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張向北就起來了,向南讓他多睡一會,張向北說,我一整天都可以睡,我想陪你去吊嗓子。


    向南說好,不過不許搗蛋。


    兩個人穿過永城中心門口的文化廣場,從台階走下去,到了江邊,他們沒有向左轉,去向南原來每天清晨吊嗓子的地方,怕在那裏碰到外公外婆,向南在家的時候,他們這個時候會在幫向南準備早飯,向南不在,他們很可能早就吃了早飯,也逛到了江邊。


    兩個人往右,朝新安江上遊方向走去,一直走到江邊公園的盡頭,原來老森工站的位置,再往前,就是羅桐賓館,沒有路了。


    江邊公園的這一段,沿江都是柳樹,江霧縈繞在枝杈之間,經久不散,一棵棵的柳樹,看上去就像一團團柔軟的毛毛球,而柳樹下麵的江霧,是縹緲的,隨著微風遊蕩,一會濃稠得化不開,連腳下的路都依稀莫辨,一會又突然清朗,看得到霧中彳亍的濕噠噠的人影。


    向南在這裏站住,張向北坐在石凳上看著她,離他們不遠處有個小碼頭,一階階的石階一直伸到江水裏。


    這碼頭不是給船停泊用的,永城的江邊已經沒有船,而是給人搗衣洗菜淘米的,江邊人家,幾十年已經習慣了到江邊來幹這些活,家裏有洗衣機,那滾桶裏也都裝著雜物,好久沒用,到這江裏,省電省水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是這江水冬暖夏涼。


    要是沒有碼頭,這住在江邊的人,還真的會不習慣。


    張向北和向南看不到碼頭上的人影,但可以聽到從霧中傳來棒槌擊打著衣物的“嘭嘭”聲。


    “嘭嘭”聲結束,接著就是“呲呲”的聲響,那是把碼頭上的石板當作是搓衣板,在搓衣服的聲音,再後是“唰唰”刷子刷洗著衣物的聲音,最後是“嘩啦嘩啦”,衣服敨在江水中的響動。


    向南就在這一係列的聲音當中,“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向南的聲音一起來,碼頭上的聲音霎時就停止了,汰衣服的人也豎起耳朵,直起身子,用手捶了捶自己的後腰,看著眼前一派迷茫的江霧,站著休息一會,也聽一會。


    過了一會,“嘭嘭”的聲音又響起來,而這邊,向南“咿咿呀呀”的聲音始終都沒有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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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向北坐在那裏,麵朝著江,他拿起自己的手機看看,一個未接電話或微信都沒有,公司裏的人,大概是吳歡下了命令,都不許找張向北,兩天的時間,他們誰也不能打擾張向北,讓他想,想清楚了,他就知道該怎麽幹了。


    但張向北覺得自己的腦子,還是一團漿糊。


    張向北盯著手機屏幕發了會呆,他想著要不要打電話給吳越問問今天的情況,想想還是算了,今天的情況不會差,隻會更差,就是電話打通了,知道了,自己也沒有什麽辦法。


    張向北搖了搖頭,詫異地發現,向南的聲音沒有了,他正要轉頭去看,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向南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到他身後。


    “你起來。”向南說。


    張向北站了起來。


    “過來。”向南伸手牽住他的手,領著他走到原來她站著的地方。


    “你站在這裏。”向南說。


    張向北笑道:“幹嘛?我又不會吊嗓子。”


    “我教你怎麽呼吸,這樣可以讓大腦清醒。”向南說。


    向南接著把她的兩根手指,搭在張向北的喉結右側,教他那套那姆教她的呼吸方法,向南的兩根手指,隨著張向北的呼氣和吸氣,輕輕地滑開又合攏。


    張向北學會了,感覺自己整個人,隨著緩慢的呼吸聲,好像真的慢慢舒展開來。


    也不知道是霧氣還是水汽,涼颼颼的,細若遊絲地沁入他的身體,他像一個幹癟的氣球,被這股清涼之氣臌脹起來,腳底好像有些虛浮,人就快飄起來了,說不出的舒服。


    向南讓張向北站在這裏繼續吐納,她自己走開去,走到了樹的那邊,繼續“咿咿呀呀”。


    中間是樹,左邊是張向北,右邊是向南,向南“咿咿呀呀”的聲音,好像在霧中蜿蜒穿行,漫遊出去很遠,又兜兜轉轉遊回來,張向北閉著眼睛,緩慢地呼吸著,耳朵裏灌滿了向南的聲音,他站在那裏,感覺自己快要睡著了。


    隨著一呼一吸,他感覺自己的大腦一派空明,就像一個剛剛粉刷幹淨的空房子,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大腦很透徹,卻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睡著了,連自己的鼾聲都可以聽到,他覺得自己從一個變成了兩個再變成無數個。


    有打鼾的自己,耳朵裏灌滿向南聲音的自己,深呼吸的自己,還有一個聽著搗衣聲的自己,還有還有……張向北感覺自己也分不清了。


    張向北出現了幻覺,他聽到另一個“咿咿呀呀”的聲音響起,接著聽到向南罵了一聲“死東西”,還有咯咯的笑聲,張向北睜開眼睛,這才知道原來不是幻覺,是真的有另一個“咿咿呀呀”的聲音。


    殷桃帶著兩個小學員,從霧裏鑽了出來,殷桃朝向南說:


    “我聽聲音就知道是你。”


    向南問:“你們怎麽來了?”


