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和趙欣到了一樓的庫房,這一批作品已經集中起來放在一旁,趙欣把那三幅畫拿了出來,張晨一幅幅看了之後,他留下一幅,還有兩幅,張晨看著搖頭歎息, 他說:


    “用力過猛了,可惜。”


    張晨和趙欣說,這兩幅畫的作者,似乎都有太多的話想說,有太多的東西想表達,這個沒錯, 但一定要有節製,要學會控製自己,不能把所有的一切一股腦地都傾倒在一幅畫裏。


    怎麽可能,這就像一個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不停地說著,結果用力過猛,別人不僅沒覺得你表達得更清楚了,反倒覺得厭煩,覺得你太囉嗦,說什麽也不想聽了。


    想把太多的東西都堆積到一副畫裏的時候,讓自己的麵目變得模糊,等於是用自己的口水,把自己淹沒了。


    留下來的那一副畫,張晨覺得正好與那兩幅相反,筆法還有些稚嫩,很多的東西,想表達沒有表達出來, 留下很大的空間,張晨和趙欣說,這個空間,就是他可以進步的地方。


    “賭一把,再過五年,他可能會變得很厲害,也有可能裹步不前,那也就這樣了。”


    張晨決定把這一幅畫留下來。


    兩個人出了庫房,張晨正準備離開油畫館,趙欣和張晨說,要不要去看看姚芬的畫?我覺得姚芬現在很厲害。


    “姚芬?她還在畫畫,我怎麽沒有聽說?”張晨問。


    “是她不好意思和你這個姐夫說吧。”趙欣笑道,“其實她一直在畫,原來在家裏畫,這次的這幅尺寸比較大,家裏放不下,她才到這裏,在小樹的畫室裏畫,我才看到,我覺得變化挺大的。”


    張晨一聽就來了興趣,他說走走, 我們去看看。


    兩個人走到二樓,去了小樹的工作室,小樹在工作室裏畫畫,他的工作室是敞開的,裏麵貼著“請勿喧嘩”的招貼,有三個十七八歲,應該是學美術的小朋友在看著他畫畫,一邊輕聲低語著,小樹正沉浸在自己的創作裏,對畫布之外的世界毫無反應。


    張晨和趙欣走進去,也沒有和小樹打招呼,趙欣指了指畫室的另外一邊,張晨一看就愣住了。


    兩個人走近前去,趙欣和張晨說,這就是姚芬畫的。


    張晨點了點頭,他覺得趙欣說的沒錯,姚芬現在確實很厲害。


    整幅畫麵薄霧繚繞,米羅的《蔚藍的金色》正從薄霧中顯露出來,有一部分已經清晰地顯露,大部分還在若隱若現的薄霧之下,薄霧和原畫之間,構成了一種有趣的關係,最讓張晨感到驚詫的是清晰地顯露的那一部分。


    這一部分,就是對米羅原畫的精細模仿,米羅的畫,看起來很簡單,不知道的人以為很好畫,但真正臨摹過的人會知道,米羅的畫其實很難臨摹,他那種類似女性般的纖細柔弱的筆觸,不是一般人可以畫出來的,大多數人臨摹米羅,都會把畫麵畫僵。


    姚芬的這一幅畫,不僅技藝高超地臨摹了米羅的原畫部分,惟妙惟肖,這薄霧的部分就更是難以處理,《蔚藍的金色》在薄霧之下變得清冷,變得更加的神秘莫測。


    趙欣和張晨說:“厲害吧?”


    張晨點了點頭。


    “姚芬畫了一個係列,‘孕育’係列。”趙欣說。


    “真的嗎?”張晨問,趙欣點點頭,她走了開去,走到小樹那裏,拍了拍他的肩膀,頭朝張晨這邊示意了一下,小樹看到了張晨,他把手裏的筆放下,走了過來。


    “姚芬呢?”張晨問。


    “帶東東去看電影了。”小樹說。


    “很厲害啊,怎麽沒聽你們說起過?”張晨指著那幅畫說,接著補了一句:“在這畫了好久了吧?”


    “半個多月。”趙欣說。


    “也怪我,好久沒來這裏,不然早就應該看到。”張晨問小樹,“聽趙欣說畫了一個係列?”


    小樹說對,他走開去,走到了一張桌子前,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自己的手機,走回來,打開手機相冊,把裏麵的照片給張晨看。


    張晨看到了這一係列的作品,有莫奈的《日出印象》‘孕育’在朝霞中,馬蒂斯的《舞蹈的人》‘孕育’在一片細密的雨中,柯羅的《蒙特方丹的回憶》‘孕育’在皚皚的飄雪中……


    張晨一張張地看著,欣喜不已,他問小樹:“姚芬畫了這麽多,你們打算一直不和我說?”


