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由此思路,在葉適去世數百年後,又迎來了一個新的東西。


    那就是天主教。


    以耶補儒的想法,在明末很是盛行了一段時間。


    但伴隨著大順官方認可永嘉永康學派的學問,很多大儒也立刻引發了警覺。


    即,又犯了和當年對抗佛教一樣的錯誤。


    把天主、上帝這些概念,都給弄沒了,弄成人家的了。


    拿著別人設好的圈套,自己往裏麵跳,用別人的思維方式去改造自己的學問,然後對抗別人的學問。


    那改到最後,還是儒嗎?


    本來明末反思之下,很多人就對宋儒相當不滿了,覺得完全是曲解了儒的本意,所以才要破程朱而近孔孟。


    天主教問題,更是再度中招。


    這種情況下,大順直接選擇了行政命令,武力禁教,辯個錘子辯,補個錘子的補?


    隨後又以皇帝詔書的形式,直接分解了“實學”和“西學”。


    不涉及到什麽上帝、創世、道、氣之類的東西,都算實學。


    而摻和了上帝、道、氣、太極之類的涉及到精神層麵的東西,都算西學。


    這種封閉式的暴力禁教,算是被大儒們視作大順繼承永嘉永康一派學問的傳承。


    總之,按照永嘉永康一派的學問,或者說葉適關於道統的觀點,如果將來有一天,要拿著別人的東西,從儒學裏尋找相似觀點對對抗,那麽這本身就是假儒。


    真儒應該是以三代為根本、以六經為述道,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葉適認為,這種站在別人的立場看自己,或者根據別人的立場來改變自己,就是對儒學的最大背叛。


    這是“自變於夷”。


    儒家的基礎,是人倫、禮、義、仁、忠信,以及由此衍生的製度,是純粹的現實。


    而天竺佛學的著眼點,是人身的喜怒哀樂,是空之又玄的追求真、妄。


    這兩者的立足點都不一樣,為什麽非要把自己的學問裏,搞出來心性之類的東西,去對抗人家呢?


    這就像是,為什麽要把一個評價綠色紅色黑色的體係,非要加上酸甜苦辣呢?你講你的酸甜苦辣,我講我的黑白青紅。


    葉適對宋儒理學的反擊之處,也就在此。


    他之前的永嘉學派,理論構建是出了大問題的。


    他們承認程朱等人的道統,但又在承認的基礎上,著眼於史學、實學、功利,談事功、實績。


    那還有個不輸?


    承認天命、心性體係,然後在這個體係下玩功利、事功,這要是不敗,那就見鬼了。


    而葉適,則是直接釜底抽薪。


    明白著說,理學這一套東西,根本不是儒家道統,純異端。


    壓根不承認理學體係,也就不會被心性天命之說,打壓事功、實績這些東西。


    想要理解真正的儒,就要複歸本源。


    拋卻孟子開始的對儒家的解釋,重新捧起六經,直接去理解真正的儒,是要走複古革新的路子。


    但問題也就出在這個“立”上。


    永嘉永康學派,是講功利的。


    葉適對功利,是有自己的解釋的。


    功利,要看目的。


    “勤心苦力為民除患致利”,這才是堯舜禹文武等人的王道。


    也就是,要苦心為民解決憂患、讓人民得到利,以此為目的的功利,才是王道的功利。


    但問題是,他為了踐行王道,也反對陳亮的“王霸並用”。


    說是秦之後的功利,是曲解了功利的本意。


    如韓非、李斯等人的功,是兼並六國,這是王道的功業嗎?


    張良、陳平等後世的大臣典範、立功典範,他們的功,和自己說的功,是一回事嗎?


    包括諸葛亮在內,時人解說,他雖然用霸道,但所作所為已經接近王道了。但諸葛亮也隻是為了複漢,用的也是霸政,怎麽能算是接近王道呢?


    這一點,又和算是同學派的陳亮發生了衝突。


    陳同甫生活的年代是什麽年代?是靖康之恥的時代。


    他又是何等樣人?


    據說辛棄疾的那首破陣詞,源於陳亮騎馬過河,馬害怕,三次接近河邊三次又退回去,陳亮覺得這馬和偏安一方的那群人一樣慫,拔劍斬馬,辛棄疾倚窗目睹,遂引為知己。


    就那個時代。


    就那個脾氣。


    陳亮自然是搞王霸並用的,甚至直接說,儒家道統在誰手裏?


    在唐宗漢武、在漢唐帝王的手裏,他們才是真正傳承了道統的人。


    一方麵,是因為時代因素。


    另一方麵,也是為了懟理學。


    理學認為,孟子之後,道統衰落不傳,所以才導致了佛教侵襲,漢唐是沒有道統的。


    而陳亮則認為,如同道是永恒的,那麽漢唐時代是現實存在的,難道那時候的老百姓都是迷迷糊糊沒有道的生存嗎?


