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高看了劉鈺的“悟性”,竟擔心劉鈺將來遁入空門。


    然而,實際上,在禁宮了一副宇宙之悲的劉鈺,回了家,好好體驗了一番小別勝新婚的感覺,以至於第二日腰酸背痛,走路都有些飄。


    之後幾日,仍是在家休息,見了父母親友後,便和田貞儀一起,去了當日私會的清華園。


    倒像是故意做給皇帝看的一般,同乘一頂熱氣球,再如許多年前私會故事。


    十幾年前,這清華園還是一片荒蕪,無人肯在這裏建別墅,因著前朝的亂力怪神之事。


    現如今,已是大順科學院的校址。


    風格頗與別處不同。


    建築一事,多有些西洋人參與。


    如瑞典東印度公司的員工、曆史上倫敦薩默塞特宮和丘園英國王家植物園的設計者,威廉·錢伯斯;以及法國這邊派來的,一些接受過雅克·弗朗索·布隆德爾係統且全麵的新古典主義建築風格的設計師。


    錢伯斯等人,年紀尚幼,不過是來實習的。即便此時,距離那個曆史上自廣東回去後,能設計薩摩賽特宮、寫出《東方造園論》和《論中國美學的建築、機械和器皿設計》的錢伯斯爵士,知識上還差得遠。


    然而,大順和法國的關係親密,巴黎王家建築學院學院派的、波隆德爾的一眾弟子,卻有不少來到這裏出力的。不再是靠那些半吊子的傳教士。


    於是,這使得大順科學院的設計風格,頗有些中西合璧的意境。


    不但遠離了傳教士的神學風格,還出現了一種東西方交匯的特殊的新古典主義風格。


    除了主教學樓外,廣闊的廣場、廣場中心高聳的紀年柱、主樓前萬神殿風格的廊柱、聖丹尼門風格的大門、中華風格的花園、周邊中式的勾心鬥角的中式屋簷房屋,外加劉鈺最想看到的從高聳的煙囪裏冒出的、濃濃的、刺鼻的煤煙。


    登高而望,著實別有一番風味。尤其是在劉鈺看來,這種風格,有一種別樣的熟悉感。


    此時雖尚未翻譯有浪漫蒂克一詞,田貞儀回想當年私會的場景,心境也能感知到那種浪漫感覺。


    十餘年前的輕笑一諾,如今竟然真的兌現了。


    但浪漫之外,田貞儀笑著和劉鈺講了一段故事。


    “昔日,公子劉琦乃以上樓抽梯之法,詢武侯重耳之計。曰: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賜教矣。”


    “三哥哥當日說的豪情萬丈,可我看呐,距離大事成矣還早著呢。這是準備和貞儀說點什麽上不至天,下不至地的話?”


    這裏確實不再有別人,更無任何耳目。比起當日抽走了梯子的劉琦所在的位置,更加隱秘。


    劉鈺笑著伸出手,將田貞儀攬在懷裏。田貞儀也熟練地靠了過來,依偎在他身旁。


    “我要念兩句詩啊。”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當年年輕,壯懷激烈。現在大了,隻覺得事事皆難不行嗎?為何非要說點什麽上不至天,下不至地的話。隻是一時興起,想到昔日你我私會時候,重溫一下青春爛漫的年紀,多好。”


    田貞儀咯咯一笑,取笑道:“三哥哥這兩句詩念得,言不由衷。要真有這般欲說還休的心思,今日才不會和我一同看這風景呢。你要真存了這心思,或學張留侯、或學誠意伯。也不至於在回來的時候,還非要在鬆江府逗留那麽久。”


    “既有這等爛漫心思,就該早回京城團聚嬌妻。要說江南女子柔媚,可前幾日你那樣折騰,倒也不像在江南被女子所迷呀……”


    兩人夫妻多年,哪還有什麽嬌羞之類。


    如今知根知底,無所不談。幾句玩笑話後,劉鈺知道這裏沒人偷聽,暢快無比地“大聲密謀”起來。


    “貞儀,前幾日在宮裏,我跟陛下說,昔日我與你有再度同乘之盟。舊盟不敢忘,隻盼日後陛下能夠允許我出去暢遊。”


    “可實際上,也不過是拿你我之事,做個幌子。你說的沒錯,今日真不是兌現當日之盟的。隻是,當初也確實有些少年誌氣。可現在看來,我東征西討,南洋西洋都跑了一圈,無論那件事,都未必比乘坐這熱氣球更安全。”


    “這幌子也不是為了學什麽留侯遠遁、王翦自汙……”


    田貞儀聽到後,沒有絲毫的震驚,淡然無比,而是笑道:“留侯遠遁也好、王翦自汙也罷,他們死或不死,自己演的再好也沒用,最終還是看天子一念。何必要學?”


