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詢問了一些細節之後,李欗便叫饅頭先回艦上,這件事他既為前方主將,是要自己拿主意的。


    拿的主意,是要配合朝廷的大略。當然也有一定的風險,萬一朝廷又變換了策略,比如屠滅武士、鳩占鵲巢之類,那他這麽做就不算好了。


    思慮之後,決定還是冒一點風險,於是做出了決定。


    叫通譯寫了一封信,找人送信上山,讓長州藩的人來談判。


    可以保證其安全,隻說一句,殺俘不祥。若其頑抗,則片甲不留。


    一句殺俘不祥,分量還是極重的,尤其是在一個皇子嘴裏說出,這四個字足夠動搖長州藩的心思。


    再一個,長州藩退守山丘,這根本就是死路。


    到底是主將腦子不好使,沒有選擇突圍跑路?還是因為主將本身就有意談判,這也值得商榷。


    派了幾個勇士,將信送上山丘。


    武士們對信使不是怒目而視,而是不敢正視,一個個還沉浸在之前的炮聲和戰鬥中,心驚膽寒。


    毛利宗廣看過信後,心中暗鬆了一口氣,心道這裏麵果然還有一線生機。


    可能投降後,就算不被殺,也被當做俘虜送回大順。


    也可能,對麵根本不想把他們抓去當俘虜,而是可能索要一些金銀。


    無論如何,還有一線生機,總歸是比之前帶著少數親信突圍跑路要強。若是之前帶著少數親信突圍跑路,肯定是一線生機都沒有了。


    能否有一線生機,雖然還得看大順這邊的態度,但至少還有希望。


    將一眾親信家臣武士叫到身邊,歎息一聲道:“唐人勢大,火器犀利,實難敵也。吾實不忍看到諸君皆死於此。唐人皇子親說不殺,當可守信。”


    “吾實不忍諸君皆死於此。爾等當降,吾當以死報國!”


    說罷,就要選介錯人,做出一副要死的姿態。


    切腹習俗的繁瑣流程,這時候終於發揮出了應有的效果。


    旁人反應不及的橫刀自刎,不符合大名的風格和習俗;這種需要漫長儀式拖延時間的,自是給足了家臣們力勸的時間。


    親信家臣們被毛利宗廣感動的跪伏於地,哭道:“藩主不可輕生。昔者……”


    引經據典地從吃兒子肉的文王到嚐糞的勾踐說了一通,毛利宗廣這才長長地歎了口氣,棄刀於地道:“縱是如此,文王尚有西岐、勾踐尚有越地。唐人占據此地,縱然將來退兵,幕府必要問罪。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所問者,不隻是問自己,更是問問他的這些家臣、武士。就算大順這邊不取長州藩寸土,幕府那邊要是收回了長州藩的土地怎麽辦?


    或是收歸直轄,或是重新分給一些親藩、譜代大名,這些跟隨他的武士家臣,必然要被歧視。就像是土佐的那些長宗我氏的舊臣一樣,這才是家臣們最怕的事。


    若是轉封別人,別人自有自己的親信家臣。封建製是人身依附製度,家臣依附藩主,藩主的實力取決於家臣武士,反過來藩主的實力又回饋家臣武士。


    說罷,毛利宗廣道:“如今之計,唯有我親至唐人軍中。以身犯險,或可說服唐人,換取長州不滅。縱被俘受辱,吾亦何惜?”


    “大人……”


    親信家臣們哭成一片,但卻不像剛才勸他不要自殺時候那般規勸了,這一次隻是痛哭。


    毛利宗廣哀歎數聲,囑托眾人,隻帶了幾個親隨侍從下了山。


    有些話,實在不方便讓更多人知曉,他也隻能選擇自己下山切談。


    若能談成,日後武士家臣感念其恩德,就算他退位隱居,毛利重就說話依舊不好使,除非到他死了。


    或者……大順難道就不需要一條狗?


    幕府,是不是唯一可以效忠的對象?


    如果大順要求日本朝貢,那麽他是否可以越級效忠?


    封建製下,老百姓一般不會越級造反,比如一國之一揆,很少會和周邊聯動;反過來,好像一般也不能越級效忠。


    大順,會不會保留幕府?


    還是會把日本拆成諸多藩國,各自效忠,成百國同朝之盛況?


    若是這樣,大順似乎是有可能保留西南諸藩的。不但會允許西南諸藩存在,甚至可能會讓西南諸藩各自獨立!


    有大順這棵大樹庇護,正可拜托幕府的控製。


    參覲交代,參誰不是參?


    參幕府,還得被幕府控製家臣數量;參大順,看看朝鮮、琉球的小日子過的,不但大順不控製,相反每次朝貢都會大賺一筆。


    既要保長州,保毛利氏,唯一的一條路,就是結交大順,說以利害,希望大順能夠留下長州藩。


    幕府又打不過大順,真要是長州藩選擇歸附大順,幕府又有什麽辦法?就算有一些武士不識時務,真的要報國,亦可借大順之兵將其剿滅。


    但這件事,說出來的出發點,得是為了武士們著想,唯有這樣才能讓武士們繼續忠誠。


    山上武士目光中的毛利宗廣,是忍辱負重、是風蕭蕭兮易水寒般的勇士。


    山下列陣圍困山丘大順士兵眼裏的毛利宗廣,是垂頭喪氣,惶惶如喪家之犬般的失敗者。


    李欗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叫升帳。


    士兵佇立兩側,毛利宗廣被押送進來後,儀仗齊聲威嚇,毛利宗廣卻站立不動。


    李欗想著先給一個下馬威,叫通譯傳話道:“汝何人也?現居何職?”


