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達維亞通往火山區的路上,二十名大順士兵護衛著一名武官,正朝著火山區前進。


    跟隨的還有兩名荷蘭公司方麵的人,以及十二名布吉斯雇傭騎兵,四名去交涉的勃良安印尼土著貴族,腰間明顯可以看到標誌性的印尼劍。


    這武官穿著藍灰色的、繡著熊羆補子的官服,頭戴三梁冠,腰間束帶上插著兩支黃銅件兒的泰興十五年式的燧發短槍,大熱天的馬背上也有一個卷在一起的、藍紋的羊毛呢絨大氅。


    若在京城,隻看這打扮、腰間的火槍和馬背上的氈毯披風,便知道這肯定是靖海宮出身的。要麽是到樞密院當參謀的五六品參謀官、要麽是新建的什麽外交部的駐外武官。


    這群人,名義上,是史世用說,天朝在這些華人心中還有幾分薄麵,如今皇帝仁義要作保移民,是讓這些人去勸降的。


    荷蘭這邊當然欣然同意:如果成了,好事;如果不成,起義者殺了大順的官員,那就更好了。


    畢竟這位皇帝特使對其定性為“打漁殺家、官逼民反”,真要剿滅,至少也得跟大順通個氣,以免大順借機找茬。


    荷蘭人覺得,華人好像很尊重他們的皇帝或者朝廷,至少在巴達維亞這邊看來,城內的華人對他們的朝廷還是有些信任的。


    所以也派了兩個公司員工跟著,大順這邊自己出錢雇了一些布吉斯騎兵一並跟著,四個本地土著貴族那也是去談談希望這些起義者歸還他們在茂物的家產的。


    但實際上,史世用是派這些人去給起義軍送槍、送戰馬、送“新聞”、交流聯絡的。


    帶隊的官員自是靖海宮出身的,一路上想著可惜“傳旨勸降這種事,從船上拆幾門大炮送去確實不像話”,不免有些黯然。


    四十匹戰馬、四十條槍,隻能算是聊勝於無。


    這邊帶頭起事的,用的是化名,這官員知道多半是自己的同窗,卻不知道這“牛二”到底是誰。


    一路上琢磨著史世用交代他的事,心道史大人不愧是在倭國幹過許多年臥底的,這種事果然專業。


    史世用自然是不可能親自來,他還要在巴達維亞召集華人、宣讀朝廷政策,穩住人心。


    畢竟對朝廷來說,起事的這群人,最大的用處其實也就是把最有反抗精神的那群人拉走,不要混在奴工中,導致遷徙錫蘭的事再生事端。輕重緩急,史世用站在朝廷那邊,自要分清。


    四十人快到山區的時候,就看到了一些被起義者攻占的村社。這些村社的人看著這群大半是華人的小股部隊,既不驚慌,也不恐懼,雖說也沒有諸如簞食壺漿之類的舉動,可這官員心裏有數。


    不反對,至少證明起事的哥們兒已經可以在這裏站穩了。


    出了村落沒多久,就看到對麵的樹林裏有人伸出了火槍,用福建官話喊道:“對麵的,你們是幹什麽的?我看你好像也是唐人?”


    打著官腔報上了名號後,這邊的官員喊道:“都是天朝人,我有事要見見你們的頭領。你們便去通報,我就在這等著。隻說朝廷派來的人。”


    對麵直接罵道:“怎麽,招安招到爪哇來了?荷蘭人要對我們打打殺殺朝廷不管,娘的,老子剛拉杆子起事,朝廷倒是立刻就派人來招安了。什麽狗屁朝廷?”


    護衛的士兵不知其中的事,正要下馬,官員揮手示意不要衝動,隻是罵道:“你們才幾個人,就敢談招安?朝廷天兵百萬,沒有個幾十萬人,哪有資格招安?不要廢話,隻管告訴你們的頭領,我有要事談!”


    說完,叫士兵們迅速警戒,退到了一處樹林不多的空地處,布置了警戒。


    跟隨的兩個東印度公司的員工看到大順的士兵訓練有素,也暗自記在心中,也好回去複述。


    好半天時間,遠處才出現了一支隊伍,絕大多數都是華人麵孔,嘴裏說的多半也是福建官話。


    終究天朝還有點麵子,當然也可能是同胞間的樸素情誼。


    這要是荷蘭人,不可能這麽多廢話,早就幾槍打過來了。


    等著牛二露麵後,這邊來送槍的武官一看,心道果然是熟人,原來是你,卻用了這麽個諢名。


    隻是這時候也不好相認,自下了馬,裝模作樣地說道:“對麵可是牛、黃、連等數位頭領?”


    牛二也認出了同窗,拱手道:“某便是牛二,這位是黃班、這位是連懷觀,你有何事?”


