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地方的經濟怎麽樣,從車窗外就可以看出來,像在長三角和珠三角,你在國道或者省道上開著車朝兩邊看,房子連著房子,村鎮連接著工廠,如果不看導航,你很難分清楚到了哪個地界,它們好像是連成一體的。


    車窗外,你連田野都很難得看到,更別說有什麽吸引人的風景,你能看到的隻是房子,大大小小,形狀各異,功能各異的房子,房子組成了道路兩旁的風景線。


    張向北中午被劉縣長勸了不少的酒,還是由向依雲開車,張向北坐在副駕座。


    一出縣城,張向北就被車窗外的景象驚豔到了,路兩邊的油菜花都開了,一片片的金黃色,就像是有人用筆和油畫顏料,塗抹在大地上的,金燦燦的油菜花叢中,有蝴蝶和蜜蜂在飛舞。


    張向北看了看向依雲,向依雲開著車,對窗外的景色好像無動於衷,張向北說:


    “這裏真漂亮!”


    “不就是油菜花嗎。”向依雲淡淡地說了一句。


    “你無感?”張向北問。


    “我會有什麽感,每年都可以看到的景象,我從小看到大,看都看膩了,你們看到的是風景如畫,我看到的都是辛酸,我情願自己每天看到的都是高樓大廈。”


    向依雲說著,張向北忍不住笑了起來,向依雲扭頭看了看他,說:


    “我說的是真話,你知道種一畝油菜的收入是多少嗎,就你看到的這風景如畫的油菜?”


    張向北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你要說菜我知道,油菜我沒概念。”


    “我算給你聽。”向依雲說著,手指一下一下地叩著方向盤:“一畝地的油菜,大約可以收油菜籽三百五十斤到四百斤,出油率百分之三十五左右,也就是可以榨油一百二三十斤,這種小油坊榨的菜籽油,一斤大概賣七塊錢左右。


    “要是不榨油,直接賣菜籽,菜籽兩塊左右一斤,一畝地,不管是榨油還是賣菜籽,收入七百到八百元,種子化肥等等加起來,差不多一百一十元,像這種小麵積的油菜地,油菜都是人工種植、收割和翻曬,人工費差不多四五百元,這樣一畝地差不多收入兩百來塊。


    “農村的勞動力不值錢,這樣好了,你就算種子化肥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人工就算是自己賺工資了,油菜的整個周期是三個半到四個月,你算算,七八百除以三四個月是多少,一個農民,要是一個人能種三畝田,那就很了不起了,這樣的收入,還不辛酸?”


    向依雲這麽一算,張向北也認可了,原來這風景如畫後麵,掩藏著的還真的都是辛酸,種三畝油菜地,全部的收入,不刨去成本,三四個月,也就是在城裏打工一個月的工資。


    說起來還真是,現在不就在窮鄉僻壤才會風景如畫嗎,那些驅車蜂擁前往的城裏人,他們哪裏知道,自己既驚擾了別人的生活,也根本看不到這風景如畫下麵隱藏的苦。


    車開了十幾分鍾,車窗外都沒有看到一家工廠,張向北嘀咕:


    “這裏就沒有什麽企業?”


    “你知道這裏的支柱產業,除了養羊,還有什麽?”向依雲問。


    “不知道,你說。”


    “做鞋。”向依雲說。


    “製鞋業?那也不錯啊。”張向北說,“台灣還是福建、廣東老板來投資的?”


    向依雲咯咯笑了起來,她點點頭說:“對,製鞋業,不過這個製鞋業,是家家戶戶在家裏做布鞋,每年能做兩百多萬雙鞋,還有就是做刺繡。”


    做布鞋做刺繡,這不都是手工業,張向北說:“做這些能賺多少錢?”


