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他身在朝廷體製之內,心中時不時會湧起的這些想法,隻是和去當賊寇。既在朝中,也隻能盡力把這種想法壓製住。


    巴達維亞,或者南洋,將來會變成什麽樣,他心裏也沒譜。


    但劉鈺既說了,將來不免要秋後算賬,南洋的模樣不說煥然一新,至少不會像之前那麽滯悶了吧。


    如是想著,王五覺得還是看看再說吧。


    …………


    巴達維亞總督府中。


    甲必丹連富光、一眾雷珍蘭,都被留守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參讚召集起來。


    這些人大多都懷著和連富光差不多的想法,覺得可能是出什麽大事了。總督大人親自帶人去井裏汶,難不成竟被山裏的賊寇擊敗了?


    若是這樣,隻怕還真要自帶幹糧,來守衛他們的巴達維亞了,萬萬不可讓巴達維亞落入到那些奴工手中。


    真要是落入那些奴工手裏,可是沒好日子過的。


    然而東印度公司參讚開場的一番話,就讓這些人原本都堅定好了保衛自己的巴達維亞的心思,迅速動搖起來。


    “你們中國人是個崇神、貪財、背信棄義的民族。就在幾天前,中國的大皇帝,無恥地對公司不宣而戰……基督……”


    後麵的話,這些人根本就沒聽進去。


    除了連富光之外,剩餘的人都被這個大消息驚住了。


    至於什麽中國人是不是崇神、貪財、背信棄義什麽的,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出兵了!


    朝廷這幾年可是在南洋露了好幾次麵了,上次鯨海侯來的時候,還在巴達維亞逗留幾日,還批判了一番武直迷濟貧製度。


    關鍵是,他們這些人都見過朝廷的軍艦、禁軍,而且也知道朝廷這幾年腳踢羅刹、拳打日本。


    即便很多人出生在巴達維亞、即便一輩子都沒回過福建廣東,可是往來巴達維亞的華人那麽多,他們對朝廷的龐大還是有所知曉的。


    朝廷出兵了?


    這和山裏那些奴工來攻巴達維亞可不一樣。


    若是山裏的奴工來攻,隻要堅守,荷蘭國總會派兵來的。到時候,既可以和城外那些華人劃清界限、洗滌去因著當年奴工起義而加在身上的牽連和不信任;又可以保住自己的家產。


    然而,若是朝廷出兵,那可就不一樣了。


    朝廷多半是打得過荷蘭的,那自己幫著荷蘭人守巴達維亞,還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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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說前朝末年,不少人為天下盡忠,孤身守城,還能落個好名聲;自己幫著荷蘭人守巴達維亞,那和張睢陽堅守商丘能是一樣的評價嗎?


    可是,考慮到朝廷對待商人的政策、考慮到自己這些人的身份……這些不知情的雷珍蘭們,內心湧起的更多是絕望和恐慌。


    和這些並不知情的雷珍蘭們比起來,連富光的心態就豐富的多。


    王五說朝廷下南洋,連富光將信將疑,還懷疑王五在詐他。


    但這話從荷蘭人嘴裏說出來,那可就是做實了。


    雖然這荷蘭人嘴裏還在那說什麽諸如“總督大人正在帶兵返回”、“公司將從印度和歐洲調兵”之類來安定人心的話,可連富光內心根本就不相信。


    荷蘭人評價他們,是“認得清局勢”。


    這話在荷蘭人強大的時候,是一個態度;在荷蘭人的神話被打破之後,便又是另一個態度了。


    連富光心想,便是你們說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一件事。你們連朝廷支持的那些奴工都打不過,怎麽能對抗朝廷的大軍?


    上一次劉鈺去歐洲之前,特意帶著艦隊來南洋耀武揚威地轉了幾圈。一則是為了掩護給山裏的歸義軍送軍火,二來也是為了將來朝廷下南洋的時候,這些人能夠站在朝廷一邊。


    不求他們簞食壺漿,但求做一個合格的牆頭草。


    東風都壓倒西風了,頭卻還順著西風歪,這樣的,連當牆頭草都沒資格,完全可以清理掉了。


    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參讚今日把連富光等人召集起來,確定是朝廷出兵後,連富光便也知道荷蘭人召集他們幹什麽了。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讓甲必丹、雷珍蘭們,嚴格約束華人,不要出門亂晃。以防有奸細混在其中,到時候從內部作亂。


    這些人,在荷蘭人看來,基本上還是可信的。


    如連富光,他的母親是基督徒,早已經皈依了主,大順這邊禁教,而且也不管是新教還是舊教,估計大順這邊也分的不太清楚。跟日本一樣,出現個十字架,你說這是新教的,還是舊教的?