    道不是空的,得依托事務存在,或者說得靠功利體現。


    這漢唐時候,人民富足,對外戰爭動輒打到北方草原、遠征西域,顯然漢唐不但不是沒有道統,而是很有道統,要不然怎麽解釋漢唐咋沒被人懟到偏安西湖呢?


    是以“唐宗漢祖之初心,未必和商湯、武王有什麽區別。雖然可能犯了些小錯誤,比如急於登位什麽的,但問題不大。所謂終不失其初救民之心,大功大德固已著天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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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朱熹之間因為這件事是打過漫長的嘴仗的。


    陳亮說,不但漢唐繼承了道統,實際上,三代之治,也是王霸並用的。根本不是都是王道。


    所謂三代是王道,漢唐不是王道,無非就是三代把一些事做到了極致,而漢唐沒有做到極致罷了。區別不大。


    朱熹則回複他“老兄視唐宗漢武之所為,察其心,是出於義啊?還是出於利呢?是出於正呢?還是出於邪呢?很顯然嘛,唐宗漢武之心,都是出於利、出於邪。”


    “假如說,建立國家並且強盛,且傳世久遠,那就是得天理之正。你這個思想很危險啊,分明是以成敗論是非啊。”


    並且朱熹也是在和陳亮的嘴炮中,第一次提出了十六字心法的重要性。


    當然,互噴到最後,不了了之了。


    朱熹中了陳亮的計,真的在漢唐道統上開扯。


    說漢唐心術不正,隻不過“暗合”道統而已,實際上根本不是道統。


    陳亮則反駁說,暗合也是合,好比天下人一下子全都瞎了,你就說陽光不存在了嗎?道始終存在,暗合就是合。


    然後不知何故,朱熹那邊就不再噴了,可能是覺得陳亮純粹在強詞奪理,不屑辯之了。


    當然,大順當初選擇永嘉永康一派的學問,試圖立為正統,原因明顯的不能再明顯了。


    當時那情況,比靖康恥偏安一隅還危險。


    還講個錘子的出於義歟?出於利歟?


    幹就是了。


    而且大順開國之後,以李唐自比。


    又采取了羞辱儒生的手段,是以也確實希望被認為自己是繼承了道統的。


    可問題就在於,陳亮的這套東西,儒家認嗎?


    怎麽可能認。


    三代之治其實也是王霸並用?


    所謂王道,和霸道其實是出於同源?


    漢唐和三代之治,隻是做的“盡”與“不盡”的區別?


    漢唐和三代之治,本質一樣,隻是三代之治做的好,漢唐在一些地方做的不夠好,二者隻是單純的“量”的區別,沒有“質”的區別?


    陳亮的這套學問,可能也就他自己信自己這一套是儒學吧。


    壓根站不住的。


    是以即便葉適也噴陳亮的王霸並用之說,但陳亮死前還是讓葉適給寫的墓誌銘,因為真的沒別人了。


    而且,他的理論構建,確實不足。


    而最終補足這些理論的,是葉適。


    然而葉適在補足之後,又走向了“克己複禮為仁”,要建“王道之功業”的路子,後麵還是走不通了。


    簡而言之,如果魔改陳亮的那套理論,是可行的。


    但那不是儒,異端味兒太濃,濃到無論哪家的儒都不可能承認漢武唐宗手裏捏著道統,更不可能承認三代之治其實和漢唐沒本質區別。


    葉適的那套東西,補足了陳亮的理論,但不可行。


    看起來像儒了,但如果不走心,不談心性,要建王道功業,功利要符合王道,那就得走禮。


    總得有個東西,證明你這麽幹是王道吧?


    而且關鍵葉適這一套東西,稍微搞不好,那就奔著原教旨去了。


    這是連孟子都否認的一派。


    這種情況下,可想而知,大順的情況就是“破而不立”。


    但也不至於真破到永嘉永康學派的地步,破到連曾子、孟子傳承了道統都不認。


    包括那些極端的複古派,也是近一分孔孟,可沒說近一分三代六經孔夫子。


    破了理學,但又沒全破。


    新的道統立不起來,誰敢把孟子的道統都否了?


    況且,大順起兵,可不是驅逐韃虜起的兵啊,而是反抗原本的大明,是需要孟子的理論支撐的。


    雖然說,真正立住的,是靠驅韃虜,但新順舊順不能相互否定啊。


    總不能說李自成的舊順是賊,九宮山之後的新順才正統吧?


    這就需要孟子站台,還真就不能把孟子給否了。


    立了浙學,但又沒全立。


    一整套體係建不起來,隻能隻言片語湊合著用。大順用來自比李唐,但也不至於真舔著臉說漢唐就和三代一樣。


    更簡單來說,劉鈺在淮南搞圈地,這是哪家的儒學教的,這是王道?劉鈺自己都不好意思往這件事上貼金,之後發生的幾件後續事件,更是讓這件事的定性變得撲朔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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