    向依雲說:“就是不賺錢呀,所以劉縣長才急,我聽說,他們班子,還因為扶貧攻堅不力,被上級點名批評過,他說的壓力很大,還真沒有騙你,你來了,人家真的是把你當金鳳凰。”


    “我可沒有毛。”張向北說,向依雲大笑。


    車開到了鄉政府,這裏的鄉政府,比重慶闞總他們那裏沒改建之前的村委會都不如,就是一排平房,建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門口一塊水泥的曬場,曬場上的水泥都已經龜裂,有幾塊還修補過,新補上去的水泥和原來的水泥顏色不一樣,就像貼著一塊塊膏藥。


    整個鄉政府,連一個院牆都沒有,張向北覺得,這鄉政府杵在這裏,是把貧困鄉三個字寫在了臉上。


    馮勝寬的車子比他們先到,馮勝寬和陳書記、馬鄉長他們三個人,站在車旁抽煙等著他們,向依雲把車停在馮勝寬的車後,兩個人下了車。


    馬鄉長把手上的香煙扔在地上,和張向北握手,問:“要不要去辦公室坐坐?”


    張向北說:“還是不用了,我們直接去村裏吧。”


    馬鄉長說好,那辛苦你了,張總。


    陳書記扭頭朝平房大喊:“勝峰!勝峰!”


    從一間辦公室裏走出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朝他們看看,接著拔腿就跑了過來,站在他們邊上,衝著張向北嘿嘿笑了一聲,然後和向依雲說:


    “你來了,向總?”


    向依雲點點頭說:“來了。”


    “李勝峰,鄉農機站的,他就是碾子溝村人。”向依雲和張向北說,“‘隨手幫’在碾子溝村落地的時候,他就在協助我們工作。”


    張向北趕緊伸出手和李勝峰握,說謝謝,李勝峰嘿嘿地笑著。


    “走走走,李勝峰,你陪張總和向總他們去村裏,你就跟著他們,他們有什麽需要,你幫他們解決,這次的工作要是沒做好,你就不用回來了。”馬鄉長和李勝峰說,李勝峰還是嘿嘿地笑。


    和陳書記、馬鄉長告別,張向北和向依雲上了車,李勝峰爬上馮勝寬的車,兩輛車繼續往村裏去。


    他們要去的碾子溝村,就是他們這次來的目的地,也是那個周豔的老家。


    這一條路都是坑坑窪窪的泥巴路,年久失修,路麵上有很多的大坑,坑裏還積著水,他們在這條路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那些坑太大,車子根本就避不開,一會被摔進坑裏,濺起了渾黃的水花,一會兒一邊的輪胎,壓在裸露的石頭上,整輛車都傾斜了起來。


    明明不是山路,他們卻走出了山路的感覺,人都快被晃暈了,張向北說:


    “這地方要是用作山地車賽場,都不需要改造了。”


    向依雲和張向北說:“現在還算是好的,要是碰到下雨下雪天,更慘,司機們都很怕走這條路。”


    這一條路在兩座山的山溝裏,這裏的山光禿禿的,很奇特,好像都是那種風化的黝黑的爍石,就像是在一個很大的砂石場,有人堆放在這裏的砂石堆,山退得很遠,留出了一條幾十米寬的平地,和兩邊光禿的山不同,平地裏是一片黃燦燦,都是油菜花田。


    張向北說:“怕什麽,這路雖然不好走,可也沒有什麽危險。”


    “對我們當然沒有什麽,但對那些裝滿貨的貨車就不一樣了,陷在坑裏出不來,或者搖來晃去,車上的貨物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或者爆胎,哪一件要是遇到了,在這裏都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向依雲說,張向北這才恍然大悟,看看周圍,雖然是一馬平川,但連個人影也看不到,也不見什麽房舍,人要是在這裏遇到了麻煩,還真的是想找個幫忙的人都沒有。


    他們又往前開了十幾分鍾,兩邊的山往後退得更遠,車兩旁的金黃漫開了,變成了一個壩子,遠遠地就看到一個村莊的影子,村頭是一幢三層的房子,應該是這個村的最高建築,房子半新不舊,看上去還不錯。


    房子的前麵,豎著一根旗杆,旗杆上光禿禿的,並沒有旗幟在杆頂迎風招展,這一幢房子被邊上的油菜地圍匝,還有一圈白色的圍牆,阻擋住了金黃色的繼續蔓延。


    向依雲和張向北說:“這裏就是村委會,我們就住在這裏。”