    “做人若是做到生死全靠別人一念的地步,這也沒甚麽意思。陛下或將來殺你我、或不殺你我。即便不殺,將來太子登基,或殺你我,或不殺你我。”


    “每每念及此,我隻想,你命我命,當由你我,何必由天?”


    “如此這般,是死是活,全憑他人,我不喜歡,更別提三哥哥了。”


    高空頗冷,風又喧囂,田貞儀說完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因著天冷,習慣性地往劉鈺的身邊使勁兒靠了靠,伸出手撥過劉鈺的大氅,裹在了自己身上。


    然後,帶著一抹笑意,淡淡地仰起頭,迎著陽光,深深吸了一口已經被科學院汙染的、有些刺鼻煤煙味道的空氣。


    “你我之命,當由你我。三哥哥這是準備將來借著遊玩時候,忽然跑路,對吧?”


    身在半空,她卻一點不怕,直言不由天。天無二日,太陽刺眼,她卻迎著太陽微笑。


    這天,不是她仰頭看的天。自是另有所指。


    劉鈺嘿笑一聲道:“我自也是這般想的。或死、或生,寄於別人一念之間,終究難受。”


    “之前既做外臣,肯定不能與太子結交。太子是和秉性,我也不知。便不提他,就是皇帝,這也難說。”


    “都說,伴君如伴虎。”


    “留侯、誠意伯選的,是離這老虎遠點。我卻覺得,為何老虎吃人便是理所當然的道理?”


    “我是想躲,所以提前準備,隻說自己要遊山玩水。不要等到皇帝哪天感覺他自己不行了再跑。隻要再過些年,事成了,走便是。”


    “培了土、撒了種、澆了水。閉眼之前,或看得見收獲;或看不見收獲,那都無所謂了。便是此時不收,將來也會收。”


    “隻不過,事終究未成。將來若事成了,一走了之也好、重洋避禍也罷,那就都無所謂了。”


    “你也聽我說了諸多這世間風景,屆時也去那坤輿萬國圖裏的利未亞洲看看獅子鴕鳥;去那北亞墨利加看看參天之樹。實在不濟,隱姓埋名,居於大洲遠洋之外,看看遠赴重洋傳到萬裏之外的天下內的消息。日日給你講些你喜歡聽我講個不停的故事,倒也快活。”


    依偎在懷裏的田貞儀扭過臉兒,看著劉鈺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也彎成了月牙。


    “三哥哥如今奏明了皇帝,要帶我遊山玩水。天下內的名山大川,先遊曆遍了,日後再去看看外麵的風物,確實也好。”


    “若真要走,一封書信,一艘大船,便足以。我隻要你在身邊,什麽利未亞、亞墨利加,又有什麽區別呢?”


    “隻怕是,如今還年輕,將來卻老了。便知那邊有風景風物,也走不動啦。隻是,你既認了理,我也勸不動,況且我為何要勸呢?”


    “坊間說,夫唱婦隨,焉知你我這是夫妻同謀?”


    夫妻間相處久了,劉鈺私下裏說了太多“大逆不道”的話,田貞儀早已習慣,內心甚至都有了準備。


    如今聽到劉鈺流露出為將來跑路做準備的意思,心情好不緊張,相反是一陣輕鬆。


    她所怕的,不是劉鈺要做什麽。


    而是怕,劉鈺在將來,在事情將成未成、天下大亂未亂的時候,去殉道,竟去繼續做那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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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日裏,劉鈺和她講過很多關於“曆史的必然”這樣的道理。


    在這一點上,她和劉鈺是有一點點相左的。


    她很認同劉鈺的說法。


    但是她覺得,劉鈺既然已經忙於創造物質基礎了,培好了土、撒好了種、澆好了水,日後水到渠成。便是缺了他,也無非晚個三十年、五十年。


    如今南洋已下、東洋已平、西域收複,便是折騰了三十年、五十年,也不怕再有明末差點被人摘桃子的事。


    一旦將來該培的土都培了、該澆的水都澆了,那就一走了之。


    何必去當第一個舉著鐮刀去割穗的人?


    你帶了頭,或能快點,可以史為鑒,陳勝吳廣不是漢天子;韓山童劉福通,也不是明太祖。他們的結局倒是一樣,都死了,那又何必?


    田貞儀覺得,既是曆史的必然,若無劉邦,許有王邦、趙邦;若無李自成,也有陳自成、孫自成,難不成還真能讓東虜得了天下?亦或是大明繼續延續原本的統治?


    可劉鈺的想法,卻隱隱透露著一種想要將來帶頭舉鐮割穗的意思。


    今日聽到劉鈺竟主動說起來將來可能要跑路,隔著重洋看戲,還說什麽“今日不收、明日也能收”之類。


    田貞儀沒有絲毫的驚訝緊張或是不安,反倒是滿身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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