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坐在副駕座閉目養神,開著車的雯雯嘀咕了一句,土香園到了。


    張晨睜開眼睛,看到道路的右側出現了土香園大酒店,不過也就是一閃,雯雯已經從迎賓路口的大圓盤,轉到了一號路。


    張晨朝道路的盡頭看了一眼,登時睜大了眼睛,人也坐直了。


    “我去,這就沒有了!”雯雯失聲驚呼了一聲。


    道路盡頭,原來張晨他們的工廠已經拆掉了,變成了一片廢墟,幾輛挖掘機在廢墟上施工,廢墟後麵,原來宿舍區的那幾幢房子還沒有拆,屹立著,沒有了前麵廠房的遮擋,這一片樓房顯得無比的醜陋,也難怪,現在他們能看到的,其實都是原來的背麵。


    宿舍區是朝向中間籃球場的那一麵,才是它的正麵,張晨就是自己當時在設計的時候,也沒有想到過,有一天,這一幢員工食堂和邊上的宿舍樓的背麵,會這麽大喇喇地出現在一號路的盡頭,呈現在人們的眼前,而且,前麵還是一片廢墟。


    這種感覺和尷尬,就好像脫掉了鋥亮的皮鞋,才發現裏麵的大腳丫子,已經鑽出襪子的破洞,而且藏無可藏。


    張晨不禁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他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精心設計的廠房,有一天會以這麽不堪的麵目呈現,這哪裏還是自己的廠,曾經讓自己感覺到驕傲的廠。


    張晨的心裏有些緊,這大半年忙忙碌碌,幾乎真的有點兩耳不聞窗外事,連這裏已經開始拆了都不知道。


    趙誌剛他們最後一批人和物資要走的那天,張晨本來說好要來送他們的,結果人在外地沒能夠趕回來,不過好在,小武到機場接上他,直接往江山走,趙誌剛他們也等著他,張晨終於趕上了趙誌剛他們工廠的開工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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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現在想來,就連這個開工典禮,都變得有些模糊和遙遠了。


    張晨記得那天到了江山,黑壓壓一大片人站著,看到他,大家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張晨看到人群裏都是一張張的熟麵孔,眼睛不禁有些模糊。


    他被趙誌剛拉上了台,邱副縣長和管委會的主任已經在台上了,趙誌剛往他手裏塞了一把綁著紅綢繩的剪刀,三個人一起哢嚓,把一條紮了花的紅綢帶剪斷。


    剪彩儀式結束,張晨剛走下台,就被邱副縣長拖住,邱副縣長笑著和他說,全體幹部都在等著,張總你一定要去給我們講講,這是老大給我的任務,這雁過拔毛的事,我今天幹定了。


    他們去了江山縣政府的大會堂,張晨給他們一大會堂的機關幹部講課,張晨自己都不知道那天匆匆忙忙講了些什麽,但反應據說還不錯。


    晚上是邱副縣長請的客,書記和縣長、人大主任、高官輪番前來敬酒,張晨被他們灌了個大醉。


    小武扶著他出去的時候,張晨迷迷糊糊感覺好像看到,趙誌剛在酒店的門口等他,趙誌剛和他說,要麽今天在這裏住一個晚上?


    張晨其實沒有聽清趙誌剛在說什麽,但他條件反射般地擺著手說,回去回去,明天還要去……。


    張晨的嘴裏嘀哩咕嚕,趙誌剛沒有聽清他說的明天要去哪裏,但他知道,張晨要趕的是一場已經預定的演講,耽誤不得,就沒敢再攔他,隻是和小武說,路上小心一點,小武。


    小武說我知道。


    張晨上了車,就已經不省人事,醒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杭城,張晨這才想起,自己連趙誌剛他們的車間裏都沒有進去過,隻是後來問徐巧芯,徐巧芯說他們那裏,現在還挺好的,和我們在下沙的時候差不多,張晨這才放了心。


    那天車開到了“錦繡家園”,張晨在車上等了很久,汽車的尾箱和後座,塞滿了邱副縣長和趙誌剛送給他的江山土特產,小武搬了好多趟才的搬到張晨爸媽家,兩個墾荒戰士也過來幫忙了,老張看了車上的他一眼,說,少喝一點,張晨嘿嘿地笑著。


    小武最後把他扶上了樓,張晨記得小武的兒子都三個多月了,徐巧芯都已經休完產假回來上班了。


    但張晨連他們的兒子都沒有見過,滿月酒都沒有趕上喝,他一個月有大半個月在全國各地飛,回到杭城的時候,也是四五天才有時間去動感地帶樓上一次,又怎麽會看到。


    “小武,你兒子怎麽樣?”張晨問。


    小武笑著說很好,他們都說像我。


    張晨不知道他們都說像我,是長得像小武,還是和小武一樣結實,他還想再問一句的,但人已經倒在床上,馬上就睡著了。


    張晨坐在副駕座歎了口氣,也不知道他們的兒子現在怎麽樣了,也不知道趙誌剛那裏現在怎麽樣了。


    張晨猛然想起,自己前天在浙江衛視錄製《水墨浙江》節目的時候,自己在化妝間接到過趙誌剛的一個來電,當時自己伸手就摁掉了,本來是想下了節目之後再給他打回去的,但後來就忘記了。