    張向北吃了一驚,這裏就是村委會?張向北說:“看樣子這村條件不錯啊,村委會還蠻像樣子的。”


    向依雲白了他一眼說:“這裏以前是希望小學,有一陣,西北這一帶,每個村唯一的新建築,也是最好的建築,就是村裏的希望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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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學呢?”張向北問。


    “現在學校都合並了,村裏已經沒有小學,都並到鄉裏的中心學校去了,這房子空了出來,就變成村委會,原來的村委會,被雪壓倒了。”向依雲說,“倒是有人想出錢買這房子當家用,但原來是希望小學,誰敢賣啊。”


    張向北笑道:“看樣子你對這裏很熟悉。”


    “這都是我第六次來了,你說我熟不熟悉?”向依雲說,“再說,在西部,所有的農村都大致相同,隻是這裏,大概很像是我們村十幾年前的樣子。”


    張向北大笑,問:“你是到這裏找童年來的?”


    “對,沒錯。”向依雲沒有笑,她一臉認真地說:“我的童年就是這樣不堪,和你們可沒有辦法比。”


    張向北看看向依雲,知道自己剛剛那話,有些唐突了,他接著就閉嘴,不再說話。


    車廂裏一時陷入了寂靜,兩個人都沉默著,能聽到車架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還有底盤觸碰到下麵什麽突出部位,發出的沉悶的聲音。


    車子緩慢地往前爬,張向北看到前麵馮勝寬的車子,又駛進了一個大水坑,飛濺的黃泥水,都射到了邊上的油菜地裏,把菜地裏的悠閑地飛著的蝴蝶都驚到了,急急地扇著翅膀逃開。


    向依雲兩眼直視著前方,咬著嘴唇,過了一會,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說:


    “對不起,張總,是我的錯,我是到了這種地方,不知道為什麽,心情就會很不好。”


    “為什麽?”張向北問,“是觸景生情,還是……”


    向依雲搖了搖頭,她說:“是有一種無力感,我很想改變,又覺得自己的力量太小了,很多事情……唉,張總,你在農村待得時間長了就知道了,農村和城裏真的很不一樣。”


    他們駛近了村委會,村委會有院牆,有大門,大門上麵還有拱形的鐵製門頭,門頭上用鐵板氣割出來的“碾子溝村希望小學”幾個字,本來是鮮紅色的,現在油漆已經剝落,鏽跡斑斑,原來大門上的那兩扇鐵門,也不知道被誰偷走了。


    馮勝寬的車子停在院子裏,李勝峰和他,還有另外一位五十多歲的瘦瘦小小的男人站在那裏,他是村裏的會計馬大木。


    這個村的村主任還在深圳打工,村支書是從縣國稅局抽調的一位援村幹部兼的,主任都不在,他也懶得來,經常不是身體不好,就是原單位有事,一個月也就來兩三次,每天守在村委會的,就隻有這個會計馬大木。


    守著也沒有什麽事,馬大木第二天和張向北閑聊的時候,他和張向北說,村裏的賬上還有三十二塊錢,補貼一直都是欠著的,有沒有我這個會計,其實都一樣。


    “我在這裏,也是沒其他的地方可以去,家裏老太婆太煩人,就在這裏接接電話,用大喇叭喊喊,讓人來村委接電話。”馬大木和張向北說。


    張向北還以為接電話,是通知上麵有人要下來檢查,沒想到是給沒手機的村民轉接電話,馬大木和他說:


    “我們這種窮村誰會來,來檢查的都要自帶幹糧,就沒人來了,一年到頭也看不到個鬼影子,我倒是還盼望著有人來檢查,那樣至少,我可以問問我的補貼什麽時候可以下來。”


    “馬大木,是不是又在說補貼的事?”李勝峰在不遠處聽到了,走過來問:“你他媽的怎麽像個祥林嫂,碰到誰都說補貼的事。”


    馬大木不服氣了,問:“那我不和他們說,和你說?和你說有個屁用,你自己的工資,不是還欠著兩個月沒有發?”


    一句話,李勝峰被馬大木嗆住了,他嘿嘿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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