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整體上的道德水平,在封建王朝裏還是挺高的,並沒有如晉八王之亂時候,明文出台過法令允許互相換孩子吃的情況。


    士大夫對溺嬰之俗,也頗多聲討。


    但架不住民間覺得這很正常。年景好就養著,年景不好就溺死唄,要不還能咋辦?


    張皮綆的老婆年紀不大,沒有啥熟能生巧的經驗,但小時候也見過母親溺死自己的弟弟妹妹的事。


    因為比較正常,所以根本也沒有留下諸如心理陰影之類的情況。反倒還要感謝感謝老天爺,自己出生的那幾年年景不錯,自己也沒被佘化龍他老婆收走。


    可能要是吃自己的孩子吧,還真下不去手,所以要互相換一換,吃別人家的。


    現在這情況,就算好心,把孩子放在這不管,不親自溺死,那也沒人要。最後活活餓死,那還不如直接溺死呢,也算是行善積德了。


    張皮綆也算是心疼老婆,雖見老婆點頭了,也知道溺死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實在有些舍不得。


    想了想,隻道:“你先在這等著。”


    說罷,自己瞄了幾處地方,擠過去,找到了一個和他情況有些類似的一家人。


    不是一個村的,也不認得,隻唱了個好,問道:“要不咱倆把孩子換換?我家裏那個怕是下不去手。其實我也下不大下去手。大哥你看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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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家人也沒猶豫,嗯了一聲道:“成啊,但就是怕這邊淹死了,那邊也不讓去。夥計,我剛才看你在那求了半天了,要不你先去問問,就說已經把孩子弄死了,他讓不讓上船?”


    張皮綆一想,倒也是這麽個理兒,點頭道:“那成,我去問問。”


    撥開人群,又來到了人販子旁邊,依舊跪下道:“老爺,我這回沒孩子了。我倆能去了不?”


    人販子皺皺眉,看了眼張皮綆,哎了一聲,也沒搖頭也沒點頭。


    “夥計,這事說真的,我是真不想讓你去。你說我讓你去了,到時候這不是顯得我們鼓勵殺子殺父母嗎?”


    張皮綆跪地咚咚又是幾個響頭道:“老爺,俺聽主家講過一個故事。說是有個大戶,見有人牽著羊過堂要去殺了祭祖。就說自己不忍心。所以說老爺不去後廚,怕看到殺羊。這就是良心。”


    “但老爺也知道,溺個孩子這不正常的事嗎?便你不管,就不溺了?假裝看不到,良心就好受了?”


    “你不收我們,你良心是好受了。可我們這一家子,指不定明年就全死了。一年能活幾個人啊?”


    “咱就是去幹活的,又不是要選孝廉、立牌坊。再說了,我們也沒殺爹害娘。老爺,您行行好吧。求求您了。”


    人販子低頭看看跪在那的張皮綆,打量了一下,知道是個幹活的好力氣。又想著國公那邊要求男女比例,至少得到一定的數目。


    其實那邊也給了他們一些錢,因為女人這時候就是物品,父母可以賣,丈夫和公婆也有權力賣,那些沒嫁出去的年輕女人要說上船走去幹活,父母那邊還真不一定放。


    給點錢才能放,就當是賣了。


    給的錢倒是不多,但能省出來一個就能得一些回扣。


    他也是個善良的人,見張皮綆都這樣了,覺得雖然說自己要把他收了,這就是在黃淮地區日後鼓勵溺嬰。今年這樣,明年還有想去的,便想著在人販子來收人之前,就先把孩子溺死。


    可終究還是心軟,心道罷了,就收了他吧,當是行善積德了。


    “這樣,你不能在這邊等著,我不好直接收你。直接收你,顯得我像是鼓勵溺嬰一般。事後惹一身騷,我倒沒什麽,別到時候連累國公。你知道南邊的十裏鋪吧?”


    張皮綆搖搖頭。


    “我不是這地界的人。而且我也沒怎麽出過遠門,幾次服徭役都跟著人走的。剩下的時候就在鄉裏做事。”


    人販子楞了一下,隨後啞然失笑。心道是了,自己沒當兵之前,不也就以為村子三十裏就是天下嗎?


