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多遠,韓天遙的耳邊響起十一的撥弦之聲。


    初時生澀,似已許久不曾彈奏;但片刻後便已流轉自如,順滑若水。


    《醉生夢死》,還是《醉生夢死》,卻已不知這算是誰的醉生夢死。


    韓天遙隻是忽然在那琴聲裏想起了許多事償。


    殺手滿山,大雨傾盆,雙目失明,那樣濕冷的夜,誰伸出微暖的纖手將他從雨水裏拖起,“韓天遙,起來,我帶你離開……”


    山洞裏,一個失明,一個高燒,彼此偎依取暖,卻還僅餘的力量彼此爭執,誰在憤怒說道:“韓天遙,真該把你丟在那邊喂狼!”


    漁浦鎮的客棧裏,他覓回她,逼她戒酒,誰無力軟倒在他跟前失聲痛哭,“朝顏郡主的存在,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綴瓊軒,出征前夜,心心相印,海誓山盟,她願將身心交付,卻含嗔帶怨,“誰和你子孫滿堂?不要臉!”


    安縣驛館,陽光明燦,她尚那般信賴他,仰麵而笑的容色更勝鬢邊芍藥,“若你變成白胡子老頭,若你變成鍾馗般的奇醜漢子,我也不嫌你就是。”


    金雁湖畫舫,麵對他的薄情,她毫不猶豫地贈他這一世最刻骨銘心的愉悅和絕望。這女人,居然那般惡毒地向他說著令他永不能忘卻的美好情話。


    “天遙,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像一株雙生樹,同枯同榮,好像永遠都不會分開。”


    可那樣的惡毒,也是如此讓他迷戀,迷戀到已經記不起,到底什麽時候,小瓏兒開始喚她姐姐,又喚他姐夫?又是什麽時候,小瓏兒隻剩了姐姐?


    明明一心都在想著走向對方,為何在短暫的相知相愛後,會背道而馳,越走越遠?


    琴聲裏,越走越遠的韓天遙用力地呼吸著,卻還似被千鈞巨石壓著胸口般悶痛著,怎麽也透不過氣來。


    眼見著已經離開太子陵的視線範圍,他忽然間運起輕功奔跑起來,迫不及待地要離開他一心依戀的那女子,還有……他們的孩子,他們的維兒。


    耳邊,尚有於天賜語重心長的“好意”勸導。


    “皇上並非薄情之人。他待貴妃如何,侯爺應該看得很清楚。這世間有幾個帝王,肯為心愛的女人做到這樣的地步,甚至不惜舍棄自己的江山和性命?”


    “此次侯爺救駕有功,更救了這大楚江山和他的後妃,皇上銘感於心,暫時雖不便褒賞,卻早已和臣說過,絕不會薄待韓氏族人和忠勇軍部將。縱然侯爺視富貴如浮雲,也可為親友部將多謀些前程。”


    “聶聽嵐之事,誠然與皇上有關。但貴妃知道又能怎樣?畢竟皇上本意並不是要取濟王性命,且如今皇上根基已穩,為她一心進取,重振朝綱,她和鳳衛也有諸多依賴之處,還能為此找皇上報仇?若因此左右為難,煎熬到最後,毀的還是她自己的身體。”


    “貴妃疾從心生,論起源頭,原與侯爺脫不開幹係。如今她已經接納皇上,二人相親相愛,生死不棄,若侯爺再添她困擾,隻怕這病……難愈了!”


    “侯爺是聰明人,怎樣對自己好,怎樣對貴妃好,難道還看不清楚?放手吧!忘了吧!”


    搖頭而歎的於天賜,尚不知還有一個維兒。


    因生身父母的恩怨,一出世便身染重疾的維兒。


    論源頭,也許一切都隻能算是他自己造的孽。他的確無顏求得她的諒解,的確應該放手。可惜他並不知道該怎樣忘卻,忘卻那個已經刻入他骨髓、輕觸便會痛不可耐的女人。


    可以相愛,可以相恨,獨不能做到相忘。


    那麽,他可以做到相望嗎?遙遙相望,她摒棄他後,從另一個男子的懷抱,尋得她失落得太久的幸福。


    一氣奔出數裏,他踉蹌撲到西子湖畔,伏到岸邊,將頭淹入水中,讓湖水的涼意將他包圍,將那早就該聽不到的琴音遠遠隔絕。


    可沒有用。


    耳邊依然是《醉生夢死》,且是他和她一起彈奏的《醉生夢死》。


    他持鬆風清韻,她持太古遺音,四目對視,天地間便隻剩了彼此。


    他忽然再耐不住,對著湖水裏晃動的伊人身影,嘶啞地喊出了聲。


    “十一……”