    “爾等聽著,天子已聞巴城天朝遺民之事,如今已和荷蘭人商定,由陛下內帑出錢,替爾等繳了三年的人頭稅,以期三年之內找到謀生之路。欽差大人也說,爾等不過是打漁殺家、官逼民反。天朝作保,爾等若放下武器,絕不傷你們分毫。屆時送去錫蘭等地做工,謀個生計。”


    朝廷這邊也根本不打算招安這群人,隻是走個過場。


    這群人,明擺著是一群“腦後有反骨”的強種,讓他們再去錫蘭做工、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怎麽可能會答應。


    果然,對此消息,人群反應寥寥。


    甚至有人直接罵道:“去毬吧。就算朝廷作保,去錫蘭做工也是九死一生。老子在糖廠裏才幹了一年,就差點死了。去錫蘭,難不成日子就好過了?”


    “就是,朱元璋不過乞丐,拿個破碗打出了天下。他李自成能造反當成皇帝,我等便為何不能依樣畫葫蘆,在爪哇做一番大事?何苦再去錫蘭給人做工,累死累活?”


    “娘老子的,紅毛鬼不是什麽好鳥,朝廷可倒好,還給紅毛鬼錢?老子當年在漳州府差點餓死的時候,卻沒見朝廷的半分救濟,隻好下了南洋幹活抵債。今兒朝廷倒是來替紅毛鬼招安,什麽玩意兒!”


    當初起事的時候,牛二就存心把最有反抗心的一群人拉走了,怕的就是這些人到時候站出來,帶著那些還能逆來順受的人一起起事,以至於壞了朝廷的大計。


    自然這些人也都死硬,嘴上也對朝廷缺乏足夠的尊重,比起巴達維亞城中的連富光等人的態度,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黃班等人自覺這話說的毫無問題,心道正是如此。


    牛二聽了,卻是心驚膽戰。


    在體製之外,他豪氣萬丈,自覺氣吞萬裏如虎,給他幾年時間,足以縱橫爪哇。


    可在體製之內,他就是個屁。樞密院裏一群六七品的小官,在京城裏隨便碰到個人可能官威家世都比他們要強,說錯了話掉腦袋,也就需要個刀斧手小吏。


    黃班等人此時是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他也就是個帶著緊箍咒的弼馬溫。


    如何敢說什麽“他李自成能造反當成皇帝,我等緣何做不得一番大事”之類的話?


    好在對麵的同窗出來解圍道:“放肆!太祖名諱,豈是你們能提及的?念在爾等身在王化之外,暫不追究。爾等是鐵了心在這裏做賊寇了?我可告訴你們,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起義者既領教過福建的貪官汙吏官紳勾結,也領教過糖廠場主同胞的皮鞭毆打,還領教過荷蘭人的手段凶殘。


    全都經了一遍後,隻拿個皇帝的仁義來說話,自是屁用沒有。


    牛二怕情況不受控製,也想知道朝廷這邊到底是什麽意思,遂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若有膽,暫卸下武器,跟我來。若沒膽,還請回去!念在你我都說漢文的麵上,若不然,早一炮打過去了!”


    樞密院這邊的心道,哥們兒本就是來給你送戰馬火槍的,你這話接的妙啊。


    “老子一身都是膽,莫說前方黑洞洞是爾等賊人巢穴,便是龍潭虎穴,老子也自去得,有甚可怕?”


    說罷,自己先把腰間的兩支漂亮的燧石短槍卸下,直接扔到了一邊,徑直朝著牛二走去。


    這些起義者也是第一次見到朝廷官員竟有這等膽氣,雖是敵是友尚未可知,卻也佩服,紛紛叫道:“好漢子!倒也有種!”


    剩餘的士兵也都聽命,下了槍,將火槍和火藥包交給那些起義者。


    花錢雇來的布吉斯騎兵,自是聽雇主的,也都下了馬,但是身上的刀沒教出來。


    兩個荷蘭公司的員工,雖也害怕,但見大順這邊的官員都不怕,或許這些造反的華人也不敢傷害他們,也都跟著進了山區。


    上了山,樞密院這官員也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學過造反學的。


    知道現在山上這情況尚且複雜,派係眾多,此時萬萬不能搞出單獨會麵的情況。以免起事者內部猜忌。


    遂道:“我在巴城也聽說了你們的名頭,幾位首領不妨和我談談,咱們敞開天窗說亮話。荷蘭人也一並聽著,他們也懂一些漢文,朝廷作保,咱們一並談談。”


    牛二卻沒有直接同意,而是回頭和幾個頭領商量了一下,詢問了一下他們的意見,以示尊重。


    黃班道:“既如此,聽聽也無妨。此人倒也有幾分膽氣,雖是官府裏的人,卻也是條漢子。行不行的,聽聽再說。”


    見無人反對,便請了這些人進了屋子。


    伸手做個了請的手勢,那官員按照天朝規矩分了賓主坐下,便直接道:“幾位頭領,我話也不妨和你們明說了。如今天子念及這裏的百姓困苦,出錢交了人頭稅。可有句話說得好啊,救急不救窮,朝廷還是盼著南洋的天朝百姓都能有謀生的手段。”


    “現如今,巴達維亞、淡目、三寶壟等地的不少人,已經決定去錫蘭幹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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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似是在說朝廷的政策、仁德。


    實際上是在告訴牛二,不要往北。


    北邊最有可能參加起義的人,多半都被運到錫蘭去了。


    剩下的要麽是小商販、要麽是大富商,那邊站不穩腳跟了,沒有威海課堂裏那個叫“群眾基礎”的東西——當然,講課的時候,說的是大順祖皇帝轉戰河南、如何英明神武決策正確。


    牛二自是聽懂了,扭頭看了看黃班等人,也沒說什麽。


    黃班心裏黯然,歎了口氣,心道朝廷這群鳥人誤我等兄弟大事,如今看來,北去已是不行了?


