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的有些紮為人父的心。


    劉盛久久不語,站在那許久許久,終於歎了口氣。


    隻要活著,他劉盛就是翼國公。


    死了,誰襲了翼國公,誰就會祭祀。過年過節的也不會少了他半口豬肉貢品。


    身居此位,生前事不提,身後事不必提。


    出生就是老一輩的嫡長子,或許終究難以理解次子的無奈。


    劉盛可以站在國公府的角度去看這件事,劉鈺卻不能。


    正如劉鈺所言,國公府再大,以後也沒有他半根花草。


    兒子對父親說出這番話,實在有些紮心,劉盛心裏也不舒服。


    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襲爵這種事,除非要鬧到雞犬不寧,否則都是要遵循嫡長子、嫡長孫、嫡次子、庶長子這樣的順位的。


    當父母的,都不想被孩子說偏心眼。


    然而勳貴之家,從第二個孩子出生開始,就不得不偏心眼——有比襲爵、繼承全部家產、剩下的孩子分家出去單過還偏心的事嗎?


    劉鈺其實並不在乎,也根本不想襲爵。


    他很清楚,就自己這兩把刷子,和浸淫此道的哥哥們比起來,真要露出了一絲心思,怎麽被玩死的都不知道。


    前明因為勳貴襲爵的事,鬧出來多少的兄弟相殘,他不是不明白。


    揚長避短,劉鈺並不準備在自己不擅長的路上和哥哥們玩這種事。他豪門宮鬥的段位太低,用不到大哥出手,嫂子就能把自己玩死。


    之所以還要提及,不過是想要讓父親心軟一點。


    日後自己有什麽需要,也希望父親看在自己也是兒子、又不能襲爵的份上,多照看一些。


    會鬧的孩子才有奶吃,說點牢騷話,裝一裝委屈,有好處。


    終究,劉盛的心還是被這利益之外的父子親情所觸動。


    “罷了,你起來吧。記得,隻此一事,下不為例。”


    如蒙大赦的劉鈺站起身,心說總算糊弄過去了。


    他是糊弄過去了,這事卻還沒完。


    劉盛想了片刻道:“正好,西邊還有些院子空著。明日我叫人修整一下,在旁邊給你開個門。你還住在你的小院,若是願意搬過去,也行。你可明白為父的意思?”


    話裏有話,劉鈺聽懂了。


    在國公府大牆內的小院裏,再開一個門,用牆和國公府的內院隔開。


    外人看不出什麽,裏麵的人都明白,這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分家,至少是姿態上的。


    和之前的區別,就在於那個門。


    之前劉鈺想要出去,必須要走國公府的大門角門。


    一門一家。


    如今在西邊再開一個小門,雖然住的還是國公府的房子,但意義截然不同了。


    既是在告訴劉鈺:雖然你有些才能,年紀輕輕就得了皇帝的賞賜,但將來你終究是外人,國公府是留給你大哥的,將來你是要搬出去的。


    也是在告訴劉鈺的大哥:你這個當哥哥的,也不用擔心,更不要疑神疑鬼。日後這國公府是留給你的,人說兄弟鬩牆,如今你弟弟都在牆外了,別瞎琢磨,當好你這個長兄長嫂的身份,兄友弟恭。


    如此,家裏才能安寧,不會出現雞飛狗跳狗屁倒灶的事。


    正準備再說些日後要多加注意的事,門外傳來一陣聲響,有家裏人道:“國公,宮裏麵來了消息。說是讓國公與三公子準備迎聖旨。”


    劉盛聽劉鈺說了,在紫禁城裏皇帝說要賞賜。


    這種事怠慢不得,趕忙道:“知道了,速速叫人擺好香案。”


    家人應聲而去,劉盛難得親昵地拍了拍劉鈺的肩膀,以茲鼓勵。


    “別站著了,速速回去,換了衣服。我也得換上官服。”


    “是。”


    匆匆回到自己的小院,小院裏之前被嚇壞的丫鬟們一個個哭的眼睛如同杏子桃子。


    此時見了劉鈺回來,聽聞要接聖旨,沒時間多問,隻好腫著眼睛去翻找出來合適的衣服,趕忙換上了。


    換好了衣服,鼓樂響起,劉鈺等人在大門口迎來了傳旨的太監,一路到了國公府的正堂。


    這裏早已經收拾妥當,擺好了香爐、案幾,幾縷吉香冉冉升騰。


    太監在左側為尊,劉盛劉鈺等皆在右側,待站定後,紛紛跪下。


    劉鈺家裏的聖旨挺多的,平日都像是祖宗牌位一樣貢起來,也算不上多稀奇。


    他也知道這時候的規矩,聖旨的格式他也見過。


    此時為表尊重,要用挪抬。挪抬,或空一格、或另起一行,以示尊重。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這八個字,按照傳統,有兩個需要挪抬的地方。


    皇帝自然是要尊重的。


    皇帝受命於天,天比皇帝大。


    皇帝都要挪抬了,天,更是要挪抬。


    因此這八個字,寫在聖旨上,就要占三行。


    奉


    天承運


    皇帝詔曰


    尖嗓子的太監端著聖旨,抑揚頓挫地念叨著皇帝的話,和寫出來的節奏並不一樣。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翼國公劉盛第三子鈺,心憂國事,其心可嘉。擢勳衛,邊疆軍前效力……”


    聖旨還沒讀完,父子倆都跪在地上,不敢有什麽動作。


    可不約而同地都懵了,這聖旨實在有些怪。


    後麵都是些賞賜的小玩意,劉盛見的多了,也不當回事。


    關鍵是前麵那句“擢勳衛,邊疆軍前效力”。


    他這輩子聽過、接過的聖旨太多,卻從未見過這麽古怪的,竟是有些不明其意。


    擢勳衛……邊疆軍前效力?