    花濃別院,一枝獨豔,原來從來隻是鏡花水月。


    他早已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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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陵前,彈奏琴曲的女子麵色愈來愈白,連麵頰細細敷過的胭脂都擋不住肌膚底裏透出的慘淡。


    回首往事,連《醉生夢死》的琴曲都無法再帶給她片刻歡娛。


    或許,她的琴曲,從來隻是為他人而彈。上天賦予她的才識,似乎從來不曾為她自己而存在。


    琴曲早已奏完,她的手指搭於弦上,低低地咳,黏稠殷紅的鮮血一縷縷地掛下,點點猩紅隨風飄落,落於琴弦和她如紙般蒼白失色的手背。


    周圍很安靜,乳母和侍女們仍出神站著,側耳聽著那早已不複存在的琴聲,一如她仍在彈奏;維兒渾不懂事,大約隻覺那琴聲好聽,兀自眨巴著黑溜溜的大眼睛,間或小嘴一咧,眼角雖有淚水,卻已笑得清亮。


    十一向後靠了靠,便靠到了寧獻太子那冰冷的漢白玉墓碑。


    她輕聲道:“詢哥哥,即便想要的一切都已得到,我們還是命中注定,這一世無法得到尋常人的平安喜樂,對不對?”


    江山如畫,孤墳岑寂,遠遠有西子湖水拍打岸邊的聲響傳來。聽不到笙簫聲,更聽不到當年少年少女們泛舟湖上的清澈笑聲。


    於是,遠處的水聲也顯得如此寂寞。


    十一手中的血觸到墓碑上,血跡慢慢浸漬入內,卻似正從潤白的漢白玉質地裏緩緩地滲出血來。


    可她側耳細聽著,卻再聽不到誰來回答她。


    也許,她也不需要誰的回答。


    這人生便是一出戲,悲歡愛恨是串連其中的調劑。若沒有那許多的調劑,白開水般的平淡一世,豈不等於白來這紅塵一遭?可調劑得太多,酸甜苦辣都煎到心口,又該怎樣奔離這一出無處可逃的悲慘戲目?


    尚未領悟人間悲歡的維兒最先從那惑人的琴曲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又在陌生的乳母懷抱中,不耐煩地哇哇大哭起來。


    劇兒等恍然大悟,忙上前去扶十一,“郡主,該回去了!”


    十一黯淡黑眸緩慢地轉動著,低低道:“嗯,回去,回去。”


    宋與詢離世多年,宋與泓魂魄已遠,這太子灣在湖光山色裏清冷得出奇。


    可那個金雕玉砌氣勢非凡的皇宮,何嚐不清冷?


    她伸出手來,伸向她大哭著的小家夥,“維兒給我!”


    她的手腕有些抖,但抱住維兒時卻努力地穩住,小心地將他攬緊,隻覺他幼小卻溫暖,熨在心口說不出的舒適。


    而維兒到了娘親熟悉的懷抱,立時不哭了,咧一咧唇,露出一個稚嫩幹淨到讓人心痛的笑容。


    十一笑了笑,轉身往回走著,卻覺腳下陣陣浮軟,連心跳都似慢了許多。她欲將維兒交給乳母時,眼前已迅速黑沉下去。


    劇兒等驚呼著去扶時,十一已然暈倒,雙臂兀自緊緊護著維兒,並不曾讓他傷到分毫。


    維兒有片刻的迷惑,然後迅速把那瞬間的失重理解為一個新的遊戲,倍感有趣。


    他揮舞著小小的手兒,張開沒牙的小嘴,平生第一次,“咯咯”地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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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天遙很快帶趙池等人離京。


    悄無聲息地離開,正如悄無聲息地到來,恍如不曾驚動任何人,不曾帶來任何波瀾。


    朝中上下無人不知,帝後前往相府探病時遇刺,虧得柳貴妃抱病帶鳳衛前來相救,這才化險為夷。事後查明,是北魏相府門客被北魏人重金買通,欲置楚帝於死,令楚國大亂,才好解去如今北魏腹背受敵、朝不保夕的困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於這場刺殺。


    可相府裏參與此事的知情人大多被殺,齊小觀所領鳳衛又得過囑咐,旁人再無法知曉,最緊要的關頭密室裏曾出現過這麽一個蒙麵人,更猜不到他竟會是本該在疆場的南安侯。


    既是相府的人引來了刺客,施銘遠自然有責任,不過治下不嚴的罪名,和謀逆弑君的抄家滅族之罪比起來便算不得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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