會重傷啊……


    聽到這裏,陰寡月眼圈驀地紅了,白袖中的手猛地握緊。卿沂,他怎麽可以不見他呢……


    “我要見聖上……”他咬牙道,使力推開玄達,他大步就要往殿內走。


    玄達斟酌了很久,不敢朝陰寡月動手。


    玉簾動了動,一個人從側門處走出,原來是別韞清,蕭楨,還有於思賢三人。


    “聖上不見丞相。”別韞清凝著陰寡月道。


    殿前四人凝著陰寡月,眉目裏都帶著幾分憂心與無可奈何。


    聖上的想法,他們不可猜,但他們知道,他們師徒二人,都在乎著對方,而且是很在乎的那種……


    聖上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少年,便是因為太懂事了,在一切揭曉的時候,才讓人無比心疼……


    別韞清常年呆在刑部,言語之中帶著冷淩生硬的色彩。


    蕭楨瞥了一眼眾人上前數步,“丞相,能否移駕偏殿。”


    蕭楨顯然並不是真的有話要同陰寡月講,隻是想緩解此刻劍拔弩張的氣氛,若是陰寡月強行闖殿,真不知會有怎樣的後果……


    那白衣男子顯然愣了一瞬,不過那緊繃的臉鬆動了些許,似乎沉默了有段時間,他才轉身朝偏殿而去。


    那人走後,那幾人才相視一望,緩緩地鬆了一口氣。蕭楨望了眼其餘幾個人,也朝偏殿走去。


    陰寡月在偏殿裏站了一會兒,就見蕭楨朝這處走來。


    二人間的相處,更像知心者,不像臣子之間。對於蕭楨,寡月更多的是,對卿泓的感覺吧……


    “聖上……為何不見我?”他緩緩地問,顯然有幾分隱忍情緒。


    蕭楨淡淡搖頭,有時候撒謊都似乎需要勇氣,聖上與丞相便是太過在乎對方了,越是在乎越是自責,越是自責,越是傷害。


    “聖上需要靜一靜,相爺莫要憂心,一切有我們……”蕭楨試圖柔聲安慰,卻也不想再提及聖上為何不想見陰寡月。


    正殿那頭,當陰寡月走後,一身明黃衣袍的少年從玉簾後走出。


    “聖上。”別韞清等人朝卿沂行禮。


    “丞相……走了……”玄達凝著卿沂緩緩道,末了,低下頭去。


    卿沂懂玄達的意思,玄達本是希望他見陰寡月一麵的。


    他遊離的目光落在殿前的朱色門框上……


    有時候,他自己也不懂自己……


    “廢陰寡月丞相之位。”他緩緩地、卻堅定的吐出這麽幾個字。


    轉身,眉微蹙,將眾人的疑惑拋諸腦後,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這裏。


    別韞清、於思賢、玄達幾人在驚訝之後,麵麵相覷,看來聖上……


    有宮人顫顫地捧著新擬好的聖旨從玉簾後出來,小太監一直低著頭,壓根不敢抬眼看他們,他捧著聖旨朝殿外走去。


    偏殿裏,蕭楨與陰寡月談及段逢春,又順勢說道了蕭槿。


    “家妹……本不知情。”這句“不知情”蕭楨說得略微有些心虛,蕭槿知不知情他不大清楚,但是就如今看來,段逢春的事情,蕭槿不是全然不知的,已蕭槿的才智,不可能對段逢春之事全無察覺……


    聽到這裏陰寡月眉頭皺了下,無論蕭槿知不知情,似乎都不可能定罪了。


    一是蕭府無罪,能順利南下蕭楨也立了功勞,再者段逢春棄了蕭槿,蕭槿也跟著南下了,蕭家自個兒也明白,蕭槿斷然不會再參與朝政了,就現在來看蕭槿的婚姻是失敗的,即便蕭槿大才,也將藏匿在深院之中了……


    眾老臣擬定蕭晗嫡女蕭桃為皇後,蕭家也斷不會因一個叛變的女婿,丟了一個皇後的位置。


    “家父對段逢春叛變之事深感愧疚,已向聖上辭去太傅一職……”蕭楨低著頭,沉聲說道。


    陰寡月微垂眸,搖搖頭,淡淡道:“蕭府無罪,太傅也無罪,令妹既然不知情,聖上那裏已不再計較,蕭大人也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陰寡月雖是這麽說,轉而又想,如今的朝野,太傅辭退,孤蘇鬱也將去祁連求醫……半壁江山,朝中棟梁皆退去,這不是讓大雍更加岌岌可危嗎?


    他憂心忡忡,白袖內的手又捏握成拳。


    “陰大人接旨——”


    偏殿側門傳來一聲宮人的呼喚。


    陰寡月和蕭楨都朝那宮人望去。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廢,陰氏丞相之位,欽此。”


    不光寡月,連蕭楨都是大吃一驚。


    聖上南下,定居行宮後的第一道聖旨,竟然是廢相!


    而且整個聖旨寥寥幾語,未曾言丞相何過之有,連個冠冕堂皇的由頭都沒有!


    陰寡月猛地起身,一雙目陰鷙通紅,他衝著那小太監道:“聖上何意?”


    連蕭楨都有些訝異,這人顯然是氣急,竟是衝著小太監問聖上何意。


    寡月紅了臉,壓根不接那小太監遞來的聖旨。


    “我要見聖上。”他徑直朝側門走。要廢,也要給他一個理由,他不要這樣的隻言片語,這樣要他如何心安?不,他不要接這道聖旨。


    他心裏委屈極了,他是做的不好,他讓大雍的疆土讓了半邊給那燕曜!


    他心裏難受著呢,這一路都是噩夢不斷……聖上,他怎麽可以就這麽,不聲不響的廢了他?


    這時候側門處出現幾個黑衣人。


    “陰寡月,你目無尊上,想抗旨不尊嗎?”領隊的玄達說道,這似乎是記憶裏他說過的最重的話……雖然他身居要職,可從來沒有這般擺過架子,果然,做自己不在行的事情,真是難受……


    “我要見聖上!”被兩個黑衣人架著的陰寡月嘶吼道,“你們讓我見聖上,要廢,給我一個理由!”


    玄達眉頭一皺,早料到相爺不是好打發的主,偏生這惡人要由他來做。真心是還讓不讓人幹活了!


    “將陰大人押入宣業門思過。”


    玄達沉聲道,還好他在南逃時被人劃了一刀,臉上的傷口還未痊愈,於是蒙著麵,也還好蒙著麵,也讓別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玄達一揚手的同時,不著痕跡的低垂下眉目,他不想看此刻相爺的表情,一定是傷心至極的,無緣由的被廢,任誰都會不甘。更何況,還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相爺一定在想,聖上是怨恨他讓大雍變成如今這副局麵,才在安定下來後便廢了他。


    但願相爺不要做出什麽極端的事情來。


    玄達腦海裏一瞬閃過“以死明誌”這個詞,不禁猛打了個寒噤。


    聖上頒的第一道聖旨便是廢了丞相,這消息沒幾日就傳遍了大江南北。


    都傳聖上隻想要陰寡月當一個閑散異姓王爺,再也不會任用他了,至於他其他職位,翰林院的,國子學的恐怕會一一來削掉。


    這幾日,少年帝王,封蕭楨為左相,於思賢為右相,兩相相輔相成,權利卻互為製約。


    拜蕭楨為左相是為了鞏固安定以蕭府為首的貴族勢力,在此又打消了蕭氏因段逢春一事後的忌憚心理,蕭家若是知恩,也定會感恩戴德。


    但立於思賢為右相,更有深意。


    朝野皆知蕭晗的長女蕭桃將來要入宮為後,一門出一相一後,這等殊榮,聖上也不會任由蕭家壯大到極盛。


    任用別的公卿貴族又恐那些貴族結黨,對抗蕭家,又致朝野上下烏煙瘴氣。


    然於思賢這個人,背景並不大,知根知底的江陵書香世家。


    卿沂肯提攜於思賢,有無數的原因,他知於思賢的性情,也曾受教於於思賢,找個不知底細的,便宜了別人,還不如找知底細的,況這於思賢是陰寡月的好友,他二人性情相近。


    隻是於思賢沒有功勳,經驗尚淺,朝臣不服,也正是因為如此,於思賢才會盡力往聖上這邊靠攏,凡事過問聖上,而不至於被人拉去拉黨結派。


    文臣之中,六部之人,原六部,唯刑部未動,其餘的都做了改動。


    卿沂心思縝密,且對局勢剖析甚篤。他提攜南下立功之貴族子弟年輕有為者,一方麵打擊原先的舊勢力,讓朝堂格局重新洗牌,四大家族慕謝鄭楊,除鄭家本就一直不參與朝政之外,其餘的人人自危。


