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風帶來凜然的寒意,十二月的都城是冰涼的血色。


    從新王阿維特索特爾即位以來,聯盟的局勢劇烈變幻,太多震撼的消息紛至遝來,如同戰神再次登臨蛇山,將諸神斬落塵埃。即使現在,都城已經解除了封鎖,人心卻久久不能平靜。


    對於湖中都城的平民來說,最讓人震撼的消息,便是在新王登基的那一夜,特斯科科親王毒害總祭司,意圖謀反。隨即王室武士們出動,平定叛亂,鎮壓了特斯科科城邦的貴族。


    社區的祭司們解釋道:總祭司獻祭了戰敗的王叔特洛爾,然後把首級送回給特斯科科親王。親王懷恨在心,就在可可中給總祭司下毒,然後反叛聯盟,要毀滅美麗的湖中都城。不朽的長者洞悉了這一切,及時出麵,拯救聯盟於危急之中。然後,長者仁慈又威嚴的將叛亂者獻祭,讓他們能夠洗脫罪責,獲得神的原諒。


    而在小道傳言中,總祭司服用了特斯科科城邦的奇異藥水,狂笑整夜不停舞蹈,思如泉湧詩歌不斷,然後含笑而死。這種死法充滿了唯美與詩意,讓許多都城居民心生向往,真不愧是詩歌傳承的特斯科科王室啊!


    縱然聯盟的上層暗流洶湧,平民的世界依然古井無波,生活總要正常繼續。


    蛇屋的靜思讓修洛特想了很多。往事一件件在眼前浮現,又一件件隨風逝去。這些天找到空閑,他便讓老木匠庫奧德引路,去庫索拉的家裏探望。那是第一個為自己而死的武士。


    庫索拉的家有些遠,在都城西邊偏僻的社區。牆壁是泥石混築,屋頂是木梁樹枝,外麵再加上烘烤成型的泥瓦。這邊的房屋都是以家族為單位,內外有八九間整齊排布的屋舍。然後數十人居住在一起,衣食住行工作都由家族長老分配。


    平民的家族隻有抱團,方能供養起一兩個頂立家門的武士。


    在家族長老的恭敬陪伴下,修洛特進入到庫索拉的屋子。他的屋子不大,一位衣著樸素的婦人正在照料一個一兩歲大的男孩。孩子咯咯笑著,推著手裏的木質獨輪小車。


    是的,早在數百年前,瑪雅人就發明了車輪,並且把它做成小巧的玩具。墨西加城邦有小巧的獨輪車,平衡的雙輪車,還有符合天文的三輪車,在中心廣場上售賣。然而,車子始終無法從玩具中走出,變成真正實用的工具。


    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輪子。輪子必須用硬木製作,保證耐磨。同時不能是一塊圓木板,必須是空心的圓環加上輻條。耐磨性和精巧性意味著繁複的加工過程,而在石器時代,加工一個輪子的成本高的可怕,甚至要損耗許多套石器工具。這些工具也需要大量人工來製造。


    即使加工成型,又會遇到另一個問題,缺乏金屬來加固輪子。觀察中世紀的車輪,就會發現有大量的金屬釘固定在車輪圓環的內外,保證車輪穩固不會散架。如果沒有加固的釘子,純粹用木頭連接,輪子一旦承受重力,精巧的結構就極易損壞。而一旦損壞,便意味著再次重複高成本的製作過程。


    另一個原因便是牲畜。沒有馴化的大型牲畜,即使製造了高成本的車子,也並不能提高什麽行動效率。城市之外,到處是山林雜草。沒有鐵器修築漫長的道路,推車也就不會比步行高效多少。


    說到底,缺乏金屬工具限製了中美洲文明的發展,把社會鎖死在某個漫長的時代,苦苦等待技術進步中的“驚險一跳”。而現在,就是跳躍的前夕。


    看著樸素的婦人和玩獨輪車的男孩,修洛特百感交集。他想起庫索拉埋藏的臍帶,也想起年輕武士死時,手中的殘酒。少年的心始終有一份柔軟,這種柔軟讓他此時沉默無言,佇立良久。


    家族長老趕緊讓婦人帶著男孩行禮,修洛特微微擺手製止。他再看了一眼房屋中簡陋的牆壁,和各種精巧的木質家具,就無聲的轉身離去,不再打擾婦人和男孩的生活。等出了屋門,他才吩咐追隨者。


