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也知道,如今我有官身,朝廷裏還有許多事要管。這裏的事,我實在是管不過來。”


    “再者,我算是千金市骨,叫大家集結股本,學學西洋人的辦法,所謂人多力量大,合夥發大財。這幾年呢,盈利的錢,都拿出來分紅了。我管的太多,下決定就越擔心損害大家的利益。”


    “譬如對日貿易,倭人是發了固定的貿易信牌。一船一牌,可既然如此,為什麽我們不把船造的更大些?原本能裝幾千石的貨,我們為什麽就不能裝一萬石?”


    “你們都和荷蘭人打過交道。西洋人原來收過關稅,也是按照船的大小來收,荷蘭人便把船造的能裝更多的貨。其實一樣的道理,倭人每艘船給一張貿易信牌,可沒規定船多大。那咱們把船造大了不就得了?”


    “隻是造船要花大錢,尤其是造大船。長久看,得利頗多;短期看,這就影響今年的分紅。既然都出了股本,也不好連決策權都沒的。可要是人人都能說上話,這又亂哄哄亂成一團,難有結果。”


    “承蒙諸位的信任,讓我一直管著這裏的事。可有朝一日我不能管了呢?凡事還是立出來規矩,按照規矩辦事才是。”


    這幾年分紅得利確實不少,造更大的船這樣的想法,也不是沒有人想過。


    如今劉鈺主動說起來這件事,又說要立規矩,眾人心裏其實都是高興的。


    規矩當然好,現在看來劉鈺是個好人,可誰知道將來怎麽樣呢?若是有了規矩,日後也少了許多的麻煩。


    而且日後若是擴大經營,是否發行新股這樣的事,劉鈺一個人就算可以決定,眾人心裏未必都情願。


    現在靠的是個人的威望和信譽,但靠個人威望和信譽必然是不穩定的。


    或許高效,但始終頭頂懸了一口劍,不安穩。


    出多少錢,就有多少說話的權力,對這些商人而言肯定是樂意的。全天下所有商人最喜歡的理想製度,就是財產加權投票製,按照錢多少,一兩銀子就說一兩銀子的話、一萬兩銀子就說一萬兩銀子的話。


    商人看來,天經地義。


    “我是這麽想的? 咱們可以學學英人的辦法。那英國的東印度公司? 是選出一些人話事。怎麽選呢,他們是五百磅,也就是咱們一千五百兩銀子左右算一票。”


    “所以這一次把入股超一千兩的都叫過來? 大家就商量商量。咱們就是一千兩銀子一票? 兩千兩銀子就兩票。這一次我就不參與了? 試著讓你們自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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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在這之前,我先把一些想到的規矩說一說。諸位且聽聽? 要是都同意了? 咱們就這麽來。要是不同意? 有什麽想法就說出來? 集思廣益嘛。”


    待廳堂內的人都安靜下來後,劉鈺就把自己設想和抄襲來的一些東西說了說。


    就是要走正規化,首先一點就是貿易公司對第三方的債務責任等問題,需要明確是公司承擔。


    按照一千兩銀子的股份一票? 選出十一人的委員會,任期七年。


    股東有權召開臨時大會,隻要湊夠三分之一的股本同意即可? 可以在特殊情況下罷免委員會成員。


    這個是為他自己留的路? 暫時劉鈺不想全麵操控對日貿易的? 要讓這個貿易公司自發成長起來,逐步完善規矩。


    但將來要是路子走歪了,他也可以控製。


    在選出十一人委員會後,委員會擁有全權,包括製定貿易計劃、每年公布賬目、製定長遠計劃等。


    其餘人就不得幹涉,但需要對股東公布。


    如想幹涉? 則依照上一條。


    貿易公司的雇員要有固定工資,各級的船頭、賬房、采買等,都要明確工資。


    成立專門的監督部門,主管查賬、審計等,此部門在十一人委員會之外。


    大致的規矩也就這些,要麽是從前世抄的,要麽就是效仿荷蘭或者英國的那一套。


    這些規矩算不上太新奇,一點就通。


    眾人也提了一些其餘的意見,討論了一陣定下來了大致的規矩,劉鈺又提醒了兩件事。


    “一個呢,便是日後可以步子稍大一些、膽子略大一些。南洋的貿易,咱們還是要抓一抓的。南洋之外,還可以去印度轉一轉嘛。正好,我那邊可以出兩條船,裝一些貨,派一些航海的好手,試探著找找路、看看能不能站住腳,也為日後擴大生意做準備。”


    “另一個……”