    武臣之列,封護國將軍洛浮生為王,這是繼安陵王之後另一個異姓王爺。對於洛浮生,卿沂也有深入的探查,洛浮生不好權利,這一點是他長期觀察得來的,洛戰楓此子實為良臣,而且是最讓帝王放心的那種,不驕不躁,在朝堂之中無論身聚多少殊榮,依舊是一副淡淡的模樣。更重要的是……卿沂得知洛浮生心有所屬,而且不與其夫人同房,不納妾也不安置外室,就這一點來看洛浮生恐怕不會很快有子嗣,至少這樣讓卿沂心安,收了他老子的權,給他多給些,反正這人目前看來不會有威脅。


    為防止武將擁兵自重,在葉羽、高鄴、雲羅等鎮國將軍之後設七將,將原先舊勢力再度洗牌,啟用李昊天等南下立大功之眾。每年定期輪流換營統轄,這樣也防止那些將士們暗地勾結,結黨營私。


    南雍坐擁江南富庶之地,如今定都建康,天子更近的體視民情,在建康登基的當日,卿沂定每年三月三日為農節,親示躬耕。


    曆來天子重視農業,而今聖上將農業擺在一個至高的位置,南下定都建康後,第一日早朝,在定了文官武官一係列的製度以後,緊跟著的就是一係列的農製詔令。


    上到戶部整治,土地製度,賦稅新規;下至農田水利,糧倉安置……


    如今時局危難,又推出了新的兵製。北地燕曜稱帝,南北之爭少不了此起彼伏,未雨綢繆是必然。


    在原有將士基礎上,行軍戶製,把軍籍與民籍分開,列入軍戶籍者,世代入行伍,民戶者隻納租調,不服兵役。


    軍戶者不用交納租稅,朝工分給軍戶土地,他們所要負擔的就是兵役。


    如此一行大令,可為悲喜交加,劃為軍戶世代世襲為軍人,不得除軍籍。


    總之三日後,製度從大到下,六部裏忙得是焦頭爛額,等詔令下達之後,南雍也算是安定下來了。


    隻待韜光養晦,厚積薄發。


    大臣們都說聖上雖年幼,但心思縝密,詔令製度入微,將來定是明君。


    卿沂隻是苦笑,他不過是將當年陰丞相無數個日夜寫的奏折,一一拿到了台麵上罷了,這不是他個人的智慧,而是秉承於他的先生。


    他的先生,實為當世文治武功之才。


    ·


    陰寡月在宣業門裏已關了三天三夜,這三日裏他不知朝堂之上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聖上那裏怎麽樣了,那些大臣們又是如何議論著他的……


    初次進來的時候,他不滿過,咆哮過,嚷著要見聖上,可是門外沒一個人理會他。


    也許聖上隻是想冷落他。


    許久,他抬眼看著窗前有竹影搖晃了數下,來時那窗子是緊閉的,許是怕他破窗而出,門外還守著人,後來守衛一日比一日少,許是覺得他不會硬來了……


    一陣春風入室,男子,眉目微蹙,他抬起眼,那窗前站著一個人。


    是玄達。


    玄達站在那裏,將窗子打開,感覺到他望了過來,又些倉皇的避開眼。


    寡月懂了,不是來喚他出去的,恐怕聖上已將他這個罪魁禍首遺忘了……


    他垂眸,凝著筆下的宣紙。


    三江襟帶寬,萬裏風塵阻。疊浪崩雲,一線通吳楚。奇雲小孤,輕煙大孤。猛聽得麗譙敲過三通鼓。白雁風前,月冷霜辛苦……


    西風落葉繁,有個愁儂伴。湖海窮途,卻恨相逢晚。平生一片心,鬥酒英雄膽。兩鬢黃花,剪燭清宵短。情深不覺秋光換。


    每當回首想起長安,他心底的悲憤在一寸一寸的蔓延,他不想成為眾人眼中的失敗者的,怎生命運如此捉弄於他……


    是否,是以往太過驕傲自負了?


    明明是步步謹小慎微,為何還是到了如今這不可回旋的地步?


    指尖一顫,一滴墨,滴落宣紙。


    他愣了片刻……


    頓然驚覺,人之初,就如同一張白紙似的,染上了墨,便是染上了,再也擦不掉了……


    他手一鬆,筆從他手中滑落,他修長的手撫上自己的額,覺得頭很痛,很痛……


    那窄長的鳳目布滿了血絲,讓他這樣退下,帶著終生的遺憾去做一個閑散王爺,頂著一個廢相的名號……


    是他太偏執,太在乎了,還是……


    他想問自己,自己在乎的究竟是什麽?


    丞相的身份,還是自己的驕傲?


    兜兜轉轉,紅塵世外,繁華一場,不過一時空夢……


    他家仇得報,也曾權傾天下,剩下的執迷也不過是因這半壁江山所致……


    倒是燕曜將他一眼看穿。


    那句“無論在誰手上都是一樣的結果”正是說給他聽的。


    燕曜是可是算準,北地長安,會成為他的心頭刺,日以繼夜的伴隨著他的執念生長蔓延?


    燕曜知他不是君子,自然是常戚戚……


    白衣男子抬起清俊的臉,唇邊揚起一抹苦笑。


    他倒是真該坦蕩,若是少年,沒有夜風,沒有卿泓……他定是能瀟灑的走,不在乎什麽無謂殊榮,江山又與他何幹?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書案前久久地站著一個黑衣人。


    玄達將捧盒放下,沒有立刻拿出裏頭的飯菜,而是搬來一個梨木椅子,在他對桌坐下。


    寡月不由蹙眉,他可是有話要同他說?


    玄達似乎是忍不住了,他想說不要在意被廢之事,聖上根本不怨大人,他還想說大人不必太過自責,時局如此這江山能保住這半壁都是不易了。


    “聖上南下入行宮當日,在寢宮裏……看了一夜的折子,擬了一夜的詔令……”玄達似是在講故事一般,以平淡的語氣說著一些事,“我跟了聖上九年,從未見聖上如此在意過,也許沒有人了解他,也許他隻是習慣了什麽事情都藏在自己心裏,以前他常戲弄我,後來入了乾元殿,我才知道原來那時候的情感,在現在看來是奢侈……”


    “那些都是大人以前的折子,聖上將他整理出來,頒布成了條令……”他笑著說完,末了,站起身來,顯然是要走。


    “玄達……”白衣男子從座椅上站起,他鳳目沉鬱,傷感之色更濃了些兒,喚住他,顯然是有話要問。


    玄達沒有停下,徑直地朝外頭走。


    “你站住,說清楚。”男子在他身後跟了幾步。


    “轟”的大門闔上,玄達的身影已消失在殿前。


    聖上不讓他講,他便不能透露,希望陰大人能明白聖上的苦心,聖上並不是恨他,廢他也並不是因為那些朝臣們想的原因。


    那些螻蟻們不知道,至少聖上是知道,朝中那些重臣,他們都是知道的……


    陰寡月有什麽錯,他誓死守護長安的時候,那些大臣們卻在想著帶全了金銀珠寶南下……


    丞相何錯之有,錯在那些將朝堂攪得烏煙瘴氣的螻蟻們,他們霸據著朝堂多少年?相爺廢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有清理幹淨他們的餘孽,國之衰敗不是一個人的錯,是日積月累的結果,自文帝後期,這朝堂的局勢就愈加嚴峻了,再自明帝短暫的複興,後來夜帝即位,常年戰亂,朝野上下更是勢力交雜,亂得一團糟……“燕曜”若是早生幾年,何輪到這一代?


    玄達隻是歎了口氣,陰大人與聖上都太重情了,以至於如今兩傷。


    雖他一直不懂聖上到底是何意。


    ·


    望青煙一點,寂寞舊山河。曉角秋笳馬上歌,黃花白草英雄路,閃得我對酒*可奈何!熒熒燈火,新愁轉多。暮暮朝朝淚,恰便是長江日夜波。


    宮闈燈火,建康城的小行宮,簡單而不華麗,少年的帝王在書案前觀閱著手中一份奏折。


    末了抬眼望著書案前站立著的人,目光也不知是落在何處,淡淡道:“便勞煩右相跑一趟了。”


    於思賢不置可否,要他去將寡月請出宣業門,再傳聖上口諭,要安陵王一家子去軒城?


    這口諭……為何是要他去傳。


    “聖上請三思……”於思賢有些緊張地說道,倒不是三思由誰去傳,而是三思要不要放寡月離開啊!讓寡月這樣離開真的是聖上的意願嗎?


    卿沂不耐的皺眉,放下手中的折子,揉了揉眉心。


    “你不懂……”


    他淡淡道,目光落在書案前的宮燈上。他寧可自己一直錯下去,寧可……


    於思賢真的不懂,心裏堵得慌,這兩人明明在乎對方在乎得緊,為什麽要這個樣子折磨呢?