    “按精銳武士的標準供養庫索拉的家人。等庫納瓦長大後,給他找最好的武士老師。嗯。那個孩子就叫庫納瓦。”


    “我會讓他成為一名美洲虎戰士,一名真正的軍功貴族。”修洛特心中自語。


    而對於湖中都城的貴族與武士們而言,最讓人恐懼的消息,便是平叛後持續三天的大祭。上千大貴族血脈回歸神國,特斯科科王室被完全滅絕,十多家大貴族被清洗。而上百家小貴族和數百貴族武士仍然被囚禁在監牢中。


    特斯科科城邦的上層勢力從此一掃而空。長者崇高的名字被血色的恐怖所籠罩。


    當然,麵對親王和大小貴族留下的大批土地田產、數千附庸武士,都城的貴族們同樣眼紅異常。大小貴族暗中聚會串聯,探討是否有機會獲得湖東岸的富饒封地,繼任特斯科科城主的職位,從此世代傳承不朽。


    而普通武士們的願望就小得多。他們希望向王室效忠,奉獻出自己的武力,受封一塊高產的奇南帕。從此能夠供養許多孩子,建立起自己的家族。


    隻有有心人會注意特拉科潘親王托托基的低調舉動。托托基交出六千直屬武士的管轄權,又交出了湖西岸大片的奇南帕。接著他休棄了原本的妻子,娶了總祭司的年僅十四歲的侄孫女,第二天就渡橋西去。


    來時前呼後擁,聲勢赫赫,去時清風浮萍,悄無聲息。


    克帕娜就在白色的長橋送別她的表妹。兩人互相戴上鮮花,相擁哭泣,懷念慈祥和藹的祖父,痛恨人麵獸心的特斯科科親王。阿卡普陪伴在旁邊,溫柔的看著新婚的妻子。修洛特剛剛重回自由,也就一起湊個熱鬧。


    托托基親王約莫三十多歲,圓圓的臉,笑嗬嗬,胖乎乎,看起來一團和氣。他與這個時代推崇的武士美感完全不符,不像萬眾敬服的王者,反而像個富態的商人。


    看到修洛特,他便熱情的挽著少年的手臂,高聲寒暄,還讓人送來羽毛的長冠,寶石的華服,還有鱷魚皮的鞋子。然後他眉飛色舞的評論起美味精致的飲食,金銀玉石的飾品,以及墨西哥諸部的歌姬。


    修洛特默默打量了托托基親王許久。他心中思忖,應該還能看到這個麵孔很多年。


    告別了表妹,克帕娜懷念的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匕首。這是祖父在結婚前送給她的禮物,還有一瓶淡黃的藥劑。想起祖父最後的吩咐,她輕輕的歎息。


    “我摯愛的祖父。阿卡普對我很好,您所擔心的國王也沒有加害於家族。您的藥劑,我應該永遠不會用上了。”


    如果當初嫁給國王,祖父也會送她匕首和藥劑嗎?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克帕娜也不想知道,現在這樣就很好。她釋然的一笑,隨即幸福的挽住阿卡普。


    阿卡普穿著黑色的高級祭司服,也笑著把妻子挽緊。


    他已經換了裝束,成為十二人團中最年輕的祭司長老。雖然總祭司一係有許多人反對,但是憑借克帕娜的身份,依靠阿維特國王的支持,他依然壓服了眾人,成功繼承了克察爾的部分權位。


    對於湖中都城的祭司而言,最值得關注的消息,便是總祭司團和大祭司團的合並。十二人中樞祭司長老團成為聯盟唯一且最高的神權中心,大祭司修特爾擔任教團領袖。在領袖的召喚下,大祭司團的上層從聖城匆匆而來。


    祭司長老們會麵的第一件事便是理清五級聖職。


    大家很快達成共識,兩大祭司團的祭司長老等同於宗主祭,其他城邦的祭司長老劃分為總主祭,接受宗主祭的直接管理。五級的土狼祭司為主祭,四級和三級為城市祭司,二級和一級為村莊與社區祭司。五級結構上下分明,層層晉升,秩序嚴密。


    顯然,以墨西加十一邦的麵積,祭司們的聖職等級設定實在過高。但在改革初期,正是安撫各地祭司的時候。一旦大局定下,後續有的是機會慢慢清理。


    接下來,便是長者最為關注的根本典籍與宗教法規。


    由於長者授予了修洛特參與編纂典籍的重要職務,他也得以更進一步,榮升為總主祭。現在,他每日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前往祭司神殿,教授祭司長老們文字,同時參與商討新的教義。


