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南洋為西域、以西域為遼東。


    這立意是不錯的,也算頗高,雖不知皇帝的意思到底是不是,一時間劉盛也想不出更好的。


    劉鈺則想的更簡單:若是用,那便證明這皇帝還能同路一陣。若不用,隻當自己拋個媚眼給瞎子看就是。


    國朝策論,除了那些名垂文壇的篇章,大部分都是“有論點而無論據”,有限的論據也都是從四書五經史籍中尋找,缺乏嚴謹的邏輯和數據分析。


    看似簡單,可若沒有過硬的文筆,那也不行。


    武德宮裏不是沒有人才,勳貴子弟固然大多廢物,但還有不少自小讀書,從營學一路殺到內舍的,策論多有做的不錯的。


    劉盛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別的意思,又素知皇帝其實是個好大喜功的急性子,雖然平日裏隱藏的很好,但他這種從上一屆皇帝那當勳衛起步的勳貴還是看的透亮的。


    心想這樣的宏大敘事的策論,倒是皇帝喜歡的也未可知。


    略作沉吟,便想到了一個人。


    “家裏倒是有個清客,這人是有幾分才情的。隻是科考不順,性情狂傲,久在家裏幫閑,倒是可以接下此事。”


    “可靠嗎?”


    “可靠。也跟了我七八年了。才情是有的,當年他犯了事,地方官也是看在我的麵上,寬了一下。他這人也是個知恩圖報的。是個任俠人物。此人姓康,名不怠,字仲賢。”


    劉盛既說這人可靠,那應該便是可靠了。


    …………


    翼國公府附近的一家賭坊內,“買定離手”的吆喝聲喧囂不停。


    康不怠穿一件青黑色長衫,手裏捏著一個酒葫蘆。


    賭桌上沒有他一文錢,可他卻比誰都急,脖子抻的老長,像是被人捏住頸子的鵝。


    莊家挪開骰盅,半數哭嚎半數笑。康不怠端起酒葫蘆,舔了舔葫蘆口處殘留的兩滴,恨恨道:“我就說買大吧!”


    旁邊一個光著膀子剃著髡發、紋身在肩的壯漢喊道:“康秀才,你就真個兒從不貸錢?”


    旁邊立刻有人接話笑道:“康不怠、康不貸,人家名字起得好。賭桌上輸幹淨拉倒,卻是從不借貸,哪怕明日就有收入,也不會借半文錢。”


    幾個新來的賭客聞言,頓時肅然起敬。


    敬的不是那放貸的壯漢說的“秀才”二字,別說秀才,賭場上,就是親爹來了也贏不到半分尊重。


    眾人是敬這世上竟有這樣的賭徒,輸了竟然可以忍著不貸錢?這得是什麽樣的人物?


    均想,賭桌不貸?!此人能成大事!


    幾個輸光了錢的湊過來打趣,問道:“康不怠,你真個兒是秀才?”


    “這還有假?隻不過不是八股秀才,是策論秀才。”


    這些人也聽不懂八股秀才和策論秀才的區別,心想既是這麽說,這策論秀才定是比不過八股秀才的。


    旁邊又有人嚷道:“假不了的。康秀才可是在翼國公府上做清客的。你可知那清客也非是尋常人能做的。”


    “要做清客,你需得有一筆好字不錯,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當,五子圍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詩不遲,八張馬吊不查,九品頭銜不選,十分和氣不俗。這叫清客十藝,比孔夫子的六藝還多了四個呢。”


    一群人都笑了起來,連帶著那些剛剛輸了錢的人,也因為康不怠的存在而笑了幾聲。


    “我等可不如你,也就會打個馬吊牌,推一桌麻將。哎,我說康秀才,你怎麽就不再中個舉人?若是中了舉人,那可就是老爺了,怎麽不比你在國公府裏看人臉色、當個清客好?”


    康不怠淡然一笑道:“我懶。”


    “哈哈哈哈哈……這話說的,似是若你不懶,還能中狀元呢!”