    殷桃笑道:“是你來到了我們的地盤,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我們每天早上都在這裏。”


    還真是的,從後麵這條小路,直直地穿過去,穿過新安路,再穿過後馬路,就到了永城婺劇團的高磡,直線距離,也不過就兩三百米。


    劇團裏現在演員多了,小學員多了,又有一種互相競爭的氛圍,每天清晨起來練嗓子的人就多了起來,高磡上聲音和聲音追著打,擁擠不堪,殷桃幹脆帶著幾個小學員,每天都來這江邊。


    四個人在樹的那邊一字排開,開始還老老實實,各管各“咿咿呀呀”著,接著就不老實了,不再咿呀,而是唱起了戲詞,四個人也不用分配,很快就自己找到了自己的角色,這些角色,也不是一部戲裏。


    譚淑珍唱起了《三姐下凡》裏的三姐,殷桃唱起了《西施淚》裏的西施,兩個小學員唱起了婺劇的入門戲,《三請梨花》裏的樊梨花和《盜仙草》裏的白素貞,四個人各唱各的,又互不服氣,你剛唱罷我就起頭,唱得好不熱鬧,有點飆歌的意思。


    洗衣服的人已經洗好衣服,提著一桶洗淨的衣服走近來,把桶放在地上,站在那裏聽著,張向北這才看清,原來是一位五十來歲的婦女。


    一個人唱完,另一個人剛起的時候,婦人就轉頭看著張向北,嘴裏嘀咕著:“唱得好,唱得好,你說她們唱的好不好?”


    張向北笑著點點頭。


    四個人互相飆了四五十分鍾,殷桃突然停了下來,向南看著她,得意地說:“還來不來?”


    “不來了,肚子都咕咕叫了。”殷桃叫道,“張向北,你請我們吃包子。”


    張向北說好。


    殷桃和兩個小學員說:“彩虹橋頭,快去搶位子。”


    兩個小學員一聽,馬上就跑進了霧裏。


    三個人朝彩虹橋那邊走去,等他們走到,兩個小學員已經搶到了一張桌子,兩個人坐在一張凳子上,一隻腳放在另外的一張凳子上,邊上的人站著喝豆漿吃包子,有人想讓她們把腳拿開,兩個人就一起叫:


    “有人啦!馬上就到啦!”


    聲音又清脆又尖銳,別人也不好意思和兩個小女孩計較。


    看到向南他們到了,小學員馬上把腳拿開,向南和殷桃坐了下去,還差一張凳子,殷桃罵道:


    “去去,兩個人坐一張去,真不懂事,老大的男朋友來了,都不知道拍馬屁,也不懂讓讓。”


    兩個小學員嘻嘻笑著,擠去一張凳子,其中的一個,站起來的時候,還朝張向北深深地鞠了個躬,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後朝向南諂媚地笑:


    “老大,這樣可不可以?夠禮貌了吧?”


    向南伸手就在她頭上篤了一下,小學員脖子一縮,誇張地大叫:


    “痛死啦,五個包子都補不回來啦。”


    這家包子店的生意很好,買包子的顧客排著隊,殷桃問小學員:“有沒有點?”


    一個叫著:“我們有那麽笨嗎,早就點啦!”


    另一個叫:“知道你們肯定要吃豆腐包,給你們點了一籠。”


    正說著,夥計端著一屜包子上來,向南和夥計說:“再來四碗鹹豆漿。”


    小學員把這籠包子朝他們麵前推,客氣地說:“來來,你們先吃。”


    向南說幹嘛,你們就看?


    正說著,夥計又端著一屜包子上來,小學員說:“這個才是我們的,肉的。”


    殷桃罵道:“我說哪裏會這麽老實,你們兩個,要吃這一籠,你們是餓死鬼投胎?”


    這裏的包子都是大包,不是小籠包,一籠包子有二十幾個,一般人吃三四個,再加一碗豆漿也就夠了,五個人點了兩籠,確實有些過分了。


    兩位小學員笑得東倒西歪。


    一個白了殷桃一眼,叫著:“要你管,反正又不是你請客。”


    另一個說:“我們正在長身體,當然要吃這麽多。”


    向南罵道:“我看是長心眼吧。”


    兩個小學員一陣的亂笑,其中一個張著大眼睛,問張向北:“你不會這麽小氣,我們多吃幾個包子你都舍不得吧?”


    張向北笑道:“沒事,吃完了你們一人再帶一籠回去也沒關係。”


    一聽這話,一位小學員馬上扭頭叫道:“老板,再給我們兩籠肉包,打包。”


    “死東西,你們還真的帶?!”殷桃罵道。


    “有福同享,帶回去一下就搶光啦!”一個小學員叫道。


    “宿舍裏還有一窩的老鼠。”另一位補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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