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淦還是第一次聽說保險,聽劉鈺一說,這才知道已經在西洋諸國實行多年。


    按照劉鈺的說法,最好是股票交易、印花稅繳納、遼東大豆期貨交割、海運保險、海運漕米等,都在一處建築群內完成,使之作為鬆江乃至大順的金融中心街。


    由皇帝派人直接管轄,一來方便控製,二來也算是有皇帝的信譽做保證,由此可以讓更多的商人確信這是可以信賴的辦法。


    按說,這個地方最好是放在京城,或者至少京城的周邊。


    然而,大順的京城,和經濟中心是錯位的。


    大順的經濟中心是江南,京城裏的錢要麽在劉鈺父輩這些勳貴的地窖裏藏著,要麽就是在放貸吃利息中,完全比不上江南的經濟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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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著稅收、漕米,才算是穩定了京城的經濟。這種地方就不適合作為金融中心。


    皇帝肯定也是考慮過這個問題,所以試點放在了鬆江。


    鬆江既要做試點,那就不妨把這些東西都趁著這個機會搞出來。


    本來已經有了貿易公司打下的基礎,借勢而為,在這個基礎上搞出這些東西也正好可以彌補種種缺陷。


    就算江蘇的錢不夠,自然會有福建、廣東的商人跑到鬆江來投錢。


    艦船和航海術,把世界縮小了。廣東和鬆江,時間尺度上,比京城到張家口都近。


    這些都是賺錢的買賣,沒有人不會幹的,尤其是漕運改海運試行的消息一傳來,隻怕要擠個水泄不通。


    好處說了一大堆,所有可能的壞處,都敵不過兩件事。


    海軍在威海,若鬆江有亂,五日即可抵達鬆江。


    兵工廠和軍改之後的野戰部隊,都在北方。荊襄有良家子這個基本盤駐紮,隨時可以切斷江南任何的動亂。


    這兩件事,就足以抵擋認可此時可能想到的不利於統治的壞處。


    無後顧之憂,隨時可以掐死,於是李淦被劉鈺這麽一說,心裏登時瘙癢難耐。


    他深知劉鈺撈錢的本事,而且確確實實也做到的“不與民爭利”,完全就是憑空弄出來的,而不是從原本就有的大餅裏分走一塊。


    如果真按劉鈺所說,股票交易所、印花稅收取、海運保險、漕米海運運輸都,都在一個半衙門半商會的地方辦公,隻要他願意,隨時可以管住那裏。


    就像是弄個糞坑,把蒼蠅都聚在裏麵,省的到處亂飛,還不好抓。


    至於這個航海保險,略微一算,也知道是大好事。


    若是沉沒了由商人賠付? 很可能會讓一家商人傾家蕩產。


    若是有保險? 那麽對商人的傷害也小,關鍵是……真要出了事,這麽多股本的公司? 完全拿得出足夠的資金立刻賠付? 不影響漕米繼續運輸,以彌補不足。


    如果隻是存著鬆江、蘇州試行的話? 這海上保險其實也就可有可無。


    但要考慮到日後可能真的全麵改漕運為海運? 這無疑是一條好路子。


    將來若真的完全改海運,一年就算江南的漕米五百萬石? 就算全都沉沒了,隻要海軍能保證“射程之內皆能自由貿易”,也就不過區區三四百萬兩白銀而已。


    朝廷收不上來錢,不代表民間沒有錢? 隻要能把這些錢集中起來? 哪怕不巧取豪奪,真要出了事,也能立刻征用……


    李淦聽劉鈺說過不少次對英國的“吹噓”? 最讓他不安的吹噓就是英國歲入2100萬兩白銀。


    現在英國並沒有印度,李淦實在想不出怎麽能摟出來2100萬兩。他更難以想象即將到來的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英國就募集到了5000萬英鎊的國債? 相當於一億五千萬兩白銀? 夠大順不吃不喝不算利息還五年的。


    而英國那邊發行國債的事? 李淦也是聽劉鈺說過幾次,知道英國真要開戰,隨時都能從民間借出一大筆錢。


    現在劉鈺說到把資金聚集在鬆江,真要是缺錢了可以方便借錢這事,李淦更是心動。


    “你剛才說,若是朝廷急用錢,白銀都聚集在鬆江,那又如何才能把這銀錢借出來?若是強令商賈助捐,恐難矣。”


    “你亦知國朝開國事。當年太祖皇帝入京,權將軍拷掠京師便有錢,之前要求助捐的時候卻弄不到錢。難不成到了我朝,這人便轉了性子?”


    一般來說,朝廷還是要臉的。正常都會拿特權換銀子,比如捐錢補個監生之類,而科舉製之下的監生身份又是有特權的,其實就相當於是賣官鬻爵。


    可真要到需要不要臉的時候,科舉的這個身份就很存疑了。與政府綁定,若是政府完蛋了,那這監生還有用嗎?


    前朝覆亡的殘酷現實,足以證明很多人舍命不舍財。是以李淦想知道劉鈺說的弄錢,是怎麽個弄法?


