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向南下了樓,不斷地朝後麵張望,走到文化係統宿舍的院子門口,確認後麵,不管是譚淑珍還是她的外公外婆,都沒有跟著下來,馮向南馬上跑了起來。


    背著的那個小包,啪啪地拍打著她的屁股。


    他們下午就要回杭城了,這是馮向南最後的機會,要是今天見不到,她這一年就都見不到爸爸了,而最關鍵的是,馮向南知道,爸爸一定在等著她,每天都在等,他會從年初二,一直等到現在。


    因為以前青蛙大伯伯帶她去見爸爸,都是沒有日子的,最早是初二就去了,最晚,好像是初六初七也去過,反正是隻要青蛙大伯伯送他們回永城,哪天有空,他哪天就會帶著她去見爸爸。


    從這裏到婺劇團,馮向南知道怎麽走,其實也就二十幾分鍾的路,但在小孩子看來,這距離就拉長了,覺得很遠,她要不時地跑著才能到,不然時間就太久,媽媽他們,會下來找她的。


    永城也沒有公交車和出租車,隻有那種人拉的黃包車,馮向南不敢坐,她總覺得自己坐上去,會被拉到不知道的什麽地方去,她身上還帶著錢呢,馮向南決定就這樣走著去,不行的話,就問問別人好了,永城這麽小的地方,有誰會不知道婺劇團?


    馮向南對婺劇團的那個高磡,印象很深刻,雖然童年的記憶,大部分已經模糊,但有一些,她還是記得很清楚,她記得不僅爸爸是在劇團,以前媽媽也是劇團的演員,小武叔叔也是在劇團裏。


    據說,張晨叔叔和杆子叔叔,以前也是劇團的,但這隻是聽說,她沒有在劇團見過他們,但她見過小武叔叔。


    從那個高磡進去,就是一個山坳,這個山坳走到底,就是他們以前的家,現在爸爸還住在那裏,向南不清楚爸爸和媽媽為什麽會分開,反正他們就是不在一起了。


    從向南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媽媽一直看不起爸爸,不願意理爸爸,其實爸爸還是很喜歡媽媽的,有那麽多的晚上,媽媽去文化館演出了,沒有回家,爸爸會抱著她,一直站在窗戶前,看著從下麵進來的那一條路,看著從遠而近的那三盞路燈。


    沒錯,向南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條路上就是隻有三盞路燈,三盞路燈的中間就是黑暗。


    最遠的一盞已經快到外麵路口,到婺劇團的高磡那裏了,中間還有一盞,最近的一盞,是在上越劇團的那個路口,這一條漫長的長坡到了下麵,快到越劇團的時候,坡道又突然陡了很多。


    白天的時候,爸爸抱著她在窗口看,她看到很多的人,埋著頭,用力地踩著腳蹬,從外麵很吃力地哼哧哼哧騎進來,騎到這裏,還是隻能下了車,推著自行車上來,每一個上來的人都氣喘籲籲的,樣子很狼狽,向南看著他們,差一點就笑起來。


    向南記得,所有人裏,隻有一個人可以騎著自行車從外麵一直騎進來,到了這個陡坡也不下車,用力蹬,雖然有些吃力,但最後總是能騎上來。


    那就是小武叔叔。


    不管是爸爸還是媽媽抱著她,站在窗前,隻要看到是小武叔叔從外麵進來,就會站在窗前不走了,一直看著,等到小武叔叔上那個陡坡時,不管是爸爸還是媽媽,都會叫,小武加油!


    小武叔叔這時候總是會抬起頭,朝上麵看看,笑一下,猛蹬幾腳,就上了坡。


    再過一會,門外的走廊裏,就會響起小武叔叔的聲音,不是叫老貴叔,就是叫淑珍姐,小武到這個山坳裏麵來,肯定是到他們家,不會去別的人家。


    讓向南到今天也想不明白的是,這小武叔叔,為什麽要叫她爸爸叔,叫她媽媽姐,劇團裏好多人好像都是這麽叫的,連那些年紀比爸爸大的人,也叫爸爸老貴叔。


    向南記得晚上的時候,爸爸就會這樣抱著她,站在窗口等媽媽,但沒有一次會等到,媽媽每天回來的時候,向南都已經睡著了,隻是迷迷糊糊能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能感覺到媽媽在親她,癢癢的,她知道媽媽回來了,閉著眼睛就會笑。


    爸爸和媽媽,從來沒有像張晨叔叔和小昭阿姨那麽好過,為什麽,向南不知道,她就知道,媽媽一直都看不起爸爸,在家裏從來都是,隻有媽媽講爸爸什麽的時候,沒有爸爸講媽媽什麽的時候。


    媽媽和爸爸,好像也不會吵架,媽媽講爸爸,也不會講很多,就那麽一句兩句,還有那樣的拿眼睛白了爸爸一下,爸爸就不響了,或者就從家裏離開,走出去。


    但爸爸每次走出去,向南知道,他其實也沒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不過就是走到高磡上,走到他自己的辦公室裏坐下來,好像辦公室才是他的家。


    向南每次和青蛙大伯伯來的時候也一樣,不管是上午還是下午,隻要走到那個辦公室,總是能看到,爸爸就坐在辦公室裏,去年這樣,今年也這樣,隔了一年,就好像隔了一天一樣,爸爸好像每年,連穿的衣服都是一樣的。