    小樹嘿嘿笑著,他說:“姚芬說她就是畫著玩的,你不是一直很忙嗎,去年在忙‘飲食男女’的事,今年又在忙北北的事。”


    其實,姚芬之所以沒有給張晨看,有一個連小樹都不知道的原因,那就是臨摹裏麵的這些作品時,姚芬時常會為自己的臨摹感到得意,但又時常會想起,自己那次偽造館藏畫作,應該說偽造得很像了,但被張晨一眼就識破,她在張晨麵前,因此有些害羞,又有些膽怯。


    “這個已經不是玩了,畫得不輸你。”張晨說,“這些畫都在家裏?”


    “已經完成的,都放在德清。”小樹說。


    小樹在德清有一間畫室,畫室很大,有一千多平方,原來是一家工廠,小樹買過來之後,改建成畫室,小樹畫那些巨幅的畫,連“河畔油畫館”的畫室都放不下,會放到那邊去畫,自己已經畫好的作品,也收集在那邊的畫室裏。


    “能不能帶我去看看?我現在就想去看。”張晨已經有些迫不及待,和小樹說。


    小樹說好,我收拾一下。


    “老大,我跟你們一起去。”趙欣說,張晨說好。


    小樹走回到自己的畫前,把畫筆清洗幹淨,用一塊濕毛巾包了起來,接著用刮刀清理掉調色板上沒有用完的油畫顏料。


    張晨給劉立杆打電話,電話接通,從裏麵傳來嘈雜的聲音,他們顯然是還在大眾集市,張晨聽著劉雯倩和張向西尖著嗓子在說話,劉立杆“喂,喂”著。


    “我要去德清小樹的畫室看看,你幫我把張向西帶回家。”張晨和劉立杆說,劉立杆說知道了。


    小樹的畫室在莫幹山腳下,小樹不在的時候,這裏有個老頭幫他守著,他們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到了小樹的畫室,原來工廠的圍牆和鐵柵門都沒有改動,外人看過去,還以為這裏是一家歇了業的工廠。


    院子裏一片漆黑,隻有門口傳達室的門上麵,亮著一盞燈,燈下有一張躺椅,老頭躺在躺椅上,邊上放著一台收音機,裏麵有一男一女兩個播音員,正在插科打諢。


    老頭看到有車子靠近,就站了起來,他走到鐵柵門前,眯著眼睛朝外麵看,一隻手的手掌搭到了額前。


    小樹把遠光燈換成了近光燈,老頭看清楚是小樹的車,摘下掛在腰裏的鑰匙,打開鐵門。


    小樹抬了抬手,隔著玻璃和老頭打了一個招呼,他把車開進去,老頭把大門重新關上,落了鎖。


    小樹把車開到畫室的門口停下,三個人下車,畫室的門是密碼鎖,張晨以前來的時候,小樹和他說過,自己經常會到了這裏,結果找鑰匙找不到,幹脆換成密碼鎖,不用帶鑰匙了。


    畫室的外麵,也還是保留原來工廠車間的樣式,沒有改動,裏麵卻是大不相同,一千多個平方一分為二,三分之一用來當做倉庫,還有三分之二作為畫室,工廠車間原來的窗戶,已經被全部封掉,所有的采光,晚上靠燈,白天的時候,都是從屋頂進來。


    畫室的這一部分,加了一個一米五高的頂,頂上還是瓦片,兩側安裝了一長溜的玻璃,這樣,畫室的采光很好,白天的時候,這裏如同戶外,但因為陽光是從側麵進來的,就不會直射到畫室裏。


    整個地麵,已經做的防潮處理,但還是架空半尺,然後在上麵加了一層木地板。


    小樹伸手打燈打開,畫室裏頓時明亮起來。


    整個畫室布置得很舒適,靠邊上隔出一間很大的衛生間,裏麵有淋浴,還有一個圓形的大浴缸,衛生間邊上,是一個開放式的廚房,畫室的位置偏僻,連外賣都沒有的點,小樹幾天幾夜在這裏工作的時候,就隻能自己給自己做點吃的。


    廚房的靠牆位置,並排擺放著一台596升的對開門海爾冰箱,和一台海爾酒櫃,還有一台咖啡機,一台飲水機,畫室的角落裏,三個不同的方位,擺放著三張席夢思床墊,小樹畫畫畫累的時候,隨時可以在哪張床上倒下去,睡一會。