    他也不爭辯,心道你們懂個什麽?話不投機半句多。


    若是別人說“因為懶而中不了舉人”,多半有自吹自擂的成分。可康不怠說的卻算半個事實。


    他今年三十五歲,正值壯年。十六歲就中了秀才,已算難得,隻不過那一年正好發生了一件大事。


    之前太宗皇帝留下許多遺訓,有一條就是關於科考的。認為八股取士是一弊政,束縛思想,於是要求以策論取士。


    然而太宗皇帝北伐未半而中道崩殂,這遺訓是定下來了,可是實行起來幾十年後,就出了大問題。


    策論策論,得有見識。


    不說結社交朋友、互相間談天論地得花錢,單單是史論策,怎麽也得把個二十多本史書翻遍才行。


    不說一部《資治通鑒》,便是一本《宋史》,厚厚的一冊書,就不是尋常人家買得起的。


    若不然,出策論的時候,拿出個史書中的名字,你都不知道是誰,寫什麽?


    隻怕多半會寫出“項羽力拔山兮,豈一破輪不能拿”這樣的笑話。


    再說了,你爹不做官,你爹不是公爵侯爵,你一個貧民娃娃對朝政能有什麽見識?沒有見識,國朝文風又喜闊大,哪裏寫得出來?


    就在康不怠中秀才那一年,當時的右平章事上了一疏:說是開國定製三十餘年,所中舉人者,未嚐有貧民子弟,至少都是家裏有地百頃以上者,無一例外!地有百餘頃,尚且稱寒門,這是要出大事的。


    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長此以往,恐鄉野之人再不讀書,因為讀書無用——買不起各種書籍、沒錢參與社盟,就沒有見識,就寫不好策論。


    而且策論導致很多人語不驚人死不休,或是誇誇其談以為搏名;或是重視韻律而失文章真意;或是看批閱之人的喜好故作投其所好之文。


    國朝自明末亂後,廢朱子而不立新言,以至於思潮混亂,百儒爭鳴,難以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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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前朝八股取士,的確有禁錮之弊,然而最起碼公平——要讀的書少,經濟上公平。


    窮秀才也能讀得起要考的幾本書,至少還能給底層人一個希望,也有助於底層人學習,博個希望。


    若學習不能做官,則無人肯學。


    長此以往,隻怕朝中大臣皆出於官宦之家。


    而名為科舉、實則九品中正。


    此大弊也!


    當時的右平章事是有見識、有能力的,當時就認為,國朝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做到“一道德”。


    哪怕王安石變法,那也是拿出來了《三經新義》,最起碼有個標準教材,對一句話的理解,得有個官方的正確理解。


    現在國朝說是用永嘉永康學派,但是一來學派爭端還在,隻是憑借史書記載的隻言片語去解讀,沒有形成體係,也就沒有對經書的“微言大義”的標準理解。


    二來太宗皇帝雖然天縱奇才,但其對永嘉永康學派的理解,更趨近於“墨”而非“儒”,義利之辨就是個繞不過去的問題。


    破而不立,未成體係,國朝至今也不曾有個朱熹、王陽明這樣能夠破而後立自成體係的人物。


    以至於考“經”的時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往往又以主考官的個人思想為準繩。


    種種之下,人才固然有,也固然百花齊放,但實在是不公平。


    八股的弊端,不在於形式,而在於內容。


    若嫌棄八股禁錮,隻要多取一些書作為選題即可,不要出現“截題”這樣的情況就行。


    也不是說非得用八股文取士,完全可以戶政府出錢,大興學堂。以國朝北派儒學的想法,搞分齋教育,國家出錢讓貧民子弟也能入學,也能有見識。


    然而……沒錢,搞不起大興學校的教育方式。


    既是戶政府拿不出錢,那還不如複用八股文。


    最起碼格式固定,主要看文筆、字跡、是否通暢,是否聰明。隻要不把選題範圍縮的那麽小就好。


    朝廷真要是想用北儒一派,分齋教育,一半考經書、一半考實學,那就拿錢。這辦法的確好。


    沒錢,還請做到給底層一個希望。


    若說八股禁錮,那麽詩詞歌賦也都需要固定的格式啊。寫個宋詞,難道不要按照詞牌名的格式去寫嗎?寫首詩,難道不該遵循平仄嗎?


