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考教,似如殿試,這些人自是早有準備。


    若以富國、強軍、拓展民族生存空間之類的角度去看,這些人的回答相當靠譜。至少,在貿易、經濟、海軍、南洋、拓張、殖民等問題上,比朝中的大部分大臣要靠譜的多。


    但皇帝聽後,心裏很難說清楚是什麽滋味。


    聽著這些人張口閉口便是什麽“壟斷”、“貿易”、“商品”、“同化”、“統治”、“勞動與財富”、“分工”之類的詞匯,皇帝麵上雖頻頻點頭,不時誇獎幾句,可內心終究是有些警惕的。


    這些人說的這些東西,隻有這些人懂。


    這些人之間,也有矛盾,在同一件事也有不同的看法。


    但是,他們爭辯所用的詞匯、爭論所用的思辨方式,卻是一致的。


    皇帝並不知道後世的事。


    但若以後世的例子,可以說,他們內部的爭論和異議、以及爭辯所用之詞匯、理念,有點類似於俄國的民粹派和布黨:都用階級、鬥爭、資本、社會這樣的詞匯;最終目的聽起來也是一致的。


    其實他們的思想差別很大,問題就在於,他們用的詞匯、理念、最終理想,在外人聽起來,卻根本分不出區別。


    皇帝從不擔心劉鈺這一個人,因為劉鈺的行事風格也好、大順的集權結構也罷,劉鈺自己是翻不起什麽風浪的。


    可是今天詢問這些人對南洋、貿易、富國、強兵的看法,這些人所用的詞匯、思辨方式,卻讓皇帝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擔心。


    順承明製,靠的是良家子做刀把子、勳貴掌軍,來達成與文官的一種平衡。


    同時,因為明末西學進入,使得大順可以開辦武德宮,以一種完全不同於儒學文官的教育係統,培養一支能夠和儒學係文官格格不入、互相仇視、爭奪官缺的基本盤力量。


    但是,用新順開國、建立製度的太宗皇帝的說法,“武德宮如果不考泰西幾何天文地理之類的學問,便是去背祖率、看誰背的小數點後位數多,其實也一樣。隻是選出一群聰明人做官,用來平衡罷了”。


    三舍法武德宮、良家子、開國勳貴等,這一支平衡儒學文官的力量,是沒有“道”的。


    他們沒有什麽官方指定的信仰、信念、主義,或者說,他們的“道”,仍舊是儒學那一套東西。


    或者說,根本沒有。


    當王莽新政失敗之後,儒家最後一次在現實構建地上天國的理想也基本破滅了,如今便是科舉出身的,問他有道嗎?隻怕也沒有,哪有真的準備踐行三代之治、真的實踐複歸井田的?


    既然都沒有道。


    也既然太宗皇帝認為,哪怕是比背圓周率小數點後的位數、或者比看誰畫屎畫的傳神,選出來的人和科舉選出來的,在做官能力上區別不大——熟讀經書科舉高中的人,到底是因為他們本身足夠聰明才智能夠理政、還是因為他們學了經書才能理政,這一點太宗皇帝傾向於前者,並認為聰明人都去學書經所以科舉選出的一定是最聰明的幾個,但要是去學幾何算數天文地理諸子百家,考試取名次基本上還是他們——那麽,說白了,武德宮良家子這一套係統,就是為了製衡而存在的。


    這是明擺著的事,大順朝中上下全都清楚,禿頭上的虱子。


    至於為什麽非要用所謂的“泰西學問”,而不用天朝自己的諸子百家?


    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敢用諸子百家為與儒學抗衡的道統,大順這江山就坐不住。


    諸子百家,是有道的。


    故而用泰西學問,其實對應的,是儒家六藝,因為幾何之類的泰西學問,隻有術而無有道。


    禮、樂、射、禦、書、數。


    科舉選拔,考的是六藝之三:禮、樂、書。


    武德宮選拔,無非考的是六藝餘三:數、射、禦。


    這麽聽起來,就好聽的多,大順依舊是尊重儒家道統的,與“保天下”三字是吻合的。


    武德宮考的策論、曆史、地理、算數這些,也隻能算是所謂“儒學的一個分支”。


    總歸,道統依舊是儒家道統,至少麵上過得去。


    這樣,一分為二,形成一支皇室朝廷的基本盤,用來對抗儒學文官體係,達成一種類似於土木堡之前的平衡狀態。


    這是沒什麽問題的。


    皇帝居中,故意挑唆武德宮出身與科舉殿試出身之間的衝突,基本上不太喜歡武德宮出身德和科舉出身的之間的聯姻、官員比例基本上也都保持在一個潛規則內大家都認可的數量。


    必要的時候,皇帝可以用文官,打壓武德宮體係的;或者以武德宮體係的,打壓儒學文官體係的。


    這是大順複“出將入相之漢唐風氣”的基礎。


    然而,現在皇帝考教的這些人,說出來的這些東西——雖然皇帝也覺得很有道理——讓皇帝嗅到一種權力或者說政治上的危機。


    武德宮之前是隻學術、不學道的。


    現在跪在身前的這些人,到底算不算學了一種新的“道”?


