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把他們讓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李勇的辦公室,和宿舍是在一起的,前一半房間,一張舊辦公桌,一張木頭的椅子,後麵是一個木頭櫃子,靠門進去,是一張木條做的長條椅。


    房子的中間,拉著一塊布,布裏麵就是李勇的宿舍,一張床,一個櫃子,床上靠牆那一麵,堆著一排排的書,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東西,連桌子都是用的外麵這張辦公桌。


    張晨他們看著有些心酸,但又故作輕鬆,張晨罵道:


    “李勇,你這鄉長的辦公室,也太寒酸了吧?我下麵工廠的廠長,都比你這裏花哨。”


    “沒辦法,我們晴隆,是國家級貧困縣,我們又是這貧困縣裏的貧困鄉,就這個條件。”李勇笑道。


    “那這破鄉長有什麽好當的,跟我們走,去杭城,我那裏,張晨那裏都有你的位子。”劉立杆叫道。


    “也可以去南京,我那裏也有你的位子。”孟平說。


    張晨也說:“如果你不想在別人手下幹,還是想自己創業,那也可以,我們都會支持你。”


    劉立杆和孟平點點頭。


    李勇合掌朝他們拜著:“謝謝謝謝,幾位大老板來了,怎麽突然讓我有蓬蓽生輝的感覺,眼看著這前途一片光明,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別囉嗦,一句話,去還是不去,不然。”劉立杆指了指小武說,我們可是帶了俠客來的,不行就綁票。


    李勇大笑:“那你們可上不了二十四道拐,不是我李勇吹牛,我們全鄉一萬三千多人,最少有五千人會追過去救我,大俠也幹不過五千人吧?”


    “吹,魚肉鄉裏的李胖子走了,隻怕是五千個人敲鑼打鼓來歡送吧,說不定,還會給我們送匾。”劉立杆說。


    “對對,上麵寫‘為民除害’。”孟平說,一屋子的人大笑。


    等大家笑完,張晨和李勇說:“李勇,我們是說認真的,這也是我們這次來的目的。”


    李勇漸漸收起臉上的笑容,他看了看張晨、孟平和劉立杆,緩聲說:


    “張晨、老孟、杆子,我也是說認真的,我是真的不能走,不然,我早就走了,啟航和林一燕,也一直勸我去澳門。”


    “為什麽?”張晨問。


    “這裏是我的家啊。”


    李勇想了想,和他們說:


    “老實說,我其實一直對家鄉沒有什麽概念,我初中的時候,我叔叔就把我帶去貴陽,他說在這晴隆這地方待著,小孩會給毀的,我中學上的是貴陽的中學,在貴陽,我也一直羞於告訴別人,我是晴隆人,為什麽,晴隆窮啊。


    “我和晴隆的關係,可以說是隻有高考的時候,才回來參加了考試,考完又回貴陽去了,接著就去了北京,到了北京,我也不太敢和別人說,自己是貴州人,那時不用回避晴隆了,我就是說了,也沒人知道晴隆在哪裏,但貴州大家都知道,知道那是一個窮地方。


    “接著呢,我就去了海南,後麵的事情你們也知道了,可以說,我除了出生在晴隆,整個人就和晴隆沒多大的關係,一直也在去除自己身上,晴隆人甚至貴州人的痕跡,直到後來出了事。


    “出了事後,我回到了晴隆家裏,那時候說實話,也是心灰意冷,覺得在哪裏都是一樣的,別說留在晴隆,你就是把我送去非洲,我也去了,我不知道老孟和杆子,有沒有這樣的經曆,反正我就是這樣。


    “所以縣裏人來一做工作,家裏人也勸我去縣府辦工作的時候,我就去了,無所謂嘛,隨時都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嘛。


    “可以說,我是真正參加了工作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是晴隆人,才意識到晴隆這個地方的存在,我震驚了,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過得這麽辛苦的一批人,這麽窮的一個地方,這地方,還是我的故鄉,這些人,還是我的老鄉。


    “我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下鄉,就是到的這裏,那是我上班後的第四天,我跟著縣長下來的,來搞雙基教育,什麽雙基教育?基本國策和基本路線教育,下來開動員會,你們也看到了,這地方沒有大會堂,是借鄉中學的大會堂開的。


    “這些人陸陸續續來了,衣衫襤褸,來了以後,也不好好坐著,而是一群群人站著,那天也是冬天,比現在還冷,可以說,這麽一群人進來就讓我震驚了,覺得這是開的什麽動員會,完全是丐幫大會,連丐幫大會都不如。


    “那丐幫開會,來參加的,我想一個個人臉上的表情還是生動的,這些人,那表情完全是呆滯的,那就是一張張被生活的困苦反複碾壓的臉,所以我說比丐幫開會還不如,丐幫還有快樂,這些人完全沒有一丁點的快樂。