    向南一個人,沿著新安大道走,她很有把握,爸爸現在這個時候,肯定還是會在辦公室裏,沒有一次會不在。


    她想到爸爸在等她,想到媽媽和外公外婆會找她的時候,向南忍不住就會跑起來,跑累了,就繼續走。


    向南跑跑停停,她跑起來的時候,背著的那個小包,就啪啪地打著她的屁股,她不跑的時候,它也就不響了。


    走到了那個三岔路口,向南鬆了口氣,她站著看了一下,沒錯了,就是這裏,對麵是浙西電力學校的大門,向右轉進去的這個路口,左邊是永城電力局,右邊是森工站。


    向南向右轉了進去,這一條路,整條路都被法國梧桐遮蔽了,隻是這時,樹上麵的樹葉,還不如落在地麵的多,落在地麵的樹葉,蜷曲著,就像一個個小拳頭,有風的時候,它們就沿著地麵滾。


    向南最喜歡追著它們,一個個地踩它們,踩下去,那一個拳頭就碎了,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嚓”的聲音。


    這一條路進去,左轉,再右轉,就看到了後馬路,站在後麵路的這邊,就可以看到對麵的高磡,看到高磡上的那兩棵樹,一棵是樟樹,向南認識,不管是“錦繡家園”還是桃花源,還是他們學校,都有這樣又高又大的樟樹。


    還有一棵樹,向南不認識,除了在這裏,它們還長滿了320國道永城路段的路兩邊,但出了永城,就見不到它們了,向南在杭城都沒有見過它們。


    這棵樹長得有點奇怪,光禿禿的,沒有樹葉,它的每一根枝杈,都是彎彎曲曲的,看上去,就是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


    向南站在路口看看,她看到後馬路的這邊,有一間木頭搭起來的房子,是個小店,小店還開著門。


    向南走了過去,她看到小店的玻璃櫃台裏,放著很多的香煙,向南不知道,就問看店的那個叔叔,她說:


    “叔叔,你這裏的香煙,哪個最高級?”


    叔叔指了指櫃台裏一包紅色的香煙,和她說這個,向南看到,這香煙下麵是一個金色的天安門,上麵是兩個白色的字,前麵的一個是“中”,後麵一個,像畢業的“畢”,又像小草的“草”,還像革命的“革”。


    向南問:“叔叔,這個是什麽香煙?”


    “中華。”賣煙的叔叔說。


    向南忍不住大笑起來,她說,這個是“華”字啊,誰寫的,寫這麽難看,還寫錯了,交給我們老師,老師肯定一個大叉叉。


    叔叔也笑了起來,他歪頭看了看說,好像是不太好看。


    “叔叔,這個香煙多少錢一包?”


    “28。”


    “那我要是買很多很多,十包那麽多呢?”向南問。


    賣煙的叔叔笑了:“那就是一條,兩百八一條。”


    向南馬上說:“那不是沒有便宜,還是28一包。”


    “對對,香煙的價格,一包和一條是一樣的。”


    向南歎了口氣,她說好吧,那你給我拿一條。


    賣煙的叔叔嚇了一跳,問:“小姑娘,你要香煙幹什麽?”


    “送人啊?”


    “送給誰?”


    向南朝對麵的高磡上指了指,和他說:“那上麵的人。”


    “婺劇團的?婺劇團的不抽中華,他們抽這個。”賣煙的叔叔指了指櫃台裏的阿詩瑪說。


    “那這個多少錢?”向南問。


    “35。”


    “你前麵不是說,中華已經是最高級了嗎?”


    向南看著他問,賣煙的知道她誤會了,趕緊說:“35是一條,一包三塊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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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不要,我還是要最高級的中華。”


    “你……對了,你要送的,這人是誰啊?你老師?教你拉二胡還是唱歌的?”


    這幾年,劇團的人也都帶起了學生,倒確實是有學生家長帶著小孩,到他這裏買東西的,他想這小姑娘,大概也是來這裏學什麽的。


    向南搖了搖頭:“是我爸爸。”


    “你爸爸?”賣煙的吃了一驚,“劇團裏誰是你爸爸?”


    劇團的人,平時煙酒和鹽糖醬醋都是在他這裏買的,他想不出來,這會是誰的女兒,以前也沒有見到過,這麽聰明漂亮的小女孩,他要是見過,肯定會記得的。


    向南差點脫口而出“馮老貴”,但話到嘴邊,馬上就停住了,她想起來了,開在這裏的店,肯定認識她爸爸,認識她爸爸的,也肯定認識她媽媽譚淑珍,她要是說自己是馮老貴的女兒,這個人跑去告訴媽媽怎麽辦?


    向南說:“我爸爸就是我爸爸,你把香煙給我,我有錢。”


    向南說著,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包,然後轉過身去,背對著賣煙的,從包裏抽出了三百塊錢。


    向南轉身遞給賣煙的,賣煙的為難了,他想了一下,和向南說:


    “小姑娘,你爸爸抽不了這麽好的煙,這種煙,不是自己抽的,買來都是送人的,這樣,你要給你爸爸,買這個好不好,利群,十五塊一包,這個已經是第二高級的香煙了。”


    向南還在猶豫著,賣煙的叔叔說:“這樣,你買去了,你爸爸要是嫌你沒買對,你讓他再過來換好不好,就對麵這一點點路。”


    向南想了想,她說好吧,那你給我兩條,這錢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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