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澳門,已經完全亂了套。


    各地湧入的不願意放棄信仰的虔誠者,在這裏得到了精神的滿足,可精神滿足不影響肚子要吃飯。


    數萬新來的人擁擠在狹小的澳門,沒有住處,隻能到處搭建貧民窟。


    沒有工作,也沒有地種,各個華人街區裏黑幫盛行。


    鴉片館、高利貸、奴工招募處、童、奴阿弟收購處、契約女傭中介……在華人街區裏遍布。


    澳門的華人即便皈依了天主教,也沒有地位。


    況且,當年為葡萄牙流過血、打過仗的華人,還沒有取得地位呢,就算這些後來的都是虔誠的、躲避異教徒迫害的教友,又怎麽可能有地位呢?


    98年前,前明崇禎十五年,葡萄牙從西班牙的手中獨立,消息傳到澳門的時候,澳門的中國人、日本人,為了彰顯自己對葡萄牙的忠誠,舉行了盛大的儀式。


    在澳門避難的日本天主教徒穿著和服、挎著倭刀,手持扇子,於7月7日,在澳門街區舉行了盛大的遊行。


    中國的天主教徒也不甘其後,大量參軍的華人,在澳門舉行了一場盛大的閱兵式,慶祝祖國複國,慶祝若昂四世登基。


    但是,這場盛會後不到兩個月,這些人發現“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自己這麽賣力的表現,可還是沒有被人認可,依舊是三等人。


    於是他們給若昂四世寫了一封信。


    “尊敬的陛下:”


    “在澳門的華人基督徒市民聲明:眾所周知,我們放棄了中國的政治和法律,服從葡萄牙法製,一如既往地為陛下忠實的仆人。”


    “從這座城市產生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就成為這裏重要的組成部分了……”


    “但是,這裏的葡萄牙人禁止我們參加航海活動、禁止我們去往廣東貿易。而戰事一起,就拉我們當炮灰。可我們為了生活疲於奔命,哪裏有時間去打仗呢?”


    “他們甚至禁止我們穿外套,因為穿外套是歐洲人的特權,以此區別我們低賤的地位。”


    “他們強迫我們修改遺囑,遺孤的錢要被充公,由他們拿去用於航海。”


    “在言語和態度上,他們對我們進行侮辱,甚至在中國異教徒麵前對我們大加詆毀——他們對待那些中國異教徒的態度,比對待我們這些基督徒好的多,而這樣是不利於祖國在澳門的改宗事業的——中國的異教徒發現,不信基督的好處比信基督更多,可以得到更多的自由和恩惠。而基督徒則要麵對辱罵和中傷,甚至不準穿外套。”


    “我們懇請陛下:”


    【允許我們以耶穌會的身份加入兄弟會】


    【允許我們和葡萄牙人以及混血人在相同的地方貿易】


    【允許我們穿外套】


    【我們的警戒、駐守義務,隻在戰時。平時不要當兵】


    【我們遺孤的錢,禁止他人使用】


    【在孟買、錫蘭等地居住時,請給予我們和當地土著基督徒一樣的權利】


    這封信倒是送到了葡萄牙,葡萄牙國王也做出了反應,但並沒有什麽用。總督也不過是個屁,本地評議會怎麽可能聽這些廢話,也就是走個形式而已。


    一等人是純血的葡萄牙人、以及和澳門貿易的異教徒華人;二等人是混血的;三等人是才輪到這些改信的華人基督徒。


    如今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這些當初抱怨的華人基督徒,在澳門紮根已久,至少有自己的產業、工作,以及住處。


    而這幾年大順禁教湧入的大量新來的,既沒有住處、也沒有工作、還沒有地位。


    人不怕低人一等,就怕沒人比自己還低。這群人進入之後,舊華人和新華人之間的衝突也日益增加,整個澳門陷入了一種仿佛末日天啟般的混亂當中。


    爭鬥、買賣人口、奴隸貿易、街區爭地盤、碼頭搶抗活鬥毆、搶劫、偷竊……


    很多人後悔了,精神和信仰,原來並不能填報肚子。於是很多被驅趕或者自願前來的基督徒,希望回到原來的生活中。


    但是,大順這邊的政策是許進不許出。


    因為官員不想擔責任,你說你後悔了、不信了,但萬一是假的的?萬一回去後繼續傳教呢?


    我做個好人,放你回來,不過舉手之勞。但結果你假意改信,日後悔過,悄悄傳教,朝廷是要問責的。


    朝廷禁教可是紫禁城裏傳出的命令,這可不是小事,當年海關那群人那麽愛錢,可也沒人敢把戰馬兵書往日本運,哪些事可以通融、哪些事不能通融,各個心裏都有一本護官符。


    這好人,不做也罷。


    倒也有好官直接去了廣州,向廣東節度使說清楚這件事。


    但廣東節度使隻回了一句《論語》裏的話。


    曰:伯夷、叔齊何人也?