    “那你往南邊走,沿著路,那邊有兩棵大榆樹。在那等著吧。”


    張皮綆趕緊又磕了幾個頭。


    “謝謝老爺!謝謝老爺!小的還有個事兒……其實,我下不去手殺自己家的孩子,是和別人換著殺的。老爺能不能把他也帶上?”


    人販子嘿了一聲,苦笑道:“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倒還有心思管別人?行吧,但你不能再多人了。再多人的話,我到時候可不收你。去吧。”


    咚咚咚……


    張皮綆又猛磕了七八個頭,這才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眼神裏充滿了希望的神采。


    回到自己老婆身邊,見老婆還在那抱著孩子刷刷地抹眼淚,張皮綆咬咬牙道:“他命不好。下輩子命好點,托生在個老爺家裏就好了。”


    說罷,一把將老婆懷裏的孩子奪過來。


    他老婆幾乎是天性般地站起來,想要把孩子搶回去。但起的太快,又餓的久了,眼前一黑,終究沒站起來。然後木木地頹然坐下,看了一眼最後還在熟睡的孩子,狠狠心,把頭扭了過去。


    張皮綆抱著孩子,來到剛才說好的那家人旁邊,將人販子的話小聲嘀咕了一遍。


    兩家換了孩子,張皮綆抱著別家的孩子來到河邊。那孩子恰巧沒睡,烏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可能是這幾個月都在躲災,到處是人,倒也不怕生人,眼睛隻看這張皮綆。


    張皮綆被這孩子的目光看的心裏有些發毛,心想要不放在地上,生死有命得了。


    要不,就弄個木頭放水裏飄著吧。


    人家唐三藏他媽也這麽幹的,卻也沒耽誤唐三藏成佛。


    低頭尋摸木頭的時候,卻一下子想通了。心道若犯了大罪,都是死,怎麽還有淩遲和砍頭呢?


    砍頭就一下的事,淩遲卻疼好幾天。


    自己小時候也挨過餓,那挨餓的滋味,可真是難受。就這麽放著,如今大家都遭了災,便是不遭災,那亂葬崗裏也有的是孩子,誰家缺孩子啊?


    到時候不就是在這活活餓死嗎?


    反正這罪自己也已經擔著了,自己何必要學那些老爺遠後廚的事?


    低頭又看了看這孩子,張皮綆小聲道:“娃啊娃,下輩子投個老爺家裏吧。但就算投在老爺家裏,那也未必活。聽說有個老爺生了倆女娃,都給淹死了。第三個還是女娃,這回不淹了,卻點火燒。說這女娃是賴上他家了,之前淹死還來、淹死還來,這次燒個魂飛魄散,下次別來了。”


    “你別恨我。我爹娘也淹死過好幾個我的妹妹弟弟,這些年都是這麽過來的。你還小,不知道。等你大了就知道了,這種事太正常了。”


    默默嘀咕了幾句,雖然這確實很正常,在這個社會正常到不得了,但張皮綆心裏終究還是有點良心,不是很舒服。


    終於狠下心來,來到河邊。猛然提起嬰孩的腿,倒著一提,左手狠狠地打在了嬰孩的屁股上。嬰孩吃痛,張嘴就哭,趁著嬰孩大哭吸氣的功夫,心一橫,狠狠地伸進了河水裏。


    回到那邊後,將另一家人叫過來,等到快晚上的時候,又排了兩碗粥。


    自己喝了半碗,剩下的都給老婆了,晚上還要走路去找大榆樹,自己喝半碗也能撐到。


    剛死了孩子的他老婆,捧著碗,把粥喝幹淨,把碗底也舔了個幹幹淨淨,收拾了一下僅有的家當,將那幾個碗放在包袱裏。


    他們當然沒讀過外國的一個故事,貴婦人見死了孩子的女農奴在那喝白菜湯,驚呼你孩子死了,你不傷心嗎?怎麽還能喝下去湯?女農奴給了這個貴婦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理解的理由。甚至好像是個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


    白菜湯裏可還有鹽呐!