    而且,在荷蘭人看來,城中的華人也是基本服從總督府管理的。


    果然,在公司參讚說完公司正在調兵、穩住人心之後,便下達了命令。


    “勃良安地區本身就有華人,他們在本地也肯定是有聯係的。巴達維亞城中,一定會有一些間諜,混雜在唐人之中。”


    “你們作為甲必丹、雷珍蘭。在中國大皇帝看來,你們都是叛徒。我想,如果讓中國人侵略了巴達維亞,你們的下場不會比當年因為叛國而被處決的那個彼得·埃爾伯費爾德更好。”


    “叛國,可是大罪。”


    “當然,你們對公司是忠誠的。”


    說到這,東印度公司的參讚拿出一個小本本,挨個將在場的華人頭目表揚了一番。


    “甲必丹連富光,1736年,曾舉報過連懷觀言行不軌,可能煽動叛亂。”


    “雷珍蘭陳忠實,1738年,舉報連富光的弟弟連捷光,和烏衫黨頭目混跡在一起。”


    “雷珍蘭林平,1738年,曾建議將城中沒有居留證的唐人全部審查、關押,送到錫蘭做債務奴隸,以確保留在巴達維亞的唐人都是良民。”


    ……每念一個名字,下麵坐著的雷珍蘭、甲必丹們便哆嗦一下。


    荷蘭人說,這是對公司的忠誠、是功績。


    可問題是,若是朝廷奪下了巴達維亞,他們這些“忠誠”、“功績”還是忠誠和功績嗎?


    或許,不是每一個雷珍蘭、甲必丹都與荷蘭人穿一條褲子。但是,巴達維亞的每一個甲必丹、雷珍蘭,身上都不幹淨。


    曆史上紅溪慘案發生的時候,最早報信給總督的,也是三位華人雷珍蘭。而且,在事後讓連富光背鍋的時候,圍繞著誰是下一任甲必丹,雷珍蘭們展開了非常激烈的勾心鬥角。


    那句著名的“連富光作為甲必丹,華人起義的事,晾他不應該不知道”的莫須有、並最終導致連富光背黑鍋被流放安汶的這句話,不是荷蘭人定的罪,而是陳忠實這位雷珍蘭提供的。


    在大屠殺的當天,讓華人待在家裏不要反抗的,也是這些甲必丹和雷珍蘭,派傳令兵挨家挨戶通知的,並且主動收繳了一部分武器。


    如今慘案並未發生,可這些人平日裏向荷蘭人表忠心的舉動,此時全成了壓在每個人心頭的陰影。


    如同一口能直接把他們刺穿的利刃,一旦城破,這口利刃就會落在他們頭上。


    此時的連富光,不由想到了王五讓他“納投名狀”的事。


    現在看來,自己在荷蘭人這裏,已經納過投名狀了。


    而且還不止一次。


    他沒想到,荷蘭人此時會把這些東西拿出來。


    悄悄看了看旁邊的雷珍蘭們,他們的神情也都極為難看。


    他們不隻是擔心這個。


    而是,如今荷蘭人把這個東西拿出來,便足以證明一件事:巴達維亞,恐怕要守不住。


    因為拿出這個東西,相當於是要挾。


    一旦這次用了,日後那些華人恐怕就會留一手。就算是朝廷這一次沒打下來,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下一次呢?


    既然連隻能用一次、一旦用了後患無窮的手段都拿了出來,足見事態的嚴重性。


    事態都這麽嚴重了,巴達維亞守得住嗎?從荷蘭、印度調兵,來得及嗎?


    一眾人茫然無措的時候,連富光主動站了出來。


    “參讚大人,我們對公司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巴達維亞也是我們的巴達維亞,我們當然會盡力維持秩序,不準那些隱藏在城中的間諜有作亂的機會。”


    “我們會嚴格遵守公司的規定。您知道的,城中的唐人,和城外、以及那些烏衫黨、無褲漢暴民,是不一樣的。”


    “他們有自己的產業,也和公司息息相關。可以說,很多人的生計,都依賴著公司。”


    “我們當然是可以信任的。”


    雷珍蘭們這一次就乖巧的多,並不像曆史上紅溪慘案發生之前那般,繞開甲必丹直接去總督府報告,以求總督大人誇獎。


    按道理,也是甲必丹先說話、先表態。但神奇的是,這一次雷珍蘭們居然如此講道理、守規矩,對連富光站出來說話表示了極大的讚同,也沒有人搶著說這句話。


    連富光的表態,讓荷蘭參讚很滿意。


    他基本認可連富光的說法,城中的華人和城外的華人,確實不一樣。他們更聽話,也更喜歡公司。而且,確實來說,很多人的生計和公司息息相關。


    公司董事會作出一個關於亞洲貿易的決策,就會對巴達維亞的許多華人生活造成影響。例如阿姆斯特丹到廣州的直航貿易;例如華人包稅權;例如從不帶華人奴工的船重稅、再到私自攜帶華人奴工的船不準進港……等等,等等。


    而且,連富光等人,似乎已經沒有退路了。公司參讚心想,這些人當年都目睹過巴達維亞對叛國者的極刑,他們當然會擔心這樣的命運降落在自己頭上,隻不過,行刑者不再是我們荷蘭人,而是中國人。


    唯獨相同的,便可能是行刑地點,都是巴達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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