    曰:古之賢人也。


    曰:怨乎?


    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此事,遂罷。


    如今混亂的澳門,已經完全失控了。


    這種地方,最適合這種私下的交易,也最適合在這裏募集人手去當雇傭兵。


    而且,澳門與荷蘭之間恩怨頗多,這裏也是荷蘭人毫無勢力的地方,巴達維亞的華人起義者選擇在這裏接頭,既是為了防備朝廷,也是為了防備荷蘭。


    很快,法紮克萊就在約定的一家旅館中,和那名希望見麵的華人見了麵。


    見麵之初,法紮克萊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個華人起義者的聯絡官。


    年紀不大,也就二十七八歲。


    臉色黝黑,顯然是在熱帶生活過。


    個子不算高大,但很健壯,和奴工那種瘦弱的幹壯不太一樣,而是營養相對充足的那種壯實。


    第一眼看過去,法紮克萊心裏判斷,這個人應該是巴達維亞那群華人起義者中的核心人物。


    不是那些被迫起義的奴工,而更像是想要趁亂而成大事的那種市井遊俠。


    法紮克萊研究過中國的曆史,知道漢高祖的事,也向來知道華人在南洋頗多野心家。


    鳩占鵲巢謀位的、舉事起義奪船當海盜的、在小國當將軍的、包稅自立割據一方的,這種華人在南洋很多。


    法紮克萊總結過這種人:有野心、有能力、桀驁不馴、反叛、不服朝廷,也不服任何人。


    就像是當年的鄭芝龍,弱小的時候可以給荷蘭人做事,一旦做大就反咬一口。


    但,這個壞處,與東印度公司無關。


    現在東南亞是荷蘭的,而且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核心利益,這群起義者不可能推翻荷蘭東印度公司,隻有割據一方的可能。


    不過,英國此時需要的,正是一個混亂的、荷蘭無法壟斷的東南亞。因為英國此時還沒有能力把手伸到這裏,進行完全的取代。


    這群人,正是英國東印度公司需要的一股力量。


    在大順朝廷不下場的前提下,英國東印度公司認定荷蘭東印度公司在東南亞壟斷的破解,是極大符合公司利益的。


    亮明身份後,法紮克萊知道這個人自稱王五,顯然這是一個化名。應該是擔心自己的親屬遭到報複,所以用了這麽一個很明顯的化名。


    而法紮克萊也知道,華人起義的時候,很喜歡用化名。比如明末時候的起義者,很多人用的都是諢號和化名,以及在中國流行很廣的那本鼓動“造反”的書裏,那一百零八個造反的頭目也都有化名。


    這不難理解。


    既知道了對方名號,法紮克萊也就直入主題。


    “王先生,你們起義的目標是什麽呢?”


    化名王五的人便拿出了起義者的章程,以及那幾本英國當年砍國王時候掘土派的小冊子。


    “我們希望在巴達維亞,建立一個更好的國家。我們要變革巴達維亞的土地製度,要取消那些徭役,要民眾可以自由地耕種他們想要耕種的作物、將村社的土地打碎分給個人。”


    “以及……我們希望效仿貴國的製度,我們聽說過貴國的一些製度。”


    簡單的幾句話,讓法紮克萊更加確信了這件事的可行。


    隻此幾句話,證明了這裏麵絕對沒有大順朝廷的力量,大順朝廷雖然號召所謂的仁政,但卻絕不可能允許出現這樣的情況。


    這些人裏,應該有親英派。


    此時歐洲理想中國的人很多,伏爾泰就是最出名的那個。他去過英國,也知道英國真正什麽樣,但為了“讓法國人覺醒”,把英國和中國都吹上了天。


    啟蒙者看來,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良心。讓人們知道,有一個完美的理想國。


    至於真相,看看此時歐洲出版的一些書籍的名目,諸如瑞典的《唐帝國的人民的監察製度》……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國已經破滅、大航海時代來臨,急需一個聽說過、現實存在的、絕大多數人沒見過、看不見、摸不到、神秘的理想國。


    在絕大多數人可以親身出國體驗之前,在訊息依靠紙張傳遞的時代,這個理想國就可以承載個人的全部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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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這裏,距離中國太近了。


    所以英國,就像是此時歐洲一些人嘴裏的中國一樣,便成為了一些人聽說過、沒見過的理想國。


    法紮克萊聽說過澳門那些皈依者狂熱的故事,心想這群人如果真的把英國當做理想國,將來一定會成為公司在東南亞立足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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