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穿著兩條褲子,屁股下麵的水磨石樓梯,仍然是刺骨的冷,慧娟很想站起來,但又覺得,自己隻要站起來,就可能會站立不穩,會從這樓梯上滾下去。


    慧娟自己都已經忘記,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好好吃一頓飯,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她每天吃飯的時間都是不固定的,次數也不固定,不是兩餐,就是一天一餐,不到肚子很餓,餓到連馬勺也拿不住的時候,慧娟就想不到要去做飯。


    一連好幾天,她都是靠泡麵生活,吃泡麵吃到了想吐,這才想起去點開爐灶,給自己做點什麽,爐灶的火在熊熊地燃著,她拿著馬勺,站在那裏卻是一派的茫然,這才發現,自己的這個飯店,除了油鹽醬醋,其他什麽都沒有了。


    冰箱裏也是空的,為了節約用電,她早把冰箱的插頭都拔掉了。


    慧娟把爐灶關了,重新去吃泡麵,但當開水下去,泡麵的那種濃鬱刺激的味道衝上來的時候,慧娟突然地就覺得肚子裏翻江倒海,又要吐了。


    慧娟隻能走出門去,鎖好門,去菜場裏,買了三把青菜,六個雞蛋和兩筒掛麵,回到店裏,給自己煮了一碗雞蛋青菜麵,看著碗裏的麵條,慧娟又發呆了,她想不清楚,為什麽同樣是麵條,泡麵會讓她想吐,而這麵條,卻讓她有吃下去的胃口?


    慧娟一邊吃著麵條一邊想,現在天氣冷,青菜放在那裏,好幾天也不會壞,雞蛋也是,想到自己接下來每天都可以不依靠泡麵,而是自己來做這美美的麵條,慧娟竟突然有了久違的豐盈的感覺,她還笑了一下。


    隻要還有吃的,這店就可以繼續開下去,每天繼續等著,等著他們村裏商量的結果。


    每天晚上,慧娟上了床,感覺已經很困很困了,關了燈,躺在那裏,卻又怎麽也睡不著,不是腦子裏翻來覆去地想什麽睡不著,而是腦子空空的,什麽都沒有想而睡不著,她覺得自己連想的能力都沒有了,自己的命運捏在人家的手裏,這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慧娟感覺自己的腦袋裏有一塊木頭,這塊木頭填塞在那裏,讓她什麽也想不了,這塊木頭好像還越來越大,撐著她,讓她連眼睛也閉不上,她要坐起來才感覺好一些,慧娟就在黑暗裏坐了起來。


    但是冷啊,三月初的杭城,到了晚上,還是陰冷刺骨,冷風啪啪地敲擊著窗戶,然後像那些流氓一樣,很流氓地從窗縫裏鑽進來,很流氓地讓她哆嗦,她不得不躺下去,倒在了枕頭上,隻把一個腦袋露在被子外麵,這才感覺好一點。


    慧娟在黑暗中,盯著頭頂的天花板,慢慢地,把天花板都從黑暗中看出來了。


    慧娟在黑暗中,聽著樓下房東家在打麻將的聲音,慧娟心想,這些本地人是多麽的幸福,他們每天幾乎什麽也不用幹,反正有像慧娟這樣的人,每個月會把房租交給他們。


    他們出租店麵房,出租住房,所有能住人的地方,反正都有人租,他們自己,就可以什麽都不用幹,每天活著,好像就是為了吃和晚上打麻將,打麻將才是他們一天最重要的事。


    慧娟心想,這些每天可以無憂無慮地玩的人,大概是這個世界最幸福的人。


    不不,還有更幸福的事情,他們連拆遷都不用發愁,他們不用愁這個錢那個錢拿不拿得到,肯定一分都不會少他們的,他們要的,隻是更多,慧娟聽到自己的房東和隔壁的房東,兩個人在算賬,算著算著就笑了起來,笑什麽,笑他們發財了啊。


    但等村裏的人上門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又都凶神惡煞的,都說自己拿得太少,你們都拿到可以讓自己笑起來了,還覺得太少?那麽我呢?


    慧娟覺得她不能想自己,她隻要一想自己,腦子裏的那塊木頭就開始長大,要從她的腦子裏長出來,她覺得她的腦子隨時都會“嘭”地一聲炸開。


    慧娟不去想自己,她在黑暗中,眼睛呆呆地盯著頭頂的天花板,耳朵聽著樓下房東打麻將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清晰,慧娟都能夠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來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雖然她還聽不懂杭城話,但她就是覺得她能分辨出來他們說的每一句話。


    她甚至知道了和房東在一起打麻將的,是隔壁的哪幾個人,哪一天晚上要是換了人,她馬上就會知道,他們好像就在她的床頭打麻將一樣,慧娟隻能聽著他們打麻將,不去想自己,她才會感覺好一點。


    有一天晚上,好像還沒有多晚,慧娟躺在這裏,還能夠聽到三堡船閘那邊的聲音,聽到輪船的汽笛聲和突突突突的行進聲,聽到船閘上的喇叭在大聲地喊著一艘艘船的船號,指揮著它們過船閘,從運河駛進錢塘江,或者相反,從錢塘江駛進運河。


    每天晚上,三堡船閘那邊,都是從十點鍾開始熱鬧起來,十點之前,那些船就靜靜地停在那裏,排隊排在那裏,到了十點,船閘開始熱鬧起來,各種的聲音就會紛至遝來,變成了房東他們打麻將的背景聲音。


    船閘上的聲音,一直要到淩晨的兩三點鍾,才開始稀落凋零,讓房東他們打麻將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


    這一天晚上,船閘那裏還熱鬧著呢,房東他們好像突然就站了起來,慧娟聽到了椅子移動的聲音,他們要結束了,慧娟差點就喊叫起來,不要結束啊,你們不打了,我怎麽辦?