    之所以要擺三張床墊,是因為在它們的對麵,分別對應著三個工作區,每個工作區都擺放有畫架和油畫箱、畫筆等全套的繪畫工具,小樹可以幾幅畫同時進行創作,在床上醒來的時候,不必馬上起床,而是可以躺在那裏,看看自己已經完成的部分,好好想想。


    畫室裏還有一張有兩張乒乓球桌大小的實木工作台,工作台的邊上有一台幻燈機,牆上掛著幕布,可以放映幻燈片,還有一排四個書架,書架上擺滿了畫冊。


    另外還有的就是兩組沙發,和小樹坐著畫畫的轉椅。


    小樹讓張晨和趙欣在沙發上坐,沙發很寬大舒適,人坐上去就陷了進去,小樹問他們要什麽,紅酒還是咖啡?


    “給我拿一瓶水就可以。”張晨說。


    “我要一杯咖啡。”趙欣說。


    小樹走過去打開冰箱,拿出了一瓶水,轉身叫了一聲“姐夫”,把水扔了過來,張晨在空中把水接住,小樹接著去給趙欣打咖啡。


    小樹把咖啡遞給趙欣,和他們說,稍等一下。


    小樹走進了隔壁的庫房,過了一會,小樹推著一輛推車出來,推車上有一個架子,架子上是一幅幅立著的油畫。


    小樹把推車推到了離他們三四米遠的畫架旁停住,問:“開始?”


    張晨點了點頭。


    小樹把第一幅作品擺到了畫架上。


    張晨眼睛一亮,他看到整個畫麵血肉模糊的,似乎是女性在分娩,血肉模糊之中,蒙克的《呐喊》呈現了出來,張晨看到這畫的一瞬間,感覺有一聲女人的尖叫破空而來。


    血肉模糊的分娩的場景,把《呐喊》原作中,紅色的天空和扭曲的人形給人帶來的那種視覺的衝擊,無限地擴大,呐喊聲一波接著一波。


    張晨頓時明白了,姚芬的這一係列畫,看上去是畫麵的疊加,更準確說,其實是一種情緒的疊加,有時是同一種情緒的疊加,比如這幅,把這種情緒經過疊加後擴大。


    還有是不同情緒的疊加,不同情緒的疊加,可以帶來間離和荒誕的效果。


    而每一幅畫作中,那對原作臨摹的部分,是對自己技法的考驗,這又相當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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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晨站起來,走近看看,然後一步步退遠,在沙發上坐下,繼續盯著看,每一幅畫,他大概都會看二十幾分鍾,這才讓小樹換一幅。


    在這當中,張晨幾乎很少說話,趙欣不停地問著小樹各種問題,這部分作品,大多是姚芬在家裏完成的,完成的情況小樹都看在眼裏,也會和姚芬交流,因此他對這些作品都比較了解。


    所有的作品都看完,小樹走了過來,也在沙發上坐下,看著張晨,張晨繼續沉默著。


    過了一會,張晨問:“小樹,這些作品,不在你之下,你服不服?”


    小樹笑笑,沒有說服,也沒有說不服。


    張晨說:“再讓姚芬繼續賣房子,可惜了,那會是中國油畫界的一個損失。”


    “她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小樹笑道,“她說,可以和不同的人打交道,接觸不同的嘴臉,一個售樓部,就是這個社會的一個縮影。”


    “那也看夠了。”張晨說,“到時候了,需要把她推出來了。”


    趙欣點了點頭,她說:“確實,不然可惜。”


    張晨和小樹說:“我是你們的姐夫,你們要是還尊重我這個姐夫,就聽我的,好嗎?”


    小樹笑著說好,不敢不聽你的。


    張晨和趙欣說:“準備給這一組作品,做一個專題展,看你那裏的時間,排出時間後和我說一聲,還有媒體記得我以前的名氣,現在還在向我約稿,我會配合你們的時間,好好寫一篇文章進行推介,趙欣,你把館裏可以利用的資源也利用起來。


    “還有你。”張晨和小樹說,“也幫著自己老婆吆喝一下,不會丟你的臉。”


    趙欣和小樹都點了點頭。


    “雖然俗了點,但必須這麽做,我們今年把姚芬的名氣先打起來,明年春季,聯係一家拍賣公司,做一場專拍,沒辦法,現在的人,都是用拍賣市場的表現來評判畫家的高低,那我們也來這樣玩。


    “不然真的可惜了。”張晨和趙欣小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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