    “快去吧。”卿沂催促了一聲。


    於思賢豈敢違抗命令,行禮退下了。


    他一出殿就朝著宣業門而去。


    請寡月出宣業門好說,要他請寡月帶上妻兒回軒城去……


    於思賢心裏又是糾結,又是酸澀,走了一路,約莫一刻鍾都沒什麽主意。勸聖上,行不通,時局已定,聖上就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


    罷了。


    於思賢一甩衣袖,自個兒壯了膽,朝宣業門大步走去。


    殿門外宮人們朝他行禮。


    “右相吉祥。”


    他微點頭後進了殿。


    聖上派他來,便是得知他與寡月那一層,驀地,他恍惚間似乎感覺到了聖上的意圖……


    他想起幾個月前的那一夜,那時候他賢士閣為官,聖上私下裏問過寡月和顧九的一些事情,他都如實作答了。


    “他還欠九姐姐幾個願望?”那帝王淺笑淡淡,“不妨說來聽聽。”


    “回聖上,那是臣家夫人與相爺夫人閑聊時提起的,相爺也同臣說過,他要帶相爺夫人去西方走走,西涼草原,大漠敦煌,極北冰城,還有那西方極西的地方……這就是相爺欠著他夫人的願望……”


    他還記得他說完後,偷偷抬起頭望向聖上,他那時候以為聖上性情乖張,便也一直注意自己的言行,謹小慎微著……


    如今想想,當時的聖上是什麽神情呢?


    於思賢入宣業門正殿門口,有侍衛上前來打開殿門。


    他收拾好心情,末了,才緩緩進殿。


    寡月不曾想到玄達來後,還有人會來,他沒立刻抬起頭來,似乎是細細辨認了一番後,才擰著眉抬起臉。


    “我猜,於兄這一趟是來喚我出去的。”他淺淡的笑,還似當年的沉穩從容氣度。


    於思賢長籲了一口氣,陰寡月何其聰明之人,他一定看到了他的朝服,也一定知道他如今替了他的位置,這樣淡然的口氣是不想他難堪。


    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莫名的感傷……


    “是的,寡月。”他笑了笑,在書案前的座椅上停下,那是玄達坐過的位置,玄達走時連木椅未曾移走。


    寡月到時不急著走,他知道於思賢有話要說,他伸手拿起水壺給於思賢斟茶。


    “聖上一定要你帶了口諭給我,說說看是什麽。”他依舊說的雲淡風輕,就如同在談論天氣一般,淡淡的,事不關己似的……


    於思賢愣了片刻,顯然對陰寡月此時的神情有些不解,不過……寡月能這樣,終究隻是想讓他們少擔心些吧。


    安慰的話在腦子裏打轉,他想說:朝堂有我還有蕭楨、別韞清、洛浮生、葉羽……要他不要擔心。


    話到了嘴邊,又想起聖上的話來,到底該怎麽說呢……


    於思賢覺得科考的時候也沒這麽難過,下一次的科舉是否該出這種題目讓那些舉子們想想?“寡月……聖上……他並不……”他差一點就將那句“聖上並不怪你”說出口了。末了,他更正了下,“聖上的確有道口諭要我帶給你。”


    寡月依舊淺笑:“於兄什麽時候說話也這麽婆媽了。”他說的淺淡,並無責怪之意。


    於思賢種覺得寡月與幾日前大不相同了,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聰明如他已經想通了?南逃,並不是錯在他的身上,相反若是無他大雍恐怕已亡了國……


    於思賢手上捧著的茶杯放下,他頓了許久,才道:“寡月,聖上要你帶著妻兒去軒城。”


    那白衣男子果然怔愣在了當場,末了,卻是釋然一笑。


    他想起一件往事,那一年,稟德十年,他先生孟光給的兩道題,那一道他留著未答的題……


    也許,即便是如今他也不能給那道題上好的答案,可是他已隱隱體會其中之意了。


    寵與辱,美與醜,高貴或者落入塵埃,聲名狼藉或者權傾天下,又有什麽不同?


    輝煌與寂寥,皆可以,一笑而過。


    當他回首他的前半生,那些過往,從腦海裏如話本裏的畫麵一般閃過腦海。似乎是昨日,他還以為他在權利場上敗下陣來,在江山的角逐與較量之中輸得一塌糊塗,後來恍然大悟,這一生還未完,為何這麽早早的做了結論?


    卿沂不留他在朝堂,不留他於建安,罷了,他可以走的。


    “臣,謹遵聖旨。”他答的淺淡,唇角依舊帶著淺淡的笑意。


    南雍的朝堂不再留他了,但是他還是可以為南雍效力的,無論如何他是雍朝的安陵王,他是雍朝的子民。


    他從座椅上站起,“於兄,我要走了,今日你送我回驛站吧。”


    還是多年前於思賢見到的少年,從容中有天下盡在手中的氣度,那一雙鳳目睿智的不似凡人。


    他不在朝野,卻牽動著無數人的心思,於思賢想,即便陰寡月歸隱軒城,也不會隻是一個等閑隱者。


    於思賢朝寡月勾唇一笑,“當然。”


    他還想陪他走走,也許以後,這樣的機會隻能成為記憶。


    “你真的回軒城嗎?”於思賢不禁又問道。


    “嗯,也許會先去軒城一趟,我要安頓一些人,也許會住上一段日子就離開了……”那人摸著下巴說道。


    於思賢一怔,聽他這般說,儼然是已有了主意的,他笑了笑,這樣便好。日後,他會代他給聖上盡忠……


    也願他們幸福。


    “聖上那裏……你不必憂心,朝堂,也不必太過思慮了……好好養好身子。”於思賢望著漆黑的夜幕,眼圈微紅。


    白衣人沉默了許久,一雙空靈的目,不知落在何處,唇邊微揚的笑意斂了一瞬,“建康城水曲橋前的桃花開得正好,有時間多帶嫂子和孩子們去瞧瞧。”


    於思賢微訝,垂下眉眼,緩緩點頭。寡月,你終究是放不下的吧……


    他二人從行宮走至驛站,又在驛站前站了許久。


    驛站的官員很快給顧九帶去了消息,顧九收到了消息很快就出來了。


    她站在驛站的長廊處,春風吹舞著驛站長廊處的楊柳,還夾雜著幾許不知名的花香。


    她見他們嬉笑言談,忍住沒有靠近隻是遠遠地站在那處。


    她如何不知聖上廢了他的相位,她原想他心裏一定是難過的,可如今瞧著他淺笑輕談,她有些恍惚了……


    莫不是她和衛箕他們都想得太多了?可是,明明前幾日他還在埋怨自己,躺在床榻上不願醒來,而今日……


    或許,這強顏歡笑之中,還飽含著深深的無可奈何吧……


    想到這裏她的心更痛了一瞬。


    她似乎瞧見於思賢在朝她招手,她眉眼兒輕輕抬起,一股春風掀起她的發絲,她心中一緊,末了微微一笑,朝著那處緩緩走去。


    打拱作揖,輕輕喚了聲:“於大哥。”


    於思賢自是喜歡,旁人都喜歡用官職身份來稱呼在朝的官員,而顧九與他們不一樣,他聽著心裏柔軟而欣慰。


    “小九……”他微紅著臉喚了一聲,他常聽寡月喚她“九兒”,那是情人之間的稱呼。他也有聽到阿羽喚顧九“小九”既然阿羽能喚,他也能喚吧,暗自的他想摸摸鼻子,希望不要顯得唐突。


    “小九,寡月身子不好,以後你要多照顧了。”他緊張的說出這麽一句,後者二人愣了一瞬。


    寡月心思縝密,又善解人意,他笑了笑,順勢將顧九摟在懷中,“九兒……怎麽辦,為夫以後托你照顧,賴定你了,你可不要拋棄為夫……”


    顧九初時一頭霧水,細想了一下,有些明白了,聖上陰寡月離開建康。


    她心頭微酸,末了,點點頭輕輕笑:“是,以後我罩著你,我們闖南走北去。”


    白衣男子身子震了一瞬,末了,竟是一句未語,將女子緊緊地摟在懷中……


    於思賢暗自點頭,世間能懂寡月的,小九永遠排在第一個。無論他輝煌還是寂寥,她都能理解他……


    寡月也不顧於思賢就在身旁,一手托著顧九的發絲,一手摁著顧九的腰肢,在她額際落下一吻,“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安陵王受聖上口諭回軒城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建康城。