    張晨趕緊拿起電話,給趙誌剛打了過去,問趙誌剛前天給自己打電話有什麽事。


    趙誌剛笑了起來:“老板,前天的電話,你現在才想到?沒有事,我就是打電話問你現在好不好,沒有打通,後來打了雯雯,她說你正在上節目,你現在是大忙人,你忙,我就放心了。”


    “什麽叫我忙你就放心了?”張晨問。


    趙誌剛嘿嘿笑著,他說:“有時間到江山來玩,老板,那天你在廠裏,待了都沒有十五分鍾,就被邱縣長拉走了,彩娣和兩分他們都說沒有看到你,大家都很想你。”


    張晨說好,有時間我一定去,代我問彩娣、趙誌龍和兩分、“工人階級”他們好。


    “好好,老板,我一定轉告,你自己也要保重。”趙誌剛說。


    掛斷電話,張晨又輕輕地歎了口氣。


    雯雯轉頭看了看他,沒有作聲,而是加快了車速,開到一號路的盡頭,她往右一打方向,車轉上了二號路。


    張晨驀然發覺車已經到了二號路,趕緊轉回頭去看,雯雯說別看了,什麽都沒有了。


    張晨看到的一眼還是廢墟,雯雯伸出手,把他的腦袋撥正回來。


    “別看了,看了很難過的。”雯雯喃喃地說,“那麽漂亮的工廠,說沒有就沒有了,也不知道在搞什麽。”


    是啊,也不知道在搞什麽?


    張晨覺得自己這大半年,一直就處於一種很不真實的狀態,渾渾噩噩的,每天被雯雯帶到這裏,帶到那裏,出席各種各樣的活動和講座,連電視裏的選秀節目,張晨都去當了幾次評委,他每天見了無數的人,微笑地握了無數的手,但對不起,他一個都沒有記住。


    再接到電話,對方自我介紹說是某某的時候,張晨一臉的茫然,雯雯把電話從他手裏拿過去,熱絡地和對方聊了起來,聊完,這才和他說,你是不是傻,我們和錢行長昨天不是剛剛見過,你就忘了?真是貴人多忘事。


    張晨笑道,不是忘事,是我這個貴人,根本就不記事,你他媽的每天介紹那麽多人給我認識,我記得過來嗎,我就是頭牌,也沒有這麽好的記性。


    “什麽頭牌?”


    雯雯問,然後想到了,大笑,她說好好,你就是頭牌,你就保持頭牌的派頭。


    張晨拿眼瞪著她,雯雯嬉皮笑臉的,她說,別瞪我啊,老板,我可沒有說,你這個頭牌,可是你自己說的。


    正說話間,張晨的手機又響了,雯雯拿了過去,看也沒看就接了起來,嬌滴滴地說:


    “你好,我是張晨老師的助理,請問你找張晨老師有什麽事?”


    “去你的助理,去你的老師,雯雯,讓張晨接電話。”譚淑珍在電話裏罵。


    “好好,淑珍姐,我讓張頭牌接電話。”雯雯大笑著,把電話扔還給了張晨。


    每次有什麽活動,張晨表示反對出席的時候,雯雯就有一百條理由反對回來,讓他最後不得不出席。


    最理直氣壯的理由就是告訴他,你現在還在保鮮期,珍貴的保鮮期,你一定要珍惜這個保鮮期,相信我。


    好吧,我相信你。張晨覺得,自己沒有不相信雯雯的理由,這個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心地其實很純正,她說她在為自己著想,肯定就是在為自己著想,至少從她的角度來說是這樣的。


    如果放在去年的今天,張晨自己也不會相信,那個那麽排斥上台,更排斥上台講話的自己,現在已經對講台或舞台都已經麻木了,麻木到他連講稿都不需要準備,上台就能開講,而且每次,用雯雯的話說,老板你講得太棒了,我都聽入迷了。


    雯雯曾經看著他,疑惑地問:“老板,你是怎麽做到的?”


    “什麽怎麽做到的?”張晨問。


    “就是,我看你也沒有講稿,事先也沒有做準備,但是你怎麽做到每次上台都不一樣,都能夠講出新意。”雯雯說,“老板,我都已經錄音交給出版社了,他們會整理出來出版。”


    張晨突然就想到了他們剛到海城的時候,在海城公園,關於找工作,金莉莉有一段精辟的話,金莉莉說,這個應聘,就和女人那個一樣,第一次提心吊膽,想東想西,一次過後,好了,就爽了,怎麽怎麽來,無所謂了。


    張晨忍不住笑了起來,雯雯轉頭看看他問,你笑什麽?


    張晨本來想和雯雯說,這上台講話,就和女人那個一樣,第一次提心吊膽,想東想西,一次過後,好了,就爽了,怎麽怎麽來,無所謂了。


    “沒有什麽。”張晨終於沒有和雯雯說。


    九月的下沙,學生們都回來了,寂靜了一個多月的大學城,開始熱鬧起來,雯雯減慢了速度,沿著學源街繼續開著,這條路的盡頭,就是他們今天的目的地:“浙江傳媒學院”,張晨今天是應邀,來這裏給他們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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