    漢字是墨西加新文字的主要載體。在和納瓦特語結合的過程中,第一個問題便是讀音。大部分的漢字采取訓讀,也就是漢字的形和義,納瓦特語的音。而對於部分特殊的漢字,在現有的語言中找不到對應的概念,則采取音讀,即完全使用漢字的音、形和義。


    訓讀之外,便是剛剛開始發展的假名體係。即借用漢字的形,賦予本土化的含義,甚至本土化的讀音。結合墨西加圖形文的特點,可以發展出極度簡化的平假名,來讓沒有文化基礎的武士和平民快速掌握簡體的書寫。而標音的平假名就類同於納瓦特語的拚音。


    當然,對於高級祭司而言,掌握完整的漢字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他們也有足夠的智慧去學習和掌握漢字,甚至舉一反三。


    此時,修洛特身穿黑色祭司服,坐在祭司神廟大殿的中心偏下,旁邊是一堆刻畫文字的木板。他的對麵是滿臉威嚴,頭戴神冠的祖父,周圍則圍了一圈同樣歲數的祭司長老。羽冠修長,檀香繚繞,綠鬆石如藤蔓般纏繞在四壁上,外圍則是恭敬聆聽的各級祭司。


    大祭司微微一笑,便示意修洛特開口。


    修洛特思來想去,還是用過去熟背的千字文開頭。這本就是啟蒙的讀物,又頗有意蘊。一千個字講完,大致的文字體係也就出來了。


    於是少年挺直了腰,指著最上麵的木板,肅穆的開口:


    “Ilhuicatl,tlalli,tliltic,coztic;宇,宙,ixachipul,huah。”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蒼天是黑色的,大地是黃色的,茫茫宇宙無限大,也無限遠。”


    在這裏,天地玄黃和洪荒都是納瓦特音的訓讀。而少年仔細衡量,宇宙的概念在這個時代並不清晰,所以還是用了漢字的音讀。


    祭司長老們思量著這句話的含義,以他們的能力,這些漢字學起來並不困難。


    一位年邁的祭司長老思忖著開口。他微微讚歎。


    “這句話似乎有很深的含義。”


    修洛特精神一振,麵露期待的看著這些時代的智者們。


    “Ilhuicatl 是天空,也是美好的神國。Tlalli 是大地,是農田,也是世界的地下。Tliltic 是黑色,是人影,也寓意著死者。Coztic是黃色,是黃金黃銅,也能是地下的礦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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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這裏,另一位精神矍鑠的祭司長老撫掌大笑,朗聲開口。


    “不錯!這句話的深意便是:遵從神靈的人,死後將升入天國,享受無限美好。違逆神靈的人,死後將沉入土地,凝固為永不解脫的金石。神的威能無限,籠罩無窮無盡的土地,跨越世世代代的時間,無限大也無限遠!”


    聽到此處,眾位長老們便一同稱讚。修洛特祭司真是年少有為,才學過人。


    隨即,一位中年長老看著大祭司,恭敬而嚴肅的提議。


    “修洛特祭司講的極好!這一句與根本典籍契合,不如就寫入教義首章。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遵從神靈者,升入天國,永享寧靜。違逆神靈者,沉入地淵,化為金石,永不解脫。必信吾神維齊洛波奇特利,祂的威能無限,從過去到未來,掌控一切存在,直到末日降臨!”


    大祭司滿意的點頭,欣慰一笑。眾人便看向修洛特,看他麵不改色,不驕不躁,長老們便再次紛紛誇讚。


    聽著長老們的誇讚,少年的心中萬馬奔騰,臉上呆若木雞。


    當文字教授與教義整理同時展開,接下來的討論,便進入了少年從未想過的軌跡。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太陽、月亮、星星,這些天象的變化,也全是主神的威能。祂賜予我們陽光,用月象和星象揭示真理,再把真理教導給祭司。”


    “不錯,主神帶來光明,祭司聆聽旨意!”精神矍鑠的祭司長老高聲喊道。


    “修洛特祭司說的不錯,這值得記入教義。”中年長老再次提議。


    聞言,大祭司又一次滿意的點頭。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秋、冬?這兩個字有什麽區別嗎。”烏格爾有些疑惑。