    關於安陵王的仕途談論的人雖多,可遠不及談論安陵王戀情的人。關於安陵王與他的夫人的故事那是以無數版本流傳在大雍的百姓口中。


    陰寡月他權傾天下過,也被聖上一紙聖詔廢黜過。然而這些立與廢,功與過,都不及他與他夫人的故事讓百姓們爭相傳誦,炙手可熱。


    是什麽樣的女人能讓一個男人一生一世隻守著她一人?安陵王府更是讓人覺得怪異,沒有姬妾,甚至沒有婢女,而那安陵王甚至歌舞坊都不曾見落座過。


    更有意思的是,這個女人竟和朝中兩個重臣有著絲絲牽連。一個是洛浮生,一個是孤蘇鬱。相傳這兩個大雍朝最優秀的將軍,都與那相爺夫人有著不得不說的故事。


    以至於多年以後,江南的茶樓歌座裏,說書的先生,戲坊的戲子們將前丞相之事寫成了話本和戲曲,年複一年的上演著民眾們的猜測與探想,各種版本,莫衷一是……


    次日清晨,驛站外頭停靠著一長條的馬車。


    “殷叔,我不能留在建康了,您去祁連尋孤蘇鬱,或者跟著我去軒城都可以……”寡月有些歉疚的說道。


    殷離人搖搖頭道:“夜帝大限將至,作為上一輩中唯一活到今天的人,由我送送他再走吧。”


    夜帝事情本不必再向寡月提及了的,隻是殷離人還是想要寡月知道,夜帝近年神智失常,如今已是撐到極限了。


    寡月愣了片刻,抿唇道:“殷叔要留,寡月不強求了,隻是殷叔無論怎樣請捎一封信去梅花廬……”


    殷離人點點頭,走近了些兒,手一帶,將寡月摟進了懷中,似有千言萬語在心中盤旋,終究是隻化作一句:“珍重。”


    是的,珍重。


    寡月轉身瞧著衛氏兩兄弟,眸裏又掠過一絲感傷,衛簿不願意留在建康城,不願意娶那名喚雪穎的丫鬟。


    他知道衛簿的堅持,為了他心中的公子,也為了他,他願意一生為仆,不談婚嫁,可是他陰寡月做不到看著他們孤苦一生,若是可以他希望他們都談婚論嫁。


    可是事情發展到這種局麵,他心裏很難過,他凝著馬車前抱著衣闌的顧九,微微勾唇一笑,正準備上車,身後趕來了數人。


    他回首就瞧見了高鄴、雲羅還有幾個夜風曾經的心腹。


    “安陵王要走,帶上我們吧,我們也想去軒城看看,主上以前住過的地方我們怎麽能不去呢?”高鄴最先開的口,說完,他瞧了眼眾人,眾人點頭附和。


    寡月眉頭一皺,幾個都是朝中武將,跟著他走豈不是胡鬧嗎?


    “回去。”他淺淡的答道,語氣有些幽冷。


    高鄴早知道主子會這樣,忙道:“主子,我們七個人,你至少要帶著三個吧,你瞧,我們是必須跟著的,隻有蕭大哥一個人,怎麽保護你呢?要小衛箕拿著菜刀對付壞人嗎?”


    高鄴一出此言,衛箕望著他火冒三丈。


    高鄴不瞧他,朝著寡月繼續道:“主子,雲羅昨日夜裏輸給了我,要留在這裏給聖上賣命,其實我覺得上蒼是很明智的,雲羅心思比我縝密,腦子裏頭有學問,在燕地潛伏了一年尚能全身而退,他是做官的料,我不是,所以……”


    說來說去,還是那句:“主子,我跟著您混了!”


    身後的三個黑衣屬下也跟著跪地。


    寡月有些無可奈何,瞧著地上的四人,又瞧著雲羅他們,末了,他搖搖頭道:“你們可都想清楚了?”


    高鄴等人欣喜的抬起頭來,“想清楚了,想的不能再清楚了!”


    “到時候別讓我聽到後悔的話。”寡月勾唇道,末了轉身離去。


    高鄴心裏樂嗬,見主子們上了馬車,又墊著臉朝衛箕走過去,“那不是情急嗎?衛大爺可別介意。”


    衛箕頭一偏,真想給他飛一把菜刀過去。


    在去軒城的路上,高鄴可謂是討好巴結了衛箕一路。


    衛箕隻是感歎,這人就是賤骨頭,好好的將軍不做,過來給他端洗腳水。


    不過時至今日,還能和昔年相熟的人相處,他心裏覺得暖暖的幸福,即便主子失勢了,但是回首這些年,公子的身世清楚了,主子的仇怨也報了,該了的都了了,真的沒什麽可以在意的了,隻是苦了主子這麽個實心眼……


    建康城離軒城並不遠,他們卻走了三日。


    主要是見到風景好的地方,寡月就下令停下,然後大家一起賞景遊玩,對花對酒,有時候高鄴和蕭肅還去抓上兩隻山雞,顧九洗了再烤著吃。


    這樣的日子尤其的輕鬆,可是她依舊能感受到那人淡淡的愁思,即便每當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看到的都是他的淺笑。


    他似乎是比往昔更愛笑了,這讓她想到了曾經的南衣。


    隻是,這個樣子的陰寡月,她說不出好或者不好,無論他是怎樣她都是喜歡的,隻是她想她還是希望他能一直都開開心心的,既然選擇了離開,也逼不得已的離開了,既然已無力挽回了,為何不開開心心的繼續下去?


    他們是入了黃昏後回到軒城的,看著熟悉的城牆,還有屋瓦粉牆,亭台樓閣,還有那一樓欲衝天的華胥樓,她又有些恍惚了……


    懷中的毋忘與衣闌趴在車窗處咿咿呀呀的叫喚著,旁人聽不懂,也許隻有兩兄弟自己能懂。


    華燈街肆,讓兩個孩子樂開了花,孩子大了,顧九有些招架不住了,初時的激動,到今日有些淡淡的乏味,可是心裏尤有滿足。


    寡月體貼,立馬抱來了一個,因他身子又有不適,所以他那側的窗子並不是打開的,所以兩孩子才巴著顧九,瞧顧九那側的窗子。


    衣闌被爹爹抱過來了,心裏委屈,哇哇的想要哭,眼淚沒落下來,隻見溫柔的爹爹已打開了那側的窗子,他粉雕玉琢的小臉上立馬綻開了笑容。


    “啊哈哈……”衣闌爽朗的笑,看著路邊的新奇玩意,黑白分明的大眼閃爍著奇異之光。


    聽著衣闌笑了,那頭顧九懷裏的毋忘眉頭一皺,眼睛也朝衣闌那裏瞄去,難道是有什麽新奇的玩意?


    小孩子嘛,總是覺得別人的都是好的……


    毋忘掙脫開顧九的懷抱,朝衣闌爬去,沒一會兒就拽住了寡月的袖子。


    寡月反應過來望向毋忘,心裏一軟,順勢將毋忘攬在懷中。


    “你……”顧九自是擔心寡月的身體。


    寡月搖搖頭,他哪裏還是那麽弱的樣子,“沒事。”


    抱自己的小崽子還是抱得起的。


    兩個孩子在他麵頰上“吧唧”一小口,寡月愣了半天,末了整張俊臉通紅。


    他眉頭一皺,佯裝著惡狠狠地問:“誰教你們的,是見人就給香一個了嗎?”


    顧九笑他此刻的認真樣子,這麽小如何懂得香一個是什麽意思?不過是對待他像對待美食一般……況且他哥兩也隻對他和她這個樣子,別人即便是要也不給香呢。


    兩孩子香也香了,趴在車窗後看外頭的風景,隻覺得變幻著的景致特別的新奇。


    過了許久,兩孩子都覺得累了,窩在寡月懷裏沉沉的睡去,顧九怕寡月抱著手酸,抱了個小的過來。


    兩人相視一笑,撫摸著孩子的小臉,真希望時間就這麽停止了,他們能一直這麽幸福下去。


    馬車在梅花廬停下,過了會兒就聽到衛箕略帶沙啞的傳喚聲:“老爺夫人到了……”


    重回這裏,理不清的千回百轉的思緒,這麽多年了,他們分分合合,最終還是走到了一起,還有了毋忘和衣闌……


    愛情本就是生命裏的一個奇跡,當初的相逢、攜手南下的時候,並未想到,各自會成為彼此共度一生的人。


    可是,一切就這麽有條不紊的發生著,或許真的是前世所修的緣,到了今生,盡管曆經了苦難,雖分合卻非是參商永離。愛情,就這麽毫無預料的產生了,藏匿在彼此心底,小心翼翼不願告知的愛與被愛,也如抽絲剝繭一般,在執念與患得患失中展現在彼此麵前,他們坦誠相交的那刻,彼此的幸福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世間本沒有神靈,可顧九願意將這些歸為那些逝去的親人的庇佑……


    南衣……


    她遊離的目,一掃那墳塚,幾年了,他獨自一人孤零零的躺在這裏,怪寂寞的吧?