    這兩個事,從沒有在一份聖旨上同時出現過。


    勳衛是沒品級的一種特殊的官職。


    自秦漢時候,就有“勳貴子嗣補黑衣之數”的說法。


    勳貴子弟,尤其是要襲爵的嫡長子,都會先封個勳衛。


    也就是皇帝的身邊侍衛,算是一種皇權之下的依附關係。


    不襲爵的嫡次子,或者公侯遠支,若是有特殊情況,也可以擢為勳衛的,這屬於額外恩賞。


    勳衛之下,還有個散騎舍人。


    這散騎舍人和勳衛的層次就不同了,屬於是低端一些的混吃等死的閑職,一般都是授予公侯次子、武將子嗣的。


    勳衛沒有品級,但有相應的五品武官的待遇。散騎舍人也沒有品級,相應的隻是七品俸祿。


    勳衛能在皇帝麵前混個臉熟;散騎舍人混不到臉熟。


    勳衛不能隨便封;散騎舍人倒像是爛白菜,皇朝後期都是批發的。


    一般情況,尋常的五品武官也不敢在勳衛麵前托大,畢竟那是皇帝的身邊人。尤其是大部分勳衛都是將來要襲爵的,惹不起。


    聽起來擢為勳衛,似乎是獎,以劉鈺次子的身份,封個散騎舍人是正常的。


    可這剛封了勳衛,卻又說去邊疆軍前效力,又像是罰。


    之前就沒有先例可循,難解其意。


    公侯的嫡長子,在襲爵前,肯定會授予勳衛之職。


    一則拉近和皇帝的關係,混個臉熟,日後也好相處,皇帝也需要熟悉下一輩的勳臣公侯;二則皇帝的身邊事,還是信得過這些休戚與共的勳貴家族。


    這些勳衛在皇帝身邊,等到年紀大些就要開始掌管一些禁軍禁衛的事。


    劉鈺的大哥早早就封了勳衛。


    近水樓台先得月,勳衛是皇帝的身邊人,能混臉熟,將來前途自然比別人寬敞。


    可從沒聽說剛封了勳衛,不去禁宮裏當差,也不去孩兒軍、鑾儀衛裏當值,卻直接扔到邊疆軍前效力的。


    劉盛琢磨了半天,想到了這其中的關鍵。


    劉鈺在武德宮的內舍,有升上舍的希望。


    有希望,不代表已是事實。


    還沒升到上舍,就不能封官,因為不合規矩。天佑殿那邊會封駁的,皇帝也不是為所欲為的。


    擢為勳衛,那是皇帝和勳貴之間的恩情家事,不違背官製。


    屬於類似於私人情分、私人關係的意思。


    聖旨裏的意思,後麵還說讓劉鈺暫停學業,待軍前效力結束,再來完成學業。


    這等於是還留了個升入上舍的機會,聽起來也不算壞事。


    勳衛沒有定數,但除了將來襲爵的公侯伯嫡長子,其餘次子、旁支想要混個勳衛實在可以說值得慶賀。


    然而緊接著的邊疆軍中效力,這又像是貶斥。


    勳衛沒有直接去邊疆的,都是在京營裏混,混到襲爵,或者主管京營的事物。


    勳貴掌管京營事,這是規矩。


    前朝土木堡之變後,邊將入京造成的混亂教訓,大順記得很清楚。


    出鎮一方,那也得是襲爵之後。


    這聖旨了說的明明白白——沒有官職,去邊疆軍前效力,也隻是勳衛身份,沒有任何正式的武將官職。


    這算是啥?


    武德宮裏升入上舍的好苗子,也會先當幾年皇帝的身邊人,日後有機會就外放。


    <a href="https://m.ranwen.la" id="wzsy">ranwen.la</a>


    可上舍裏選拔出來的,那也絕對不叫勳衛,而叫龍禁衛,是要走天佑殿內閣批準的。


    和皇帝私人關係恩裳的勳衛不是一回事。


    勳衛更多的是借了祖輩的餘蔭,而龍禁衛則是實打實靠實力拚上去的。


    兩邊一個的定位是將來襲爵、主管京營的事,或者作為勳貴出鎮一方;另一個是做皇帝心腹,外放為臣,作為一手平衡官場派係的力量。


    根本不是一回事。


    況且,就算是上舍裏選拔出的龍禁衛,依著規矩也是至少在皇帝身邊混個三五年,才扔出去。


    出去的時候,必定是有正式官職的。


    劉鈺封了個在京城叫人豔羨、在邊軍卻名不正言不順的勳衛,去邊軍裏幹什麽呢?


    沒有正式官職,去了那就跟著主將看熱鬧?


    再者來說,聖旨也寫的含糊其辭。邊疆多了去了,西北、東北、西南……倒是哪個邊疆?


    接完了這個一頭霧水的聖旨,劉盛才要起身,太監又傳了句皇帝的口信。


    讓劉盛入宮,有事相商。


    等傳完了這句話,一行人這才站起來,連忙叫人奉茶,又送了太監些禮物。


    太監收了錢,喜笑顏開。


    “恭喜國公了,次子擢勳衛之事,我朝也屬罕見。這茶也不吃了,陛下叫國公入宮,自是有要緊事,哪裏敢耽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新順1730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望舒慕羲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望舒慕羲和並收藏新順1730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