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鬆麓講的這些東西,權哲身是越發的難以理解了。


    心想十幾萬、甚至幾十萬的人,居然沒有土地,要以做雇工、摘棉花輪碼頭為生。這樣的世界,怎麽可能存在?


    十幾萬人沒有土地,以做雇工為生,豈不是必然發生白蓮、黃巾之亂?


    這樣的情況,按說根本不應該在現實世界裏存在才是。


    如今又逢關於教育問題的思索,他的腦子愈發混亂,又連著問了許多在孟鬆麓聽起來古怪的問題。


    孟鬆麓覺得有些問題問的……就好比在問炒菜為什麽放鹽之類的根本不用解答的問題,一時間自己也有些語無倫次。


    權哲身遂道:“孟兄,在下實在才疏學淺,亦或許這江蘇省事與別處大為不同,我實在難以理解。孟兄可否有什麽理清這些問題的書冊,推薦一二?”


    孟鬆麓內心其實已經感覺到有些奇怪了,隱約覺得對麵這位姓趙的讀書人,有些不太對勁。


    之前看到倒斃死屍,脫口而出感懷之詩,無論才情才是心境,都非是尋常人。


    的確,大順的官缺少,江蘇省的“錄取”名額也確實相對讀書人數來說不多。


    但,那是針對進士、舉人這個層麵的。


    考秀才……就之前的短暫交流來看,無論是在哪個省,這文化底子肯定是易如反掌的。


    秀才不一定水平都高,很多也就是混個打油詩的水平。江蘇兩萬多生員,真正成名的、拿得出手的有多少?


    可對麵連個秀才身份都沒有,這是一奇。


    至於其二,這人一口的膠遼官話,有很濃的威海口音。登州府是劉鈺的發跡之地,大量的實學人才滿世界亂竄,孟鬆麓在這邊整天那操著膠遼官話的人打交道,對這口音簡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伴隨著對日貿易、對朝鮮貿易,近水樓台的登州府,可比別的地方更能感受到天下的變化。


    大順不是說沒有那種對這種變化無法感受到的讀書人,地界大了,各地情況不一。


    就好比甘肅的秀才,讓他去理解什麽叫進出口貿易、關稅的意義,這也實在是強人所難。


    但問題在於對麵這位,有著肯定能中秀才做生員的底子,卻連個功名都沒有;操著一口很熟悉的膠遼官話,卻仿佛才從甘肅等地走出來的秀才,對現實的變化一無所知,難以理解。


    心中古怪,也隱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這幾年已經處理過好幾次類似的事件的,包括有日本儒生爬進大順的船中悄悄出海的事。


    不過對這些人,官麵的態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甚太管。


    加之他又是要去淮南鄉約鄉賢村社去看看的,亦算是同道中人,孟鬆麓也沒有揭穿,或者旁敲側擊再行多問。


    聽權哲身要他推薦一二本書籍,便於理解這些年大順的儒學思潮到底發生了什麽變化。


    這幾年新思潮、新書、批判宋學、甚至批判漢經學的書,也出了一堆又一堆,甚至還有不少明顯偽造的“古書”。


    可要說推薦一二本能夠說明白其中變化的,怕也是難。真正想要讀懂,非得下個二三十年苦功不可。


    正思索間,一低頭,看到了桌上的一些茶點吃食,孟鬆麓一拍腦袋道:“對了!有些事,正可以小見大。若趙兄真要弄清楚這其中的變化,我倒是有本書冊可以推薦與你。”


    “趙兄可聞金陵袁子才、徽州戴東原之名?”


    權哲身搖搖頭,他這一搖頭,孟鬆麓心裏就更加有數了。


    袁枚、戴震兩人,這幾年風頭正盛、名氣日高。


    這也不怪權哲身不知二人名氣,實在是因著他老師李瀷,所能看到的“違禁書籍”,都是一些成名人物所作的。


    本身又是實學一派,故而顏元、李塨等人的文章看得多,這都屬於是“上一代”的人物了。


    包括孟鬆麓的老師程廷祚,其實也屬於上一代的人物。


    他們的著作,受到新時代的影響較小,甚至幾乎沒有。是以不管是思維方式、還是探究方法,都很容易被李星湖等人接受。


    相反,這幾年的後起之秀,都是長在新時代、從識字開始就不自覺卷入了大順延續了二十餘年的改革之中。


    本來年紀就小。顏、李,比之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唐甄等人小了一代;程廷祚比顏李還小一代;到袁枚、戴震這波人,如今也是三十歲出頭,剛剛有名氣的時候,權哲身去哪裏知道?