    不會了,以後他不會寂寞了……


    她似乎能看到,那個陽光般溫柔的男子,在同他們淺淡的笑:“這樣也好……”


    回來或者離開,都是好。


    衛箕已拿出香燭還有紙錢來,小易和寧遠抱著兩個少爺隨著衛簿進了梅花廬。


    香燭在墳塚前燃起,衛箕似有說不完的話要同公子說,怎麽辦,他又忍不住落淚了,這要是讓高鄴瞧見了又要笑話他了,還好他是背對這他們的。


    寡月和顧九給南衣奉上香炷,紙錢燃燒之間,那一瞬躍起的火焰,讓顧九回憶起許多年前,那一段記憶裏回想起來無限感歎惋惜的日子。


    美好的東西太過短暫,他走的那麽早,沒能活過十六歲就消失在了他們的世界裏。


    時至今日,他的樣子在她的腦海裏都模糊了,若不是對著寡月那張臉,再自行的回想寡月十六歲時候的樣子,有時候她都覺得自己要記不住那張少年的臉。


    末了,她鼻尖一酸,隻覺得生命何其偉大,又何其悲哀,他們與南衣如此親近的人都快要記不得他的音容相貌了,末了,無聲的落下淚來……


    她是否該慶幸著他們還活著?


    毋忘,衣闌。


    還好有銘記他們的後人了,以後不會寂寞,這樣一個關於愛的故事,會繼續傳遞下去,在兩個孩子今後的歲月裏,他們會銘記今日的幸福生活用前輩們年輕鮮活的生命換來,源自前輩們對生命的熱忱……


    他們活著,為很多人一起活著。過了許久寡月扶起顧九,同多年前一樣,他蹲在地上,替她揉了揉酸痛的膝蓋,還是同少年時候的溫柔……


    隻是這些年的風霜,讓他更加沉穩,淡去了修竹俊逸,意氣風發,那“暮靄沉沉楚天闊”的氣息愈加濃厚了……


    猶是一杯苦茶,沉澱的色澤讓人心動,品嚐也需慢慢回味。


    顧九微紅著眼,目光不知該落在何處,她如同他手心的玉佩,被他小心翼翼的嗬護著,他保護著她,在他權傾天下的時候他將她藏匿在羽翼之下,所有的謠言他一個人承擔,就是不想別人波及到她……


    曾經她想為他的官途鋪路,想為他做好一切,想將他送到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可是到頭來,她驀然發現,他的算計絕非同她一樣隻耽溺於商場之中,他心思縝密,瞻前顧後,所有的舉動都是為了保護她……


    因為有孕被藏匿在深院之中,他在朝堂之上八麵臨敵,眾臣子虎視眈眈,卻未曾將那負麵的情緒還有朝堂的紛爭帶入宅院之中……


    她驀然明白他的好,也恍然明白他的苦心。


    霎時間她猛地撲入剛剛站起的陰寡月懷裏,為什麽要做的這麽完美,無論是為人夫還是為人父,為人師表,為人臣子……他都是無可挑剔的,他就是她的月,天上的的月美的動人心魄,倒是她自慚形穢了……


    顧九這突如其來的一擁,讓寡月有些摸不著頭腦,他臉上依舊帶著笑容,柔聲問道:“怎麽了?九兒……”


    他這麽柔聲一問,顧九的淚再也止不住了。


    “請你原諒我曾經的自負,原諒我……”她並不懂他的苦心隱忍,也不懂他獨當一麵的重重難處,在那個時候竟是無數次擅作主張,她想要暗查他朝中的事情,又自作主張想進宮去見卿沂……那個時候的他,一定很為難吧。


    那人怔了片刻,回過神來,將她摟緊了些兒。


    “都過去好久了,還提作甚,什麽自負?我的九兒是最聰明的……”他說完,尤覺得不夠,再添了一句,“更是這世上最了解我的……”


    顧九被他溫柔的話語,弄得更加心裏發酸,在他懷中哭的一顫一顫的。


    顧九哭,寡月心裏難過,卻又覺得幸福,她也有脆弱的時候,隻是在他這裏表現的尤其明顯罷了。


    衛箕早已帶著高鄴等人識相的退下,梅花廬的空房子很多,收拾好了,就可以進去住了。


    原相爺府上跟著南下的人,三日前在建康城就打發了許多走了,跟著來的還是那幾個。


    隻是終是有些傷感的事情,比如蘇娘夫婦二人留在了北地,沒能南下。


    再比如,在北地的軍隊攻破皇城的時候,子衿公子不知所蹤,也不知是去了哪裏,總之是沒有跟著南下的,還好紫砂他們跟著來了。


    衛箕打心裏希望老爺夫人少爺們都留在梅花廬,畢竟這裏是他們住了十幾年的地方。


    等人都安排下來,衛箕才擦了汗去廚房燒水,他心裏幸福,沒想到曆經多年還能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


    次日,寡月喚來眾人,似乎是有要事相商。


    顧九隨著寡月坐在堂前,眾人早就到了,臉上神情各異。


    “甯遠。”


    甯遠沒有想到最先被點名的會是他。


    寡月將手邊的一盒文房四寶遞給甯遠,末了隻道了一句:“認真讀書,大雍不會廢科舉,將來一定要參加,一定要報效朝廷。這是我對你的期望。”


    甯遠跪地接下,隻覺得手中之物無比沉重,這是老爺極其喜歡的一套文房四寶。


    “是,老爺。”甯遠厲聲答道,想起許多年前初見老爺的那幕,心裏對命運升起一股感激。


    “衛箕,衛簿,小易。”


    寡月同他三人說了很久,交代了許多的事情……


    等眾人從正堂裏頭出來,屋外陽光大好,新的土地,新的希望,新的人生。


    ·


    衛大叔包子鋪在華胥樓對街開店了。


    以前的包子鋪大多都是路邊攤,沒有想到,這包子鋪占了足足一個樓,人們覺得新奇,都過去瞧。


    還真是兩文錢一個包子,這小本小利的生意,如何能在軒城這寸土寸金之地租得起一座樓?


    可是這包子鋪子真真有趣極了,什麽樣的包子都有,光是頭一天的品種就弄出了二十幾樣。


    那包子皮又嫩又軟又白,瞧著讓人愛不釋手,一口氣吃十幾個都吃的下,還聽說這包子鋪與九酒坊許是一個主,客人們吃包子覺得不夠還可以點了菜和酒,坐在桌前聽著包子鋪的說書先生說書。


    什麽說書先生,是小易扮的!


    小易將他過去的經曆的事,全寫成了話本,三天說一次書,總是滿座的賓客,在軒城一下子出了名。


    他都講些什麽呢?


    初時的時候,他不過是講他過去經曆的,西涼一仗他是隨著原來的主子夜風去的,什麽桐鎮,什麽青圖草原皮肉為生的女子,什麽班爾拉的女子比中原的男人還長得壯實,或者西涼人並不是他們想象中的不懂漢語,他說的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之中,那些人大口的吃著包子,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他還說起以前夜帝,陰家的舊事,還有廢太子的一些往事……他也說過以往的四大家族,還有那神秘莫測的子衿公子,其實不過是個徒有其名,需有其表的人物,他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傲嬌貨”……


    他將那些宮闈秘辛說得頭頭是道,甚至你可以隨口問他哪個官員有幾個小老婆……


    後來過了兩年,衛大叔包子鋪裏,單獨的設了一處,叫“易大伯話本樓”。


    過後的兩年多裏,小易的說書聽得人更多了,而且他這裏的話本賣得也尤其的好。


    人來人往,聽著他講述著西域的故事,從祁連山到鳴沙山,從涼州到敦煌,從駱駝一直講到活獅子……


    “你們不知道,那些玩活獅子的賣藝人,將那獅子餓上個三五日後,再讓他們表演生吞活羊,沒見過真獅子吧?告訴你們那真獅子可大了,張開嘴巴能塞進去一隻野鹿……”他說的眉飛色舞,底下人聚精會神的聽著。


    “見過蛇跳舞沒有?那遊行的藝人們隻要一吹他們的笛子,那漂亮的蛇就會從甕裏鑽出來,扭動著腰肢,就同個姑娘似的……”


    “還有冰城,冰城可不是冰天雪地嗎?你們可知那裏的男子一頭銀色頭發,絕美的不似凡人!”


    “知道歌弋嗎?歌弋就是銀發妖瞳,眼睛都是銀色的,可是怪異著呢!傳說他的母親就是冰城女子,美麗的如同天上的仙女,去漠北的人都想去木塔城見歌弋。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見得著的,我家……兩個小朋友,就受過歌弋的盛情款待,歌弋還讓我家小主摸過他的銀色的頭發……你們知道歌弋多少歲了嗎?十三歲不到,一個十三歲不到的毛孩兒占據著漠北的大片土地,傳言他是雄鷹之子,是神聖的存在,大漠各部都指望他一統呢!”