    他倒是能隱約感覺到,大量的資金集中在鬆江府,想要借錢肯定比分散到全國各地去借錢容易。


    劉鈺道:“臣請試舉一例。”


    “若如膺懲倭國,開戰需要錢糧。陛下隻需一句話:對倭開戰後強迫倭國開國貿易,壟斷對倭貿易權便可抵押。”


    “威海的海軍艦隊到鬆江轉一圈,放上幾炮,懂行的就會明白,我軍必勝。”


    “是以假使出售五年,頃刻間便能募集出三五百萬兩。”


    “而且,不動小民,不經漂沒,沒有損耗。甚至不需要對外募集,隻需要如今對倭的貿易公司一家,就足以募集出來。”


    “如此,不用國庫一分錢。膺懲倭國,又可叫倭國賠款,這些錢便入了國庫內帑。不但不花錢,還賺錢。”


    “日後對倭貿易日益發展,五年之後,隻怕一年售賣百萬兩亦非難事,如此又可增歲入百萬。”


    “這是一種辦法。”


    “還有一種辦法,陛下如今手裏捏有不少股票。日後資本富集於鬆江,陛下若要借錢,隻需要用股票年金為抵押、年金分紅為利息,便可募集數百萬兩。而且最多十日即可。”


    “當然,若非極端情況,也實在無需。隻是若真的出現前朝遼餉的情況,就可以用一用。管轄一個鬆江,和在全國征收遼餉,哪一個更為有利,這是不言自明的。”


    李淦本就存著把鬆江建成一個大豬圈養大肥豬的想法,劉鈺說的這些,正合他內心暗戳戳的心思。


    如漢時的遷茂陵令,那是強製把土地重新分配,削弱豪強。


    而現在,則是把資金集中在鬆江。


    商人不是豪強,根本不需要削弱,因為他們本來就沒有政治地位。


    所以就可以在需要花錢的時候,隨時能借到錢。


    當然,最好隻是借錢。


    但真要是出了大事,實在到了要亡國亡天下的地步,那也可以直接一刀全收,一個不剩。


    隻要有錢,哪有辦不成的事?


    真要用錢的時候,搞征稅,很可能搞到民怨沸騰,前朝就是例證。


    範圍越小,真到不要臉的時候,影響似乎也就越小。


    說到底還是因為錢,要是錢夠用,當皇帝的也不願意搞任何的變化,延續著既有的路線走到底就是了。


    可現在,處處缺錢。


    軍改長期看是省錢的,但是改革期要花大錢;移民西域要花錢;海軍投入要花錢;興辦實學要花錢。


    大順有沒有兩宋的本事,搞各種官營壟斷,既無能力也無經驗,想著就宋遼西夏戰爭動輒損失數萬十幾萬的水平,大順是打不起的。


    李淦倒是想過,為了方便征稅和管理走私,要把一些對外的海關關閉,集結到一處,派專人壟斷對西洋的貿易。


    可是有祖訓在,加之大順前期特殊的權力交接,使得祖訓難動以證合法性,使得他也沒膽子這麽搞。


    民間儒林結社成風,從那些人手裏弄錢,就要弄成與民爭利、或者苛捐雜稅,他又不願意擔這個名聲。


    逼到一定份上,劉鈺這種不與民爭利、另辟蹊徑的弄錢手段,就讓李淦很是心動。


    對日一戰,又要花錢。國庫現在還有點底子,但劉鈺卻說真要是在鬆江搞試點,一個鬆江能把江蘇、浙江、福建甚至廣東的資本都吸引過去,甚至可能對日開戰不需要動用國庫一分錢,反而有的賺……


    這就更堅定了李淦的想法。


    日後若是一年的貿易壟斷權能賣出一百萬兩,海軍的投入也能緩解不少。


    西北、東北都已經基本平定,就剩下個改土歸流還要花大價錢,但隻要軍改完成,怎麽想也不至於比準噶爾還難打。


    沒有了西北東北的威脅,大順似乎真的可以把更多的錢投入到劉鈺說的可以“以戰養軍”的海軍上了。


    想想劉鈺的話,劉鈺倒也乖巧。至少在保險業務上,是希望皇帝允許壟斷專營,皇帝出內帑,而不是他劉鈺來督辦。


    加之主動說了對鬆江資本的管理,要有專門的部門,而且是皇帝直轄的,這就可以試一試。


    鬆江看似很遠,但海軍一旦建成,實際上距離京城也就十天的距離。而十幾天,也就相當於京城管管張家口,海軍的艦船不隻是把世界的距離縮短了,更是縮短了京城和鬆江的距離。


    十幾天的距離,讓皇帝也很安心,很有安全感。


    反正要搞,那就不如搞的大一些。


    若真的水土不服,那就直接滅殺即可。反正就局限於尺寸之地,在絕對的軍事力量麵前,都是可控的。


    “嗯……既是這樣,那就可以試行一番。對鬆江府而言,改變也就是原來的漕運轉為海運。對鬆江而言,這些變革也都是嚐試,可謂是另起爐灶了。朕便挑選一人前去主持。”


    “此事不歸六政府管轄。”


    “朕也想了,若是將來膺懲倭人,若有海運漕米得商會,戰時便可征召海運餉銀和軍糧。此真一舉兩得。”


    “今年恐怕來不及了,依你看,明年夏季鬆江、蘇州兩地的漕米,便可運輸了嗎?”


    劉鈺想了一下如今大順海上貿易的規格,心道還用得著明年?你要是今年秋天就想這麽幹,福建廣東浙江的商船就會蜂擁而至,爭著入股,甚至連新船都不需要造。


    百分之十的免稅貨物量,遼東大豆回運的利潤,隻怕你還不知道商人對利潤的渴求有多可怕。


    “回陛下,隻要陛下同意江蘇節度使的奏請,鬆江、蘇州的漕米,明年海運絕無問題。”


    說完,劉鈺內心忍不住冒出一個陰暗的想法……或許,哪天黃河若決了口,導致運河淤塞,有了這樣的基礎,說不定廢漕改海就可一舉成功。若是黃河不決口,這全麵漕改海,怕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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