    隻不過,這些人出道就有名,仗著年輕,很是搞了一些大新聞。可權哲身居然一無所知,孟鬆麓更加確定這位“趙兄”,怕多半壓根不是大順人氏。


    再想想這人的口音,孟鬆麓已經猜了個不離十。


    “趙兄,我推薦的這本小冊子,是袁子才、戴東原二人合力而作。倒不是什麽經文典籍,而是一篇雜記小品,名曰《蘇食辯考》。”


    “著眼處雖小,道理卻大。從餐桌之物入手,由小見大。世人皆言,這是自顧亭林開樸學考證之濫觴後,真正得其真意者。”


    權哲身理了一下,奇道:“講吃食的?”


    孟鬆麓哈哈一笑,以箸輕夾起茶點中的一個生煎饅頭,笑道:“按照登州府的叫法,這不叫饅頭,這叫包子。”


    “如今鬆江府人流往來,茶館之中,多有此物。世人皆以為此物乃吳地美食,實則十餘年前,並無此物。”


    他將這個包子用筷子剖開,點了一下外麵被炸的金黃的皮道:“所炸之油,源於登州府之花生。”


    “所用之皮,源於遼東之麥粉。”


    “其內餡料,黃龍府豆餅所喂之豚。”


    “其所以興者,又肥、又油,販夫走卒勞力之人所最愛。”


    “其所以數年之內遍地開花,源於京畿鐵製成的爐、徐州煤搓成的煤球。”


    “袁子才、戴東原,取新學之論、承顧亭林考據學之妙,以此物為開端,以食喻時、以小見大。”


    “食辯,時變也!”


    “一如趙兄母國之《花史》,以花喻人、以花喻史,此正《離騷》文字。”


    孟鬆麓的笑聲中,權哲身嚇得臉色蒼白,最後那句《花史》,已然直接點破了權哲身的身份。


    正緊張間,卻見孟鬆麓起身拱手道:“趙兄放心,既來尋道,又何必問自何處來?”


    “明日此時,我在此恭候,趙兄可隨我一同往淮南。告辭!”


    禮畢手落,待權哲身反應過來後,孟鬆麓已經飄然而去。


    看著桌上剩餘的生煎饅頭等茶點,想著孟鬆麓剛才的那番點評,喃喃道:“遼東麥粉、黃龍府豆餅、登州府花生、京畿鐵爐、徐州煤球,方有生煎饅頭?”


    再想想孟鬆麓最後點破他身份的話,心中暗凜,隻覺大國風物,果然不同。


    按照先生李星湖的教導,珍惜盤中餐飯,將桌上食物吃了個幹淨後,這才起身出門。


    稍微一問,便知旁邊就有書店,徑直而去。


    入店一看,書籍琳琅,無論種類還是數量,都遠勝漢城,又忍不住悲從心來。


    李星湖曾對仁川開埠後的紙張貿易感歎不已,說朝鮮國產紙,可卻不產文。古時無紙,先賢載道於竹簡,亦不妨礙大道傳承。朝鮮國有紙無文,實可悲矣。


    悲雖悲矣,他權哲身終究還是落了下乘。


    大順此時的新生代學者,已經開始將顧炎武開創的考據學風氣,與大順興起的實學經濟考量,融合一處。


    於朝鮮紙事,大順的新生代學者並不會去感歎什麽有紙無文之類的情緒化的東西。


    而是考慮有三。


    其一者,蘇南人口密集,燃料尚且不足,遑論造紙?


    其二者,蘇北種棉興起,棉秸稈卻被蘇北土地資本家,作為雇工“福利”,發給雇工取暖生火,也不造紙。


    其三者,林木叢生之關東,人力昂貴。一夫種豆所得利潤,遠勝造紙。而朝鮮國、日本國,人力皆賤,海運又比陸運便宜,遂使朝、倭二國造紙業蓬勃。


    權哲身的思考,仍舊都留在“有紙無文”的感性之中,悲從心來,感歎久久,終究還是按照孟鬆麓的推薦,買了那本小冊子。


    第二日一早,孟鬆麓再見到權哲身的時候,隻見他眼圈烏黑,顯然昨天夜裏不知道看書到幾點,但是精神矍鑠,神采奕奕。


    見到孟鬆麓的時候,連聲道:“孟兄所薦之書,粗讀隻覺驚詫、再讀思索良多、三讀恍然大悟。如今尚且餘香滿口,食不甘味。”


    “萬萬想不到,這簡單至極的生煎饅頭、羊肉、鴨蛋、熏雞、牛肉,竟有如此說法。”


    “按書中所言,如天津等港,日後必有油大肉餡且方便的包子暢行。至於熏雞等物,更隨天朝廢運河而興海運,漸在港口蔓延?雞豚狗彘之畜,因海運興、因豆餅繁。”


    “粗看第一遍,看看其中數字,觸目驚心。心中所想,惟一句話。”


    孟鬆麓不等他說粗讀第一遍想到的第一句話到底是什麽,便笑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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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兄想的可是這句話?”


    “讀此書者,多半先想到的就是這句話。不想這句,足見此人沒有良心;隻想這句,卻言此人殊乏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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