    “罷了,不說歌弋了……說說敦煌吧,很多的商旅打那處走過,鳴沙山處留下無數中原人的足跡,他們從中原帶去了上好的工藝品,在那裏販賣著,當然是極高的價格,可那些西域的貴族們喜歡,他們愛不釋手,求而不得,所以你們不怕跑路的,不怕風沙的,去做胡人的生意吧……”


    衛箕和幾個夥計給人打包包子,朝小易那處盈盈一望,回想起兩年前。


    四月,風和日麗的清晨,那一日,老爺帶著夫人少爺們踏上了旅程,帶著高鄴,蕭肅幾人,去了他們今生想都不曾想過的地方。


    小易也是幾日前收到了主子們和高鄴他們的來信,厚厚的一摞,難為送信的商人真的帶到了。


    他請人好好住了幾日,那商人才南下去了嶺南。


    他心裏惦記著兩個小少爺,兩年多了,到今年十月少爺們都要四歲了,一定很鬧騰……


    想到這裏衛箕不禁揚起唇角,他倒是想被少爺們鬧騰一番。


    “衛大叔,你的包子我就是喜歡吃,我姐也喜歡吃。”一個少年接過衛箕遞來的包子,靦腆的笑道,末了,從懷中摸出一物遞給衛箕道,“我姐要我給你的。”


    說著他往衛箕手中一塞,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衛箕回過神來才望向手中那物,是一個做工精致的腰帶。


    南雍女子送男子腰帶……


    不言而喻了……


    衛箕不置可否,將那腰帶遞給一旁一個夥計,“拿去,爺賞你了。”


    那夥計又不是傻子,白了衛箕一眼,無語望天,“爺,您還是自個兒留著,這是送你的,又不是送我的。”


    “……”衛箕臉上有些掛不住,末了,將那腰帶往一旁的櫃台上一擱,沒再管了,繼續招呼客人。


    ·


    六月,江南的天氣是炎熱的。


    建康城的皇宮在兩年間已修繕擴建的極好了。


    華清池的一池白蓮開的正好。


    轉眼間帝王已十七歲了,到了歲末,便十八了。


    華清池裏一葉扁舟之上,兩人對桌而坐,一人玄色衣袍,是少年的帝王;一人暗紅衣衫,是右相於思賢。


    兩年前北祁頻頻來犯,誓要將江南也夷為平地,隻是那豪壯囂張的氣焰,終是在兩年間減退了。


    南雍如今逐漸強大,已逐漸恢複了與北祁相抗衡的實力,燕曜生了忌憚之心,不敢貿然前來。


    扁舟在一白蓮處停下,卿沂偏頭一望,有些心事掠上心頭。


    他遊離的目,望了眼湖麵,又對上於思賢敦厚的眸子。


    他知道,關於兩年多前的事,他有很多問題想問,關於安陵王的……


    末了,一聲鷗鷺啼鳴,他落下手中一子,淡淡開口:“朕寧願一直錯下去,若是他們知道朕的用心,便也不會走了,他們不應該被朕圈禁在這裏,他們的世界是海闊天空,若是需要一個人受苦,便由朕一個人來承受吧……”


    他話音將落,於思賢手中一子砸在了棋盤上,腦中一嗡,聖上的話,證實了他當年的想法。


    隻是,何苦,如此……


    於思賢猛然回過神來,看著大亂了的棋局,他拱手道:“臣失態了……”


    卿沂淡淡揚手,末了,他轉頭望向一池的白蓮,似乎又有一樁心事上了眉梢。


    今年過了,蕭晗家的長女就要進宮了吧?


    ·


    於思賢再回府的時候,又聽人說有人來送了一批東西來。


    他一聽快步朝庫房走去,又是滿車的珠寶和書籍。


    如此,已是兩年間第三次了。


    他一直知道“靳弦”是誰,除了陰寡月還會是誰?


    這兩年陰寡月將他賺來的銀兩全部充盈了國庫,助大雍國富民強……


    大雍能快速的壯大,能有與北祁抗衡的實力,得力於陰寡月的金銀相助。


    “老爺,這還是秘密送入國庫,不讓聖上發現嗎?”


    對於隨侍的話,於思賢緊抿著唇,末了隻道:“這事情聖上估計早就知道了。”


    他將單據遞給隨侍,又道:“還是照舊吧。”


    於思賢從庫房裏頭出來,他很想念那位故友,也不知道他如今過得怎麽樣了,小九還有那兩哥倆兒還好嗎?


    此刻,月光之下,他的長子領著他的幺子朝這處走來。


    他長子已然*歲了,如今已送往國子學裏學習去了。


    而他的幺子將近三歲,跟在哥哥後頭就同一個小蘿卜頭似的。


    可這幺子了不得,他於家書香世家,而這幺子這麽小就喜歡動刀動劍的,那幾日葉羽將軍來了,還誇他根骨好。


    那日葉羽將他的幺子從地上抱起來,摟著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幺子可不樂意了,皺著眉頭不說話。


    葉羽疑惑了一下,於思賢當即愣在當場,摸了摸鼻子,幺子的名字,咳咳……


    於思賢抱過滿臉不樂意的幺子,答道:“他喚美人,於美人……咳咳……”


    接著就聽到好多人捂著嘴笑出聲來。


    葉羽愣了半天,麵上疑惑更深了些兒……


    說起於思賢幺子的名字,倒是能算是個故事。


    話說當年於思賢與他夫人班仕傑一心想生個女兒,連著生了兩個都是兒子,在懷小幺的時候,來了個道士說一定是個女兒,他兩夫妻心裏那叫一個歡喜啊,給了打發錢,還趕著連名字都取好了,還祭祖相告,連族譜都入了!


    女孩嘛,一定要叫美人,於美人,多好聽啊!


    哪裏曉得,一落地,是個兒子。


    名字取了,還告知了祖上,入了族譜,哪裏還能更改的呢?


    便隻能認了於美人這個名字了。


    他倒是不在意,而且歡喜這名字,可是小幺兒怎麽看,怎麽都不是樂意的樣子。“美人啊,等你再大一兩歲,爹爹再讓你去習武好不好?”於思賢摟著美人笑道。


    美人皺著眉頭,也不理會他爹爹,偏過頭去。


    於思賢摸了摸鼻子,罷了,小家夥為他名字的事情常常同他生氣,不過他倒是不在意了。


    無論怎樣美人這個名字是定下了,到時候他若是要改也是不行了的,頂多他再給他取個霸氣外露的字號便是。


    ·


    北地,長安。


    如今已是寧安三年六月了,一晃眼燕曜即位兩年半了。


    他在位期間,勵精圖治,雖說無江南經濟支撐,北地糧草不足,卻在他的治理之下北方這千瘡百孔之地,經濟逐漸發展起來。


    北祁重騎聞名天下,軍事實力讓南雍忌憚。燕曜博學多才,雄才偉略,又豈是庸碌之人,他培養一批一批的有誌之士,將北祁發展壯大!


    燕曜的野心絕不在北方這區區幾洲,江南大片的國土,他作為一個野心家,怎能不眼紅?


    如今北地的糧食都是托了關係,他手下的官員,在一些江南的商人之間暗度陳倉得來的……


    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一想到這裏,他覺得煩躁,不可能永遠這樣持續下去,北祁需要糧草,若是年年月月行此偷雞摸狗之舉,他自己都覺得窩囊。


    可是北方種不出水稻,中原的糧食都倚仗著兩湖蜀地和江南,所以他不隻一次的攻打淮南,奪得寸土都令他高興好久……


    燕地的麥子種得極好,可是麵食終究是太單一了,他有半數的鮮卑血統,麵食還吃得習慣,可那些貴族們卻隻食水稻。


    “聖上。”身形修長的侍衛站在殿前,“瑞王……求見。”


    瑞王,聖上一母同胞的胞弟,懷仁神聖尊(燕曜之父的尊封)最小的幺子燕景。


    聖上入長安後,一直因長安之事同聖上鬧不愉快,有臣子私下裏猜測過這兩親兄弟的事情。


    最可靠的說法是瑞王曾經為雍朝丞相所救,哪知後來聖上起義,入長安稱帝。


    所以這便是症結所在,瑞王恩人被自己兄長被逼南下,最後又被南雍皇帝給廢黜了,而後去了軒城,再之後下落不明……


    兩兄弟因此事一直鬧著小別扭,表麵上兄友弟恭,私下裏頭竟是無話可說。甚至瑞王一晃好些日子也不賴宮中走動,什麽國宴盛會都是避開。


    那今日是怎麽了?瑞王怎麽突然要來見皇上了?


    燕曜愣了片刻,竟是生出一股子手足無措,似乎是隔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朝那侍衛道:“讓他……進來。”


    一襲藍衣的瑞王從殿門前走來,周身還帶著殿外明媚的陽光。


    殿前燥熱感減少了些兒,燕景額頭的汗水也沒有再往下落了。


    “臣,叩見聖上……”


    聽到久違的聲音,燕曜止不住的輕顫了一下,終於肯來見他了嗎?