    “回頭再說他們進了大會堂,為什麽會一群群人地站著,我觀察了之後才發現,他們是在湊陽光,就是每一扇窗戶,會有一塊陽光漏進來,他們一堆堆地擠著,就是要湊這一塊塊的陽光,其實那陽光也是柔弱無力的,根本沒有什麽暖意,他們這樣做,完全是出於本能。


    “就是這種本能,才讓人震驚,我不知道你們理解不理解我的意思,就是因為這種本能,就像一個人的求生欲望,他們太需要溫暖了,我再看他們,發現他們沒有一個人腳上是有襪子的,一個都沒有,不分男女,大多數人腳上都穿著那種破舊的解放鞋。


    “很多人的鞋破了,露出了凍紅的腳趾頭,還有人,連鞋都沒有,就是用稻草裹了裹,然後外麵用稻草繩綁起來,這樣就算是鞋了。


    “看到這些,我當時就站了起來,我不是在主席台嗎,我站起來就走了出去,繼續坐在那裏的話,我感到羞愧,感到自己他媽的不是人,你是老幾啊,這麽冷的天,把人家從家裏的火塘邊叫過來,聽你說那些虛頭巴腦的話,還想他們,為你們這些虛頭巴腦的話鼓掌。


    “你他媽的不臉紅嗎?老實說,我當時沒有當場發怒,指著縣長的臉破口大罵都算好的,我想罵,你們他媽的,隻要下麵的人還沒有襪子穿,你們他媽的就不配坐在這主席台上。


    “衝出去以後我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以後,我更想罵的是我自己,你算老幾,你做了什麽,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還想指責別人,想罵別人,你他媽,在海城吃一頓飯的飯錢,就夠這裏的人一人一雙襪子了,你少去幾次KTV,少幾次桑拿,就夠一個人一雙鞋了。


    “你算什麽?就憑你吃過那麽多的海鮮大餐,唱過那麽多的KTV,泡過那麽多的妞,你就覺得,你自己有權利回來指責別人了?你他媽的,還不是在外麵混不下去才回來的嗎,不然你還不是,飯照吃歌照唱妞照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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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個人在外麵的田裏走,淚流滿麵,真的,杆子、老孟、張晨,我真的是淚流滿麵,我感到很羞愧,我覺得自己第一次這麽看清了自己,我覺得我就是一個混蛋,一個偽君子,我以前走過的路,都是虛偽的。


    “年輕的時候,也自詡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每天誇誇其談,一副鐵肩擔道義的樣子,覺得自己的所想所做,都是神聖的,什麽爭民主、要人權,覺得自己才是憂國憂民,別人都是蒙昧無知,其實,你爭的是個屁,還不是為了那振臂一呼的痛快?


    “這裏的人,這些大冬天連襪子也沒有的人,他們才是最需要有人幫他們做點什麽的人,你做了什麽?靠你的誇誇其談嗎?真的,老孟你也是機關出來的,那個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可以做一點事情去幫助他們的,不是,不用說那麽偉大,是自我救贖。


    “是你才可以做點什麽,讓你改變自己,從一個混蛋,變得不那麽混蛋,從一個王八蛋,至少可以變成王七蛋,我們貴州人為什麽被人看不起,不就是因為窮嗎,我為什麽不肯承認自己是晴隆人,不就是因為晴隆窮嗎?其實,我和那些笑話我的人又有什麽區別?


    “那一天,我想了很多,一個人像個瘋子那樣在田裏走,我想了很多,想清楚了以後我決定,從此以後,我就是一個晴隆人,走到哪裏都是,我就是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的人。


    “我要是還有理想,要是還讓自己可以像個人,我就不是回避自己晴隆人的身份,貴州人的身份,我就要去盡自己的努力,去改變晴隆,改變貴州,去改變人們對這塊土地上人的看法。


    “我個人的能力可能很小,我個人最終能改變的,可能很少,但是,我要讓自己感覺自己每天在努力,每天晚上,自己睡覺之前可以心安理得地和自己說,李勇,你今天盡力了。


    “杆子、張晨、老孟,我現在就是這樣的想法,就是這樣想的,真的,我覺得自己現在這樣很好,每天很踏實,睡覺也睡得香。”


    李勇說完,大家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劉立杆說,好,李勇,不愧是看《靜靜的頓河》的。


    “你他媽的,這和《靜靜的頓河》有什麽關係?”李勇罵道。


    “匹夫之勇啊,你沒覺得,那書裏的人,一個個都有匹夫之勇?”劉立杆說,“在這操蛋的社會,還談理想的基本是騙子,但這有匹夫之勇的人,還是不能少,也值得敬佩,你李勇算一個,這匹夫之勇的勇,就是你李勇的勇。”


    李勇笑道,什麽匹夫之勇,我就是一個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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