    毛利宗廣站在那回道:“吾為日本國之長州藩藩主,從五位下大膳大夫。”


    “區區從五位之大夫,見天朝皇子,緣何不拜?”


    “兩國交戰,吾為日本國之大夫,非大順之大夫。豈可以唐人之禮見唐人皇子?”


    李欗笑道:“你既為毛利氏之後,可知百年前之事?前明萬曆年間,前明神宗冊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國王,吾聽鷹娑伯言,毛利氏為昔年毛利氏之五大老之一,為人者豈可忘其祖宗事?”


    “前明末年,公侯皆食肉紈絝,而恃為腹心;宦官悉齕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獄囚累累,士無報禮之心;征斂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既窮乎仁愛,致兆民爰苦於災祲。我太祖皇帝起布衣,目擊憔悴之形,身切痌瘝之痛。念茲普天率土,鹹罹困窮;詎忍易水燕山,未蘇湯火。躬於恒冀,綏靖黔黎。及至高宗皇帝,披堅執銳,大小數百戰,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得國之正,不言自明。”


    “本朝得天下於朱明不肖子孫,延承天下藩屬,王土之內,改旗易號。豐臣一係雖已絕嗣,但毛利氏昔年為其臣屬,如今尚存。既如此,跪拜本皇子,有何不對?”


    這種口舌之爭,其實爭不出什麽。


    實際上李欗也不是很在乎這件事,隻是在誘使毛利宗廣聯想到一些別的可能。


    果然,毛利宗廣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番話裏麵隱藏的含義。


    按李欗這種說法,豐臣秀吉既然接受過大明的冊封,之後大阪之戰中豐臣氏絕嗣,德川氏沒有上表稱臣,所以這個國王稱號就沒了。


    但是毛利氏當年既做過豐臣秀吉的臣子,而且還是大老重臣,這時候跪拜一下……若說有道理,也有那麽一丁點道理;若說沒道理,那也真是強詞奪理。


    隻是李欗這麽一句話,等於把話說死了。


    現在跪了,如果德川氏拒不接受朝貢大順的和談條件,那就等於毛利氏在公開場合,質疑和反對德川氏“得位不正”,日本國王的正朔是前明認可的豐臣一族。


    這麽說,大順並不認可德川幕府。話裏有話,似乎意思是大順有意廢除德川幕府?


    但也有可能,是要逼迫德川幕府朝貢稱臣?


    模棱兩可,含混不清,話裏麵的意思可以讓毛利宗廣有諸多猜測,但卻無法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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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沒有立刻跪下,而是說道:“豐臣氏已然絕嗣,如今幕府將軍是德川氏,天皇猶在。既未稱臣,吾不能以唐人之禮相見。”


    “敗軍之將,何以言勇?隻是士可殺,不可辱。天皇未臣、將軍不降,吾雖戰敗,亦不可喪失氣節。”


    李欗心下暗笑,心道你不喪失氣節,那你下山來幹什麽來了?


    “你不是下山來投降了嗎?還是覺得不服氣,準備擇日再戰,來給我軍下戰書來了?你若想再戰,我自可放汝歸去,明日決戰。如何?”


    毫不掩飾的羞辱和自傲,毛利宗廣卻無言以對,半晌才道:“中華武運昌盛,實不能敵。此番下山,自知不敵,隻是希望將軍能夠饒恕我的數千部屬。若能網開一麵,吾願為階下囚。”


    “若不然,吾隻能死於此處,叫山上武士奮戰到底……縱貴國兵猛,亦要折損數百。長州武士家中皆有仇恨,縱取土地,民心不附,又豈能長久?”


    他正準備再說一些聽起來很有正氣的話,然後裝一陣硬氣之後,將話題引入大順是否想要收一條狗的試探上。


    卻不想李欗直接道:“沒問題。我連倭王都抓了,再要你們這些俘虜,又要吃飯,也沒什麽意義。本想著若你們不降,便全都屠戮,片甲不留。既省了後勤,又正好廣施仁政,解救倭國倒懸之民。”


    “不過爾等既願投降,上蒼有好生之德,吾亦不肯多加殺戮。放了你們,當然可以。但是……”


    這麽痛快的答應,讓毛利宗廣有些不知所措。


    隨後的但是二字,讓毛利宗廣頓時輕鬆起來。


    若說直接釋放,那不可能。既然提了但是,那就是要提條件。


    現在萩城已經等同於丟了,長州藩的武士也算是被一網打盡了,大順能提的條件,無非就是金銀稻米。


    隻要武士還在,隻要藩地還能要回,無非就是多從老百姓身上壓榨壓榨就是。農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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