    他輕揚唇角,心中有些欣慰,他不止一次的說過,這是曆史的必然,可年幼的燕景不懂……


    那時的燕景不過一個剛離開市井半大的孩子,他過去幾年在乎的是自己能否吃得飽穿得暖,哪裏又有功夫去管什麽家國大義?什麽曆史必然……


    隻是兩年的成長,他也跟著謝先生學了兩年,這兩年裏,他的確懂了……


    兄長沒有錯,陰丞相也沒有錯……


    先生說,儒家將辯證的思維用於多處,沒有極端的對與錯,這是儒家看待事情的出發點。


    他起初不懂,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博覽群書之後,也終於開始明白。


    君子不長恨,他是他的兄長,他如何要恨他?


    他今生已失去了恩人,還要失去兄長,做那不忠不義之人嗎?


    “吾兄……臣弟,知錯了……”他啟唇吐出這麽幾個字,末了,頭在金殿的地板上重重一叩。


    燕曜怔在當場,未及片刻,翻江倒海的情緒湧上心頭,他緩緩地彎下身子,將燕景扶起……


    “景兒,不必這樣,我不是一個好兄長……”少年時候他讓他與他分散了,是作為兄長的失職;後來這麽多年裏他又不曾早些將他尋到,還是他的錯;好不容易尋到了,他又傷了他的心……


    燕景伸手抹了臉上的淚水,搖搖頭。


    “景兒,起來,朕很高興,這兩年,這是朕最開心的一天……”燕曜將燕景扶起,“朕要設宴,你陪朕一起用……”


    燕景未曾起身,而是朝燕曜再叩一首。


    “聖上,臣弟……還有有一事相求。”他抬眼望向燕曜。


    燕曜抿著唇望著他。


    “求聖上讓謝先生和大姐姐走吧……”他說著重重的叩頭,“求聖上成全。”


    燕曜眉一擰,長袖垂了下來,“是謝贇要你來的?”


    燕景愣了一瞬,慌張地搖頭,“不是,是臣弟自己來的,先生留在燕地兩年,長安兩年,四年了……大哥,你真的要大姐姐年華老去仍得不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嗎?”


    他話音將落,燕曜身影晃動了下,接著一聲輕歎,轉身,他望向燕景,“謝贇不能走,景兒,你若是我也會這麽決定的。”


    “大哥……先生深愛大姐,大姐又為了燕家不願意這麽離開,他顧念著大姐不會做出對你不好的事來的,大哥,請你相信他們一次吧……”


    燕景跪著上前數步,他伸手去抓燕曜的袖子,“大哥,您答應我這個請求吧,我以後一定用功讀書,將來報效北祁朝堂,將來一定做一番事業來……”


    燕曜低頭望著燕景灼灼的目,那清澈的眸子飽含希冀,讓人不想拒絕。


    他雖非是多情之人,也不像那些話本裏頭的至死不渝,他不懂什麽情愛,無法理解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執著,盡管就在數月前他第八個兒子都出世了,他已是十幾個孩子的父親,可是他真的難以想象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執著。


    謝贇對大姐,還有冬容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情事……


    想到鬱冬容,男子的眉又不禁皺起,他似乎一直在錯,可鬱冬容明明是對六妹有意的,到了如今怎麽成了這番局麵?


    是誰的錯,大抵是說不清了……


    他似乎陡生一個想法,他給人做的媒並不多,卻一直在錯,明明起初他都認為是完美的,怎地到了後來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想他是可以成全謝贇和大姐的……


    按知情人透露的,謝贇等了大姐,應該不止十年。


    若不是因著這份情,以謝贇的性格,絕不侍二主……


    燕景是抱著必勝的希望來的,沒有想到大哥的態度會是這般。


    看來先生說得對,帝王的心思不是常人能琢磨的,何況是大哥這千百年難得一遇的人物?


    他們離得這麽近,他卻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似乎是過了許久,燕景聽到了窸窸窣窣的步伐聲,接著是唦唦的落筆聲。


    等燕曜再度站在他的麵前的時候,他抬起頭就瞧見一卷明黃的聖詔。


    “聖上……”燕景驚愕無比。


    “拿去吧,這是你為謝贇求的。”燕曜將聖旨遞給燕景,他已不去思考將聖旨交給燕景到底是對還是不對……或許即便是錯了,他也不會再在乎了。


    兩年了,身處這個位置已經兩年了,他想永遠帶著麵具同人交流不管怎樣他都會累的……可當他在略感疲憊的今天,卻能見燕景在他麵前肆無忌憚的說著內心所想,至少還有那麽幾個人肯待他真實……


    “謝,謝聖上。”燕景難掩激動,接過聖旨就叩謝。


    “退下吧。”燕曜勾唇一笑。


    燕景一骨碌的爬起,跪了這麽久,膝蓋都跪疼了,如今得了聖旨,他得趕緊去告知謝先生,謝先生一定高興極了。


    ·


    抄手遊廊,玉石欄杆。


    “先生,先生……”還未到自己府上,燕景就大聲喚著。


    謝贇從房裏出來,麵色有幾許尷尬。


    燕景朝他身後一望,隻見一個紫色衣裙的女子也從房裏出來。


    原來大姐也在。


    “正好!”燕景笑道,“長公主,謝贇,接旨。”


    若不是燕景真拿出了聖旨,謝贇還以為這小子是故意戲弄他的。


    他凝了眼長公主,一撩衣袍跪地。


    謝贇不知自己是如何接過聖旨的,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完全給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等到他身旁的女子以袖拭淚後,他才回過神來。


    他與芬兒這一路走得太不容易了……


    曾經是老侯爺反對,後來是燕氏主母反對,再後來又礙於他的身份,聖上不願許婚……


    沒有想到……


    “阿贇,我們……”女子喜極而泣。


    謝贇摟過女子,將她的臉貼於自己的胸膛。


    “是的,我們能在一起了,光明正大的……”


    兩年來,燕景從未這麽高興過,他上前去扶謝贇。


    “先生,您娶了大姐還會留在長安嗎?”燕景小心翼翼的問。


    謝贇怔了片刻,末了,淡淡地笑,“我要帶你大姐去遊曆一番,不過瑞王放心,我們還會回來的。”


    燕景初時有些傷感,不過先生說了還會回來的,他能理解先生和大姐的不易,他也深深的祝福他們。


    “希望早些見到先生。”燕景笑道。


    謝贇微頷首,“草民感激瑞王恩德,瑞王將來必是北祁之棟梁,隻是還請切記謹小慎微。”


    “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七夕過後謝贇攜手長公主離開長安。


    ·


    從駝鈴陣陣,大漠孤煙的塞北;白玉鋪作,冰雕屋簷的冰城;到林木森森,烈日炎炎的南越……


    榕樹下,蚊蠅聲聲,來南越已半個多月了,毋忘已學會了在這個時候燃起一種不知名字的草驅蚊。


    他坐在那裏,一身越人貴族子弟常穿的上好錦緞,粉雕玉琢的麵孔,從容優雅的舉止,不時有路過的姑娘或者嬸子在他麵前放下籃子裏的水果或者零嘴。


    他不置可否的揚眉,麵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許久,抬起眼皮瞧了眼天色,似乎是在估算著時間,這個時候,衣闌該到了的啊?


    不是說好了,在爹爹娘親出去談生意,由他騙走高叔叔,衣闌引開蕭伯伯,二人在大榕樹下集合的嗎?


    毋忘瞧著自個兒麵前堆積成了小山丘的“攤子”,一臉的無可奈何。


    是否要等這水果吃食將他給“埋”了,那小子才會到?


    許久,他覺得自己的“驅蚊草”都不怎麽管用了,耳邊蚊蟲嗡嗡作響,困意連連的時候……


    “大兄!大兄!”


    一個小團子從東麵“殺”來。


    還沒走進就給他一個熊抱,隻是如期的,一個巴掌就拍到他的腦袋上。


    “說了多少次了,不準叫‘大兄’。”


    衣闌眼淚汪汪,爹娘不是說入鄉隨俗嗎,這裏人都喊“大哥”為“大兄”……


    “我胸不大……”某大哥低沉著臉,重複第一百零一遍。


    衣闌沒給忍住大笑出聲。


    見毋忘又要動手,他閃開數步,隻道:“大哥在祁連的時候是無數哥哥的榜樣,怎麽到了南越,反倒是欺負起弟弟來了?”


    一滴汗水滑過毋忘的額頭,這小子是個精怪,他說不過他。


    “大哥,別鬧了,咱們還有正經事呢。”衣闌笑道,遞上一枚黑乎乎的東西。


    毋忘抬眼望向衣闌手中之物,眉頭一皺道:“誰給你的?”