    “烏格爾宗主祭,總祭司團的傳承祭盤裏有提及過。冬是遙遠北方的神災,是白色可怕的寒冷,能夠摧毀農田,凍死人與家禽。”年邁的長老解釋道。


    “那這一句的深意便是:主神掌控天地冷暖的變化,祂賜予遵從者富饒的豐收,對違逆者降下神災,讓大地絕收,人畜盡死。而祭司們將指引信徒的農業生產,獲得神賜的豐收。”


    “對了,還要在教義裏加上一句,死於神災者,同樣沉入地淵。”中年長老思考著補充。


    修洛特再次茫然,祖父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


    “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閏餘?這似乎是瑪雅月亮曆裏麵的東西。我們的太陽曆裏麵沒有。”


    一位博學的長老回想著。


    “那便用太陽曆最後的凶日替代吧。神會在每年最後五日的凶日回顧一年的罪責。讓信徒們在這五日裏來神廟懺悔,解脫他們的過錯。”年邁的長老沉吟道。


    “不錯,律呂是音樂。音樂是神所喜愛,祂用音樂來調理社會的紛爭,劃分等級。我們要製定不同的音樂規範,同時擴大神廟的歌頌隊伍,吸收優秀的平民。”


    “甚好!村社的信徒最喜愛音樂。可以編寫配合音樂的詩歌,引導信徒的人心...”矍鑠的長老高聲建議。


    千字文講述了生活的方方麵麵,祭司長老們也就把教義擴展到社會的方方麵麵。


    修洛特聽著長老們的誇讚,呆滯而疲憊的把千字文背完。最後,他獲得了一個極高的評價:“博學過人,寵辱不驚。虔信神靈,智慧天啟。”


    大祭司修特爾溫和的捏了捏少年的臉。他看著少年疲憊的神情,就關切的讓他下去休息。


    修洛特於是走到外圍,坐在阿卡普旁邊,看著中心的長老們繼續爭論教義。作為最年輕的祭司長老,阿卡普剛才一直沒怎麽說話。他隻是微笑的看著中心處,光芒萬丈的少年。


    修洛特看著自小相識的好友,抵了抵胳膊,悄悄的低聲詢問。


    “祭司長老們為什麽如此熱情?”


    阿卡普溫潤一笑。他湊到少年耳旁,同樣小聲低語。


    “你被長者關起來一周,結果毫發無損,出來後還編纂典籍。總祭司忙了一周,最後離奇身死,家族也被我繼承。然後祭司團合並,大祭司擔任領袖。你說,祭司長老們會怎麽想?”


    修洛特這才恍然大悟,微微自嘲,這就是狐假虎威啊!


    想了片刻,他又輕輕一歎:“文字傳達的思想,總會被時代的人,按時代的意願解讀。”


    整個十二月,祭司神殿便是修洛特活動的中心。他每天早起晚歸,講授文字,背誦記憶中不同的文章,看著根本典籍慢慢變厚。


    期間,他也沒有忘記吩咐老木匠庫奧德,繼續擴大長弓的製造。現在的產能迅速擴大,每天能夠生產長弓數十把。庫奧德現在已經榮升為都城的工匠總監,手下足足有數千匠人。他還負責收購銅礦和銅器,用來製作青銅工具,提高生產效率。


    而當日常的閑暇時刻,修洛特便會回到蒙特蘇馬宮,陪伴他心愛的精靈,美麗純淨的阿麗莎。


    “你是遺世的花兒,綻放在我孤獨的心靈中。”少年握著少女的手,便要湊上去親吻臉頰。


    少女狡黠的一笑,用手指封住了少年的進攻。她低頭吹著少年的耳朵。


    “花兒還沒有綻放。我還沒看清你的心呢!你這個壞哥哥。”


    說完,少女又如一陣風般飄遠。


    少年看著離去的倩影,站立良久,心中悵然若失。


    直到一聲輕咳傳來,修洛特才看到站在身旁的吉利姆,也不知他站在這裏多久了。


    吉利姆身披樸素的褐色布袍,微微一笑。


    “公主年歲尚小,殿下倒不必急於一時。”


    修洛特臉上一紅。這次險死歸來,他的心境變化很大。對於喜愛的人和事,總會有一種時不我待的迫切感,確實心急了許多。


    隨後,吉利姆莊重的行禮。


    “殿下數次詢問都城的土地情況。明日正好無事,在下可以帶殿下走訪一番。”


    修洛特聞言,臉上一肅。土地是國之大事,必須實地考量,掌握分配現狀,才能商定國是。


    想到這裏,他便低下頭,深深一拜,恭敬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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