    格式是禁錮的,但為什麽不改內容而定格式呢?


    當時的右平章事也說了:臣不是不知道八股的弊病,也知道分齋教育的好處,但是再好的東西遠在天邊沒錢去辦,不如選擇近在咫尺的折中之策。


    上疏之後,朝堂震動,半年的討論之後,終於推行了改革:三年後秋闈,複用八股,延續策論,增加八股選題的內容,召集大儒研討“浙東學派”,欲如王安石之《三經新義》,作為官方的意識形態,做到一道德、一對錯,再進行更為徹底的科舉改革。


    那一年正好是康不怠考中秀才的那一年,他們那一批人,便被稱作“最後的策論秀才”,或稱“苦三屆”。


    畢竟從他們取秀才後三年的秋闈,就要改革了,他們是最虧的一撥人。


    一部分人成功轉型,去學習八股文。而康不怠則因為文風灑脫不羈而近老莊,又確實懶……遂去他娘的,不學了。


    跑到京城在翼國公府裏做了個清客,雖是看人臉色、又需捧哏的職業,但畢竟國公府中的人,尋常人也不敢招惹;二則國公府裏也需要文化裝點門麵,亦或是改建修造,也能讓這些清客參與,撈一些油水,日子過得尚可。


    過得尚可,便越發懶散。每日捧捧哏、對對詞,閑下來就喝酒、下棋、彈琴、賭博,倒也過得快意。


    賭坊裏的人雖有幾個識字的,卻也分不清策論、八股、秀才、舉人,更不知其中的變化,康不怠也懶得解釋。


    正準備起身離開時,又有人問道:“康秀才,你既有見識,怎麽不去考武德宮一途?如今都知道,想要做官兩條路,選官定額科舉二武德一。”


    一聽這話,便是平日裏再和氣,康不怠也忍不住陰陽怪氣地冷嘲一句。


    “考武德宮?你爹是公爵啊還是侯爵啊?”


    “你祖上是當年跟著太祖太宗皇帝打天下的老五營嗎?人家老五營是行唐時均田製的,有永業田不得買賣,分為各個小社,劃分公田,二十年一換。各社又有營學。作為世兵,隻要合格從戎便免稅,你是嗎?”


    “你若不是,武德宮考騎術、弓箭鳥銃二選一,幾何、測繪……且不說後兩個你自己學不會,便說馬,一匹戰馬少說二三十兩銀子,難不成你以為買頭騾子就能練出來?你他娘的還天天啃高粱窩窩,你喂的起戰馬?”


    “國朝雖不禁鳥銃,可鳥銃七八兩銀子一支。沒有個十斤八斤的火藥,你練的出來?”


    “每日練習騎術,又不能營生,你家是有朝廷的信章在雲南開銅礦嗎?至於幾何測繪算數之學,無人教導,又豈是那麽容易學會的?”


    “窮文富武、窮文富武,你可懂?”


    “問這問題,你需先三省吾身:你爹公侯否?你祖五營否?你家有礦否?若都沒有,憑什麽有錢考武德宮?”


    “莫說武德宮,便是當年全考策論,諸子百家、前四史、唐書宋史、通鑒國語,都要來上一套,再來一套注釋,平日裏又要結社論政,你當誰人都花得起這錢?”


    諷了幾句,借著酒意,心中難免氣鬱,正要再說幾句,就從煙霧繚繞中看到了翼國公府裏的一個小廝,喊道:“康先生,康先生,國公正尋你呢!果然在這裏。”


    一聽這個,康不怠心裏的那點鬱悶滋溜一下子從毛孔裏散出去了,衝著那幾個賭友喊道:“我這又有營生了,待過幾日,且看我來日翻本!到時候給我留個地方。”


    說完,腳底抹油,像條泥鰍一樣滑到了小廝身前,心道國公有事尋我,那定是又有營生了,如何不弄個十兩八兩,先去瀉瀉火,再來搏一搏,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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