    幸好,他們隻是肚子餓了,起來吃宵夜,宵夜吃完,麻將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慧娟這才長長地籲了口氣。


    每天晚上,慧娟都是這樣,隻有聽著房東他們打麻將的聲音,才會不知不覺睡著,但好像馬上又被鬧鍾叫醒了,其實中間隔著幾個小時,但慧娟感覺就是馬上,她剛睡著就被吵醒了。


    慧娟躺在那裏,真不想起來,真想再多睡一會,但是不行,她必須起來,她還要開店呢,雖然今天肯定和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大大……一樣,還是沒有生意,就是有一兩個客人上門,一樣會被店裏的情景嚇跑。


    但慧娟還是需要去開店,萬一村裏今天商量好了呢,萬一村裏今天來通知她去簽協議拿錢呢,她人不在,那怎麽行?


    慧娟坐在樓梯上,她又快哭起來了,她看了看手裏的通知,自己每天在等,在等著它,但自己等著的,根本就不是它啊。


    慧娟六神無主,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你要等的通知它來了,你接下去沒有通知可等了,慧娟不知道,自己每天早上,還能不能從床上爬起來。


    樓上,身後的走廊裏靜悄悄的,樓下卻很熱鬧,各種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聲聲入耳。


    慧娟聽到有本地的聲音在大呼小叫,這是村幹部和本地的村民,他們雖然也在吵著,但聽得出來,他們的心裏都是高興的。


    還有很爽朗的笑聲和中氣很足的普通話,說話就像在做報告,慧娟知道,這是那些有關部門的人,外麵大門口,肯定會停著一輛屬於他們的車,這些聲音很快和本地口音混雜在一起,這是兩支部隊會師了。


    還有一種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慧娟知道,這是街上的那些經營戶,或者三堡村裏開服裝加工廠的老板,他們努力地想使自己的普通話,向中氣很足的普通話靠攏,但明顯底氣不足,這底氣不足,讓驅趕著他們的本地話,變得底氣很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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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走走!出去出去!你不要再囉嗦了!


    慧娟甚至還聽到了,街上開皮鞋店的,和文書再見再見的聲音,他和慧娟一樣,也是租了村裏的房子,他是來簽協議的,慧娟不知道他簽了這麽個協議,還有什麽可高興的,還再見再見的。


    退還房租加八百塊,五萬塊的貸款怎麽辦啊?


    想到了五萬塊的貸款,慧娟覺得好像有了一點力氣,不行不行,自己要是要不到這個錢,爸媽五萬塊錢的貸款還不掉,爸媽會不會被信用社從家裏趕出來啊?


    慧娟想到,如果是那樣,爸媽會被逼死的。


    不行不行,慧娟站了起來,她覺得如果那樣,爸媽就是自己給逼死的,要死也是死自己,怎麽可以是爸媽?


    慧娟站了起來,她用手去抹眼睛,想抹去眼淚,發現眼淚好像早哭幹了。


    慧娟走下了樓去,到了樓下,樓下的情景,果然和樓上不一樣,走廊裏和一間間的辦公室裏都是人來人往的,每一個人的行走都是步履匆匆,他們都知道自己從哪裏來,接著要去哪裏和幹什麽,隻有慧娟站在樓梯口,一下子又恍惚了,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幹什麽。


    她站在那裏,手裏拿著那張通知,手指捏著的地方,好像都已經破了,她的手哆嗦著。


    慧娟緊咬著嘴唇,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努力地讓自己的手不要抖。


    她深吸了口氣,朝走廊的兩邊看看,這才決定,朝主任的辦公室走去。


    慧娟走到了主任的辦公室門口,主任在接打電話,抬頭看了看她,臉冷了一下,接著又燦爛開了,朝電話裏說:


    “好好,譚總,我知道了,晚上六點半,天香樓‘吳山天風’,好好,譚總,不見不散。”


    主任放下電話,就站了起來,慧娟還以為主任會讓自己進去,她還站在門口,等著主任招呼自己進去呢,主任朝她走了過來,冷著臉,這個以前喝酒的時候,就喜歡摟著她的腰,摸著她屁股的人,今天好像不認識她了,他看也沒有看她,就從她身邊走了出去。


    慧娟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她看著他越走越遠,從這裏走到了樓梯口,在樓梯口,碰到了講普通話的人,和他握了握手,放開,彼此還在對方的肩膀上拍了拍。


    然後他繼續朝那邊走廊走,慧娟看到他走到了走廊的盡頭,轉進了書記的辦公室。


    慧娟知道那是書記的辦公室,她以前去過,站在門口,裏麵的人就會笑著過來,來拉她的手,拉她進去,而不是像今天這樣——


    她站在葛會計的門口,葛會計好像不認識她了。


    她站在主任的門口,主任好像不認識她了。


    她要是站在書記的門口,慧娟知道,書記也肯定不認識她了。


    雖然這些人以前吃飯喝酒的時候,都喜歡摟著她的腰,摸著她的屁股。


    但他們今天已經商量好了,他們決定不認識她,不理睬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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