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擔心,劉鈺會假裝不懂,在和董事會達成勘合貿易的協定後,立刻在阿姆斯特丹公開此事,利用荷蘭的愛國情緒,煽動情緒,反對公司為了自己的壟斷利益,而製定有辱國體的商業協定。”


    “進而與反對公司壟斷的反對派合作,尤其是反公司和反奧蘭治派的愛國者們,借著有辱國體的名義,要求公司解散、重組,取消公司的壟斷權。”


    “這些打著愛國者旗號的反對派,可能會要求取消壟斷、自由貿易,甚至將東南亞收歸國有,取消荷蘭人前往亞洲貿易的限製。”


    菲利普斯不是土生土長的巴達維亞人,對荷蘭的情況相當了解。


    荷蘭的黃金時代已經結束,之前積累的眾多矛盾和不滿,伴隨著黃金時代的結束,大量地爆發出來,或者叫暴露出來。


    伴隨著一些啟蒙運動的小冊子流入荷蘭,一些人已經對東印度公司的壟斷相當不滿。


    其實這也不需要啟蒙運動的小冊子,想一下大明的江南大商人,是否反對鄭和下西洋的同時還禁海、是否反對皇家壟斷東南亞貿易就可明白了。


    不隻是一些沒上去車的人,還有一些純粹從理性角度批判的。


    荷蘭東印度公司不歡迎非公司職員的荷蘭人到公司的地盤。


    很多人要求將巴達維亞收為國有,取消公司的壟斷權,允許私人進行東方貿易,這不是現在才出現的調調,而是早就出現了的。


    之前劉鈺已經明確說了,他知道荷蘭有反對派,現在關鍵就在於,這勘合貿易,到底是二選項之一?


    還是劉鈺根本就沒考慮過這個選項,這個選項的存在隻是為了達成另一個選項的誘餌?


    如果是二選項之一,在確定不可能達成平等貿易的情況下,劉鈺當然會退而求其次,完成勘合貿易協定,而不會節外生枝。


    但如果,這個選項本身,就是劉鈺真正目的的煙霧呢?劉鈺根本沒考慮過這個選項,而是考慮利用這個選項,造成荷蘭本國的愛國者派站出來反對公司壟斷呢?或者,至少逼迫公司不得不剝離對華貿易業務呢?


    當過歐洲第一強國、單挑過英法聯軍、炮擊過倫敦的荷蘭人民,雖然失去了曾經的狂熱愛國熱情,但真的願意接受象征著“皇帝對蠻夷的恩賜”的勘合貿易嗎?


    這件事放在之前,公司可以很懂但卻假裝不懂其中區別。對國內宣稱平等貿易、對華唯諾以朝貢為名。


    但現在,劉鈺很懂,不準公司假裝不懂怎麽辦?


    在大順像是睡醒了一般展開外交之前,所有有對華貿易的公司,全都是在懂裝不懂。


    不管是英法,還是荷葡,都去明明確確地朝貢過。而不是說明明去外交卻被官員虛報為朝貢。


    在明末觸碰了釘子之後,各個公司都明白過來大致該怎麽和中國打交道了。


    要麵子還是要裏子?公司很清醒。


    反正大順也沒辦法去歐洲大肆宣揚,隻能在自己國內爽一爽,公司不需要在中國有麵子,隻要不把雙膝下跪朝貢的事傳回國內就行。


    這也就導致了曆史上很多奇葩的衝突。


    比如曆史上澳門空降的“總督”一來,就要砍海關的滿清旗幟,因為他一直以為澳門是殖民地;而澳門的評議會雙膝下跪迎接縣官、對總督的官方稱呼是“兵頭”、絕不用中文稱為總督,因為他們一直清楚自己是朝貢國。


    互相騙。


    大順官場是懂裝不懂,貿易公司也是懂裝不懂,現在忽然有個人站出來要掀開這個爛傷疤,而且還是要去歐洲掀……


    之前說的謊,現在就要變成一顆巨大的炸彈。


    這顆炸彈是否危險,取決於輿論的走向。


    這件事可以是“東西方之間互相不了解的文化衝突,就像是把上帝和陡斯混淆一樣,展顏一笑,說開就好。”


    也可以是“無恥至極的東印度公司,為了他的壟斷權和利益,有辱國體、侮辱國格,欺騙人民,欺騙聯省會議,使得人民也跟著蒙羞,成為恥辱的朝貢國”。


    在那些躺平等死的國家裏,這事兒沒什麽,要裏子不要麵子唄,隻要給錢,叫爹也沒問題啊。


    可荷蘭也曾體麵過、驕傲過,也曾逼得英法聯手,也曾讓西葡無光,曾經看過巔峰的風景。


    公司的十七人董事會當然明白其中的細節,但荷蘭百姓不知道。


    怕就怕劉鈺暗地裏使壞,這邊假裝退而求其次,簽了勘合貿易協定,反手就把勘合貿易意味著荷蘭主權低於大順主權、荷蘭執政見到大順皇帝要五跪三叩首的事,抖落出來。


    菲利普斯講清楚這件事之後,瓦爾克尼爾也不得不認可這種擔憂,是有道理的。


    “菲利普斯先生,我認可你對此事的看法,劉鈺這樣狡詐的人,很有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然而菲利普斯的神色,並沒有因為得到了總督的認可而表現出高興。


    猶豫片刻之後,用更直白的話提醒了瓦爾克尼爾。


    “總督大人,這件事可能鬧不大,但您必須想清楚。”


    “如果這件事鬧起來……董事會,會不會讓你我背鍋?”


    一句話,頓時讓瓦爾克尼爾心驚肉跳。


    “你是說……”


    菲利普斯點點頭。


    “是的。”


    “您是巴達維亞總督、我是對華貿易為會員的負責人。如果劉鈺真的這麽做,在荷蘭鬧出來巨大的動蕩和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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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事會會不會說:董事會對此毫不知情,皆因巴達維亞總督和對華貿易委員會的人,欺上瞞下?”


    “借你我二人,來平息市民的怒火?”


    “是你和我,為了私利,有辱國體。而董事會被你我蒙蔽,根本不知道原來勘合貿易還涉及到國體、主權等問題?”


    聽了這話,瓦爾克尼爾的冷汗滋溜一下冒了出來,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


    心道……會,一定會的!


    如果真鬧成這樣,董事會一定會讓我和菲利普斯背這個大黑鍋的。


    “所以?”


    菲利普斯咬咬牙道:“所以,我們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勘合貿易!要在給董事會的信上,明確寫清楚這裏麵對主權的侮辱。”


    “這樣,將來出了事,那是董事會不顧你我的勸告,自行為之。至少,我們不會背這個鍋、擔這個責任!”


    瓦爾克尼爾擦了擦汗道:“可是,你應該知道,董事會不可能同意剝離對華業務、重組公司。我們旗幟鮮明地支持剝離對華業務,是不是會讓董事會認為我們不可信任?甚至……收了劉鈺的錢?”


    “總督先生,那樣,我們還可以黯然退休,依舊還有年金。當然,您可以選擇相信劉鈺不那麽狡詐,不會做出這樣的事。而我,這一次京城之行,感覺到他就是一條毒蛇,我對他感覺到有些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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