    說到了另一件事,是借著要造大船起個引子,真正想說的還是這個貿易公司的海商們,應該為長久打算一下。


    比如,興辦實學學堂,讓子弟入學,讓家裏的庶子或者非嫡長們多學一些航海的學問。


    如果要造西洋大船,劉鈺可以從威海讓一些人退下來,反正培養了超額的軍官,暫時也用不到那麽多實習船長,這些人學成之後也盼著能找一份好點的工作。


    這幾年可以這樣,但以後肯定不能這樣了。


    所以希望貿易公司的委員會成員,要考慮一下在鬆江興建一些義學,招收一些貧民子弟,學航海、會計、算數等內容,將來也好保證開拓更遠的業務能夠有足夠的人才。


    這些商人對儒學都不太感冒,他們也樂於讓自己家裏的子弟族人們學學這樣的學問。


    家裏真正的繼承人還好,那些庶子們也好有一條出路,將來也能在公司裏有更多的人脈。


    而且,劉鈺也給這些人準備了一條科舉之外的為官之路,就是可以考取靖海宮,當炮兵、海軍、要塞工程師等軍官。


    反之,從海軍退下來的人、水手們,也可以優先進入到貿易公司任職。


    盡可能塑造一個全新的階層,這個階層不是土地地主,而是以工商業者為主。


    這個階層不走正統科舉,學的也不是儒學,但卻能夠在軍中有一定的影響力和勢力。


    不但有錢,而且有人。


    這個想法,打的也是一個皇帝許可之內的擦邊球,現在看不出有什麽問題。


    提到興辦實學義學一事,在場的商人們也紛紛同意。


    詩書傳家遠的道理他們懂,隻是以往的詩書和做生意、航海關係不是太大。


    考科舉,難度太大。每個省的人尖子才能混出頭,著實不是什麽簡單的路。


    現在要興辦實學,朝廷肯定不出錢,商人們還是樂於出這筆錢的。


    將來要做大買賣,肯定是有用的。


    東洋弄完了,還有南洋,南洋之外,還有印度,這都是可以嚐試一下的。


    大不了就讓福建、廣東的海商們也參股,借他們的力來開拓南洋,拓展勢力。


    雖然肯定會有人不同意這些人分走利潤,但這些就要等十一人的委員會選出來之後,由委員會決定了。


    不同意,要麽集齊三分之一的股東開會罷免;要麽就把股票賣給別人。


    做商人,先學會守規矩,願賭服輸,世上沒有隻賠不賺的買賣。


    劉鈺這麽搞,其實也算是逆時代而動。


    英國那邊剛出了南海泡沫,使得股份製受到了極大的質疑,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新的股份製公司出現,英國人被泡沫爆炸後的慘狀嚇到了。


    但鬆江這邊,日後想要獨占日本貿易,肯定是要擴大股東、擴大資金的。


    造船、造艦、以出海防禦海盜的名義買炮、買槍、探查巴達維亞的情報,這都需要長久的投入,巨額的投入。


    這幾年的甜棗吃的夠多了,是時候放一放血了。


    劉鈺手裏的股份有能力隨時召開臨時大會罷免委員會成員,但此時他不想用,而是把這個貿易公司看成一個孩子。


    現在這個孩子終於要長大了,允許試錯、允許犯錯,暫時一段時間內……直到日本問題搞定之前,他都不會直接來管。


    這一次將貿易公司正規化,順利程度在他的預想之內,並沒有什麽意外,也沒有什麽意外的可能。


    對日貿易的利潤太大,日本那邊鎖國導致的實際壟斷權,也使得一眾商人都認為這是一個堪比土地的穩定買賣。


    自然也就希望這個買賣更加穩定,有正規的製度當然好。人多力量大,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公司一旦正規化,朝廷就算攤派助捐,那也不是攤派到一個人頭上。


    公司作為一個獨立的虛擬人,對第三方負責。這個虛擬人裏,有劉鈺這樣的伯爵,有京城的勳貴,有田平這樣的官員,還有他們所不知道的皇帝的股份。


    少了官員的盤剝,也少了在日本年年要賄賂得貿易信牌的錢,再加上運米夾雜私貨走私,利潤年年增高,隻怕將來有人眼紅。


    現在正規化了,至少聽上去安全一些,也更穩定,尤其是讓一些小股本得人放心。


    雖然聽劉鈺這意思,又是要造大船、又是要辦義學的,可能這兩年分紅的利潤會降低。但長遠去看,還是賺的。


    大體上沒有什麽反對,也把一些規矩商定好了,這十一人的委員會也很快推選了出來。


    饒是劉鈺不想幹涉,選出的十一人委員會,他手底下的人手還是占了五個。


    林允文理所當然地加入其中,完成了從幾年前生意賠掉要去當“西席”的悲慘、到如今掌管著一個股本總額算起來幾百萬兩的大商會的負責人,不由感歎人生際遇。


    這一把甜棗給眾人吃下去後,劉鈺趁熱打鐵,終於說起來他真正要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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