    動輒談貿易、勞動量、財富、貨幣、分工……儒家六藝裏,怎麽也說不出這些東西吧?


    禮、樂、射、禦、書、數,這些東西應該算在哪一個裏麵?


    當然這不過是為了麵上過得去的政治爭取,不歸納於內,也能找到別的理由。


    問題是,這些人回答的東西、考慮問題的思路、思辨的方式,不管是好科舉出身的、還是武德宮出身的,都格格不入。


    就以皇帝詢問的“爪哇該如何治理”一事來說。


    西爪哇,要不要土改、分田於小民?


    其實,不管是此時在這裏跪著的,還是那些沒在這裏的科舉或者武德宮或者勳貴出身的人,有才能的給出的答案肯定是一致的:要改。


    答案是一致的。


    但是,出發點,或者說“為什麽要改”的理由,卻完全是不一樣的。


    這就和劉鈺認為的“漢明得國之正”,與大順或者大明官方意識裏的“漢明得國之正”,結論是一致的,理由卻完全不一樣的情況,基本類似。


    一個是底層的反抗是得國之正;另一個是沒當過蒙元一天的官沒拿過蒙元皇帝的俸祿是得國之正。


    答案一致。


    思路可謂千差萬別。


    於西爪哇土改問題,也是如此。


    科舉或者武德宮出身的人,回答的理由,基本上可以分為幾類。


    仁政,這是口號。


    實則,分田於小農,此抑兼並政策之延續。


    抑製豪強。


    方便流官。


    革除當地的“土司”勢力。


    編戶齊民,便於統治。


    瓦解當地“土司”和“豪強”的勢力,使得朝廷可以對西爪哇進行控製。


    而此時跪在皇帝麵前的這些人,給出的理由,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他們認為,西爪哇要土改的理由,這些人幾乎都差不多,而且前麵的卻截然不同。


    <a id="wzsy" href="http://www.slkslk.com">slkslk.com</a>


    他們給出的理由是:土改之後,使得西爪哇的農民耕種土地,使得他們的收益歸於自己,提升勞作的積極性。而他們種植水稻、棉花、咖啡、靛草等,又正是大順所必須的。


    大順的鐵器、布匹、木器、農具等,可以換取他們種植的稻米、棉花、咖啡、靛草。


    相當於,以極低的價格,收走了西爪哇農民的收獲。


    咖啡等,可以賣到歐洲換金銀貨幣。


    稻米,可以穩定江南的米價;棉花,可以讓江南紡織成布,再換取更多的南洋棉花靛草。


    如此一來,既可以展示與荷蘭的“強迫種植製”完全不同的仁政,又可以極大地促進大順的工商業發展,為江南工商業提供足夠的原材料的同時,還可以打開一個南洋的市場。


    他們認為,西爪哇的土改,將會提升西爪哇農夫買東西的潛力。他們買的布越多,大順賺的錢越多,賺到的稻米棉花靛草等原材料就越多。


    如此一來,一則,使得工商業興盛,緩解大順因為人頭稅取消之後的兼並之風下,大量破產農民的求活問題,可以去城市做工嘛,生產的東西再賣給南洋;二來,也可以加深對南洋的控製,使得南洋離開了大順,毛也造不出來。


    而這,也造就了皇帝嘴上對這些人連連誇獎、內心卻考慮權衡著權力與政治繼而產生了擔憂。


    武德宮與科舉,那是白馬、黑馬。


    大順擔心,全他娘都是黑馬,一片漆黑,以致出現前朝之禍,儒林在基層徹底壯大。


    所以弄出一堆白馬:別以為就你們黑馬能拉車,逼急眼了,老子用白馬拉車。


    不過,這也隻是嚇唬嚇唬你們。


    威懾性的力量,隻有在動用之前,才有威懾力。一旦用了,就卵用沒有了。


    你們好好的,看上去朕可能會全用白馬拉車,而且白馬的數量也夠,但是你們且放心,你們別做的太過分,朕也不會全用:大順還是保天下之道統的嘛。


    雖然降衍聖公為奉祀侯,但也沒一擼到底弄成平民不是?


    雖然整天嘴上嚇唬你們,要用武德宮出身的來執行皇帝的意誌,但也是嚇唬嚇唬你們,你們同意朕的妥協意見,坐地起價、就地還錢,大家還可以商量嘛。


    可現在,眼前這些人,與武德宮、科舉之間的關係,可不是說白馬、黑馬,現在又多了種黃馬。


    而是,這是一群有犄角、偶蹄的、反芻的黃牛。


    非說他們都是四個蹄子,都有尾巴,都有耳朵,都倆眼睛,然後說他們和不反芻、奇蹄的、沒犄角的白馬、黑馬沒啥區別,就是一群黃馬……


    似乎有道理,卻又似乎說不過去。


    最起碼,此時的皇帝,覺得不太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新順1730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望舒慕羲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望舒慕羲和並收藏新順1730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