    張皮綆要的兩碗粥裏沒有昂貴的鹽,但粥裏卻藏著力氣,能走到大榆樹下,能去南洋呐。


    天漸漸黑了,月亮雖殘卻還亮。


    張皮綆那另一家人,悄悄地順著路往南邊走去。到天快亮的時候,張皮綆忽然跪下,朝著父母墳塋的方向磕了三個頭。


    “爹,娘,我去南洋了。等我回來給你們修個好陵。爹、娘,保佑保佑我們。這幾年你們在那先餓著,等過幾年我有錢了,供些好的。咱供豬頭、供條大魚。”


    兩天後,餓的奄奄一息的四個人,終於等到了人販子的隊伍。


    這兩棵大榆樹是找到的,但要不是經驗豐富,還真認不出來這是榆樹。榆樹的樹皮早就被扒光了,因為榆樹的樹皮有黏液,可以混著一些糠或者棉殼之類的東西,這樣因為有了潤滑,所以咽的時候容易點,不劃嗓子。


    樹葉也基本沒了,好在還留了一些老葉子,四個人吃了些老葉子,才算是挺過來了。


    等著隊伍來了之後,這才算是好起來了。


    當兵出身的這些人販子,以及一些參謀出身的人幫著組織,沿途準備了吃飯的地方。


    每天走多遠、災民能抗多久、災民能走多遠、吃飯大約多少人、需要準備多少飯、怎麽防止堆積在一起無法保障食物,這些都是科班出身的參謀的基本課程,即便是災民,也一樣走的很有章法。


    張皮綆跟著走了幾天,就覺得自己的好日子真的要來了。


    一開始喝粥,雖不飽,但也比之前多。


    幾天後開始吃幹的,糙米配紅薯,居然還有鹹菜呢。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就知道每天跟著隊伍走。也不記得走了幾天,漸漸聞到了大海的味道。


    然後就看到了一片草屋,在那邊挨個登記,領了一塊寫著數字的小牌子。他也不認得這些軍中用的奇怪數字,拿了小牌子後就和老婆分開了。


    男女不能在一條船上,女的坐別的船,到了那邊再見麵。女人那邊自有女人在管,而且女人會在上船前就發衣裳,張皮綆這才放心。


    不等進木屋,所有人把衣服都脫掉,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到了南洋發衣裳,舊衣裳都得燒。”


    也沒給任何理由,就是這麽個規定。隨後被驅趕著去海邊洗了澡,然後一個個被逼著用不知道什麽玩意兒的水洗頭。


    張皮綆隻覺得洗完了的頭皮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什麽東西燒了一般。一群人光著身子,幾人一組進了木屋裏。


    然後就是一群拿著鞭子的人告訴他們,不準隨地拉尿,要去廁所。隨地拉尿的就打,但不是用鞭子打,而是用棍子打。


    他們說鞭子打容易外傷,可能會發炎,到時候死在船上就不好了。


    這群拿著鞭子的人一共就講了兩個規矩。


    第一條就是不準隨地拉尿,否則打。


    再一個,便是寧可渴死,不準喝生水。到了南洋隨便喝水就是死,到那邊自有人負責燒水。


    除此之外,倒也沒有別的什麽規矩了。在等船的期間,也就一件怪事,一個穿著白色棉布褂子的人,在他的胳膊上劃了一刀,說是發起來後就不得天花了。張皮綆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孩子都淹死了,也都走到這裏了,人家說啥就是啥吧。


    他覺得運氣還好,沒等幾天,天也晴了,風也對了,便見到了幾艘從未見過的大船。


    上了船,船艙裏用白灰畫出了一個個小方格。下麵鋪著一堆幹燥的沙子。


    小方格不大,將將夠躺著,也還夠翻個身。


    船艙裏,密密麻麻地堆著人,塞的滿滿當當。


    “各人睡各人的方格。不準占別人地方。吐的時候往自己的格子裏吐,不準吐別人那。”


    “不準打架。”


    “三十個人一組,看著那上麵綁著的尿桶沒?拉尿在桶裏,輪番去倒。”


    “最好別有病。不然為了大家好,也隻能扔海裏了。”


    管事的話還沒講完呢,很多人已經開始吐了起來。


    張皮綆一開始還把身子下的砂子挖個坑,往坑裏吐,再埋上。


    可等到後來,連坑都懶得挖了,隨便吧,反正光著身子呢,到時候洗洗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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