    朝廷這話,算是讓內部有分歧的起義者,重新團結起來,刹下心來在這裏紮根,不要琢磨著去北邊、甚至渡海去婆羅洲了。


    那樞密院的官員又道:“我在巴城聽說,你們用的都是英國的火槍?這英國在西邊過了海峽的明古魯,就有城堡。可你們覺得,就算英國東印度公司真的沿南岸走私,給你們送來了槍炮……”


    “你們以為隻是有槍有炮就能打仗了嗎?訓兵、練兵之事,豈是這麽容易的?”


    “縱然荷蘭人最近要忙著移民、統計、維穩之事,一年之內未必能來圍剿。可一年之後,其必調集重兵前來,爾等何有勝算?”


    “便是你們現在想要趁亂襲擊井裏汶等地,荷蘭人有兵駐守,你們難道能攻下城堡嗎?隻要不追擊,分散各處,據守堡壘,維持到移民之事結束,待荷蘭人大兵調來,爾等可有勝算?”


    兩個跟著的荷蘭人也聽不出這裏麵有什麽不對的,隻覺得說的挺好,講事實、擺道理,告訴他們頑抗死路一條,不如投降。


    牛二也是心頭大喜,如今缺的就是朝廷出麵之後的情報。


    此番話,自是明白這是在告訴他,朝廷現在正在給荷蘭施壓,迫使荷蘭人分散精力於移民之事,不會出兵來圍剿。


    同時,他這位同窗兄弟也提醒他,這時候要主動出擊一下井裏汶,佯攻即可。


    現在正在處理移民的事,荷蘭人極怕在移民風潮中出大亂子,弱這時候敢於“趁亂襲擊井裏汶”,則荷蘭人就不敢聚兵一處,隻能在各處華人較多的地方嚴加守衛,維持秩序。


    這是以進為退、以攻為守,便可爭取一年時間。


    一年時間,就是這邊在提醒牛二,練兵、練兵。


    至於武器彈藥,說的不要再清楚了:你們隻管練,槍支火炮,自有人托關係從東印度公司那買了,給你們送來。南邊的海岸線那麽長,一旦開始移民,荷蘭人就不會有這麽多精力在南邊巡查了。


    局外人聽不懂這裏麵真正要說的是什麽,還以為這是威脅。


    牛二聽懂了,於是回應道:“有無勝算,哼……那就不需要您費心了。我等再打幾仗,弄個千把條槍、三五門炮,荷蘭人我還不放在信上。”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裏硫磺極多,雖缺些硝石,某也曾學過養硝之法,長久之計,自有手段。”


    他是在向朝廷提出支援,希望支援千餘條槍、幾門炮,如果有成桶的火藥最好,沒有的話弄一批硝石過來也行。


    對麵都明說了,南邊的海岸“可能會有東印度公司的走私船送軍火”,那看來軍火很快就會送來,而且仍舊還是英國貨。


    兩邊看似話不投機,該說的情況倒是都互相了解了。


    武官拂袖起身,拍案道:“那就是說,你們鐵了心了?”


    “對!”


    “不怕死?”


    “不怕!人固有一死,死國可乎?”


    “我可告訴你,荷蘭人一旦大舉來襲,那可是一兩千人,你們以為自己打得過?”


    “便是死,弟兄們也不會再去做奴工的。”


    那武官怒道:“冥頑不靈!自尋死路!既如此,話不投機半句多。爾等既是鐵了心走到底,日後朝廷可周顧不來!告辭!”


    “且慢!”


    牛二起身,卻不相送,冷聲道:“兄弟來這一趟,這批馬匹槍械,我便留下了,就當借的。日後我等成了事,雙倍奉還!我且給你寫張欠條!”


    那武官佯裝怒道:“你敢!”


    說罷,擼起袖子就要衝上去放對,結果嘩啦啦衝進去一群人,將這武官摁住,有人拿槍頂在了他的頭上喊道:“別動,動一下打死你。”


    兩個跟隨的荷蘭公司員工嚇得渾身發抖,心想本以為這群人對天朝朝廷還會有些尊重,沒想到竟是一群徹頭徹尾的、毫無信仰、既不尊重貴族也不尊重皇帝的反叛者!


    牛二揮筆寫下了一張欠條,又看了看那兩名公司員工,哼聲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滾吧!回去告訴你們的總督,除非答應我們綱領上的條件,否則別想著招安的事。我們永不投降,滾!”


    說話間,假意將欠條遞給同窗好友,趁機用威海那邊軍中的禮節,狠狠地握了一下手。


    輕搖即放,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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