    “偷拿了黃嬸子的一顆。”


    毋忘拍掉了衣闌手中的東西,淺淡道:“小孩別吃。”


    衣闌望著落在地上的檳榔,萬分不解。


    “將才不是說還有正經事?”毋忘凝著弟弟道,半大的人兒說起話來像大人似的。


    衣闌這才跟著哥哥離開。


    街肆上,人來人往,隻是天氣太熱,走幾步便是汗流浹背了。


    越人少女纖細苗條,走起路來曼妙婀娜。


    毋忘領著衣闌邊走邊說:“你知道怎麽瞧那些女人是嫁人了還是沒嫁人?”


    衣闌白了老哥一眼,“頭發啊。”


    “還有呢?”毋忘又道。


    衣闌沒好氣的道:“還有什麽?”


    毋忘笑了笑:“牙齒啊,黃嬸子她們的牙齒都是黃的,嚼檳榔嚼出來的。”


    衣闌訝了一小,末了竟是拱手道:“難怪爹爹說大哥心思縝密,原來那檳榔是越人已婚女子常食的。”


    毋忘小大人似的撫摸衣闌的頭。


    “娘親也常說弟弟聰穎可人,是她的‘小棉襖’。”


    兩兄弟相視一笑。


    “大哥,你說孤伯伯來南越做什麽?為什麽隻聯係了我們,不告知爹爹娘親呢?”


    “我想孤伯伯也是來做生意的,不想被爹爹發現了……”


    “嗯嗯,我也是這樣想的……咦,那不是茶樓嗎?我們進去吧。”


    ·


    茶樓裏頭等那兩個小團子一進去,就有一個少年朝他們招手。


    “大哥,他是誰啊,好像認得咱們。”


    “不知道,瘋子吧。”毋忘淡定的答道。


    孤洵:“……”


    他爹爹在祁連養傷的時候,不過是把他寄養在建康城三年,如今這兩小子竟是妥妥的不認得他了?


    孤洵摸摸鼻子,若不是暗地裏同他爹跟蹤這兩崽子十天,他也不會認得這兩個,當初在他身上撒尿的崽子……


    “陰毋忘!陰衣闌!小爺是你們老大哥,姓孤名洵,你孤伯伯的兒子,你們給記好了。”


    孤洵一個人演著獨角戲……


    “孤伯伯!”


    兩小孩朝推開他朝他身後的黑衣男子奔去……


    那冷淩男子的臉頓時放柔,一手摟起一個,還在他二人身上捏了捏。


    末了,道了句:“根骨不錯。”


    衣闌一聽,眼中大放光彩,抱著孤蘇鬱的臉一人“吧唧”一口。


    “師父,師父……”


    沒人比衣闌還會見風使舵,毋忘白了一計,一滴惡汗滑下,心道:陰衣闌,以後出去別說你是陰寡月的兒子,陰毋忘他老弟……


    這柔柔軟軟,可以掐出水來的一聲“師父”,把孤蘇鬱心都軟疼了……


    他臉頰碰了碰衣闌的,柔聲道:“你們爹娘不知道吧?”


    衣闌臉上綻放出一個大笑臉,搖搖頭。


    孤蘇鬱點點頭,又望向孤洵,“洵兒,去點些好吃的,要小二端上來。”孤蘇鬱陪著他們三人用膳,似乎好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他想陪著他們一起旅行也不錯,他不會現身,隻是暗地裏陪著,毋忘衣闌來找他的時候,他會同孤洵一起指點他們武藝。


    這一年孤洵十三歲,很幸運,在他多年的精心調理下,他能繼續活下去,或者會長命百歲,兒孫滿堂。


    他喜歡這樣的步伐,他們到哪裏,他也跟著去哪裏,以商人的身份……


    至少,讓他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是有事情可以做的。


    無聊的時候,他可以坐在茶樓裏用上一杯茶,聽著茶樓裏的伶人彈奏一曲。


    每一處的茶樓成了他和毋忘、衣闌聯絡的地方,所以年複一年,兩個孩子養成了習慣,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們會在逗留後的次日,去尋茶樓打聽他們孤伯伯的下落。


    顧九和寡月都覺得奇怪,一路的走,毋忘和衣闌似乎是未曾耽誤武學和功課的,甚至還學會了一些高鄴並不曾見過的招數。


    這些年,他們去過許多地方,涼州、祁連、敦煌、漠北、天山、冰城……再至現在的南越。


    他們扮成從中土來的商旅,賣著絲綢茶葉,還有瓷器……


    這一路也結識了許多的好友,見識了不一樣的風土人情。


    ·


    海風很大,吹起男子與女子雪白的衣裙、飛揚的墨發……


    那女子坐在礁石上,玉足纖細,沒在海浪裏,清俊的男子站立在一旁,他唇貼著玉笛,空靈的聲樂從笛中發出……


    閉目,回首,往事如煙。


    從少年到青年,走過歲月,淌過流年……


    紫藤娉婷,帝花爭豔,榴花似火,寒梅傲雪……四時風景。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易流。寒窗苦讀時她在,亡命天涯時她在,背井離鄉時她依在……


    那一幕幕,同樣在顧九的腦海裏劃過,從那時的初見——


    紅燭燃起的喜堂,眾人的冷聲嘲諷與喜樂齊鳴之中,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握住她的。


    昏黃的燈影中,那個昏黃的燈影下挑燈苦讀的身影,亟待她盈盈望去,他對她勾唇溫柔一笑。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一支梅影一閃而過,車壁寒梅,迎風傲雪,梅影遠去,一身素白的少年,巧笑嫣然,他站在陽光下,雙眉之間的胭脂痣鮮紅似血。


    江南風骨,天水成碧,天教心願與身違……


    雕梁畫柱的房舍裏,兩個身影,一個白衣勝雪,一個鵝黃溫濡,一個暮靄沉沉楚天闊,一個疏影橫斜安在哉……


    千百鐵騎的鎮門,騎兵的鎧甲和著冬日暖陽,刺傷了她的眼,她看到為首的紅鬃馬上那紅袍的將軍,三千墨發飛揚,睥睨三軍的傲然風骨,高貴的不容侵犯……


    那一場空夢,落了一樹的梨花,化作那一曲《尺素》還有少年憨厚的笑意……


    往事隻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


    一桁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一個緋色的身影在腦海裏閃過,那張傾世絕代妖冶的容顏,在百尺高台處化作一陣疾風,一朵搖曳的緋色辛夷從高台隕落……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如今好上高樓望,蓋盡人間惡路歧——


    雪日,深院,那男子一襲藍衣,美麗的如同墜落凡間的天神。


    那一年,他微彎腰,修長的手擷起玉闌幹外一朵幾欲凋零的素白色秋海棠。


    六曲闌幹三夜雨,倩誰護取嬌慵。可憐寂寞粉牆東。已分裙衩綠,猶裹淚綃紅。曾記鬢邊斜落下,半床涼月惺忪。舊歡如在夢魂中。自然腸欲斷,何必更秋風。


    什麽五官清煦,眉目如畫,都抵不過那人一顰一笑間的萬千風華,鳳眸之中仿佛藏有萬卷書冊之智,經史子集之睿。這等芳雅之人,眼中卻隱有鬱鬱深沉之光,瞳孔之中藏匿著百般計較。


    算計成梏,匪君有意,半生君夢半生灰……


    恣意歡謔,不過一瞬間,成就一場南柯夢。


    人生何其短,感謝那少年,豐富了阿九的年少。萌動了春心,也許是錯誤的開始,那首詞又是一切孽緣的禍首……


    最終,愛與恨,一起泯滅了。


    青梅竹馬,有盡時。


    杏花骨,籠煙色,傲東風,浮生燼……


    海風掀起男子飛揚的墨發,他從未想到,這一支曲吹在天涯海角處,山無棱處,天地合處——


    算計成梏,匪君有意,半生君夢半生灰


    ……


    江南風骨,天水成碧,天教心願與身違


    ……


    風凋露渚,擁衾背壁,狼煙落日孤霞堆


    ……


    素年空度,往塵安棄?有沒有一個人,愛你,如此小心翼翼……


    那一曲將終的時候,海風拂過女子美麗的麵頰,這個時候該是江南的春季了……


    似是聽聞她一聲幽幽的歎息:


    “寡月,我想江南了……”


    (正文卷終)


    ------題外話------


    這樣南北對峙的局麵是為了新文的時代背景,新文寫的是北祁的故事(燕曜燕景有但燕曜燕景不是主角)。


    未陳述完的配角的故事在番外裏頭交代吧,然後番外更新時間和內容安排會在11號給個公告,親們請留意下公告。新文的公告也安排在11號。


    終章發了,不舍多於完結後的輕鬆。一次一次的想過將故事繼續寫長一點,可是最終大結局被我刪掉了三萬字的內容ππ,文章的內容也幾經刪減ππ……


    就這樣吧,我喜歡將斷未斷,無限遐思的尾聲,這樣就好。即日起開始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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