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隻是尋常的話。


    但話裏麵所描繪的場景,著實嚇人。


    但孟鬆麓也知道,劉鈺不是在危言聳聽。


    廢棄運河的影響,其實至今隻有江蘇一省完全消除了,靠的也是幾十萬的閑民雇工轉型,和急劇擴張的對外貿易。


    從京畿到皖北,廢運河的遺留問題,隻是被壓住了,可並沒有被解決。


    農民起義很可怕。


    農民起義裏麵,摻上工商業者、河運漕工,那事兒可就更大了。


    黃河決口這個事,伴隨著海運興起,已經不需要諱疾忌醫。


    大順的選擇,其實也真的很有限。


    劉鈺說,或者朝中很多人說,運河廢棄,興於海運,則淮河可治。


    敢說這些話的人,廟堂之上、江湖之遠,加起來不下一萬。


    可,要說我能根治黃河……


    敢說這句話的人,大順一個都沒有。


    治不了。


    這是個現實。


    江蘇已經是天下財稅之半。


    淮南墾區提供了大順第一的長絨棉產量。


    徐州煤與鬆蘇工商業的密切關係,工商業與朝廷賦稅的密切關係。


    這些非常現實的東西,也如劉鈺所言:當運河被廢棄的那一刻,保北不保南的傳統黃河水災政策,就宣告結束了。


    大順不會選擇讓黃河向南泛濫的。


    海運興起,使得大順朝廷與鬆蘇之間的關係更加密切。海運興、錢財到位,糧米到位,那麽鎮壓也好、賑濟也罷,都有操作空間。


    這句話說得不需要那麽直白。


    潛台詞就是,如果黃河從河南決口向北,朝廷或許會默許其奪濟水入海,而不是琢磨著複黃河故道。


    而這些年劉鈺的改革,江蘇的資本主義萌芽發展,使得大順對於黃河決口的善後政策,其實有了一定的傾向性。


    關東地區,遼河平原,可以提供上百萬人的糧食所需。


    別的不敢說,高粱米管夠。


    而放棄保北不保南的政策,也就意味著災民基本出現在河南北部、魯西南、魯西北、冀東南。


    這些地方的人,如果朝廷有心,可以組織他們闖關東。


    遼河流域,是資本所喜歡的地方,因為那裏可以種植商品化的大豆。


    而遼河運輸線之外的地方,還有大量的土地。


    憑借這些年江蘇把遼河流域拉進商品化生產的體係中,作為大豆換茬副產品的高粱,可以提供一定的移民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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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大方向,使得“移民”這件事本身,成為了解決黃河災後問題的一個優先選項。


    “移民”是優先選項。


    往哪“移民”,隻是這個優先選項的下屬選項。


    一旦事情真的發生,如果美洲西海岸有一定的移民基礎,那麽往美洲西海岸地區移民,也就成為一個不算太奇怪的言論。


    當然,前提是,那裏真的能提供糧食,維持移民的前幾年生存。


    其實劉鈺即便說的這麽鄭重,依舊還隱藏了諸多東西,隱藏的這些東西,整體上還是對朝廷的不信任導致的。


    他寧可相信可以引導資本的力量,也不是很相信封建統治者的覺悟和良心。


    因為用不著黃河決口這件大事,現在嶺南地區的工商業被劉鈺一腳踢翻,遺留下諸多的問題,封建統治者若真有國族覺悟和良心,就該組織移民去南洋了。


    但現在為止,並沒有做,而是采取不斷鎮壓小規模起義的方式,因為更便宜。


    黃河真要決口,能影響封建統治者做出“良心”的移民舉動的緣故,更大程度,是因為晉東南、魯西北、魯西南這些地方,距離京城太他媽近了,怕出大事。


    所以,移民美洲西海岸,占坑這件事,劉鈺更願意去引導資本的力量,而把朝廷的力量視作一種附加選項。


    既然要依靠資本,那麽就需要為資本創造舒服的環境。


    黑人奴隸在東海岸,很昂貴。


    但此時在西海岸,一文錢不值。


    因為在東海岸,一個奴隸,每年可以創造130元的價值。


    種出來的東西,是依靠歐洲市場銷售的。


    奴隸主,不是閑著沒事幹買些奴隸,來當封建莊園主搞自給自足的。這麽搞的,是西班牙殖民地;北美殖民地是市場化的。


    現在對大順來說,情況更特殊。


    大順資本嚐試過往西海岸移民,結果是失敗了。


    因為物質基礎、法律條件、土地控製這些東西,不能複製過去。


    到了那邊,壓榨的狠了,百姓就起義逃亡。


    壓榨輕了,資本會發現自己在做慈善。


    現在,維係大順在美洲西海岸開拓的,不是拓展民族生產空間之類的宏偉理想。


    隻是庸俗至極的、銅臭氣熏天的55元一張的海龍皮、8塊錢一張的水獺皮、一塊五一張的海狗皮、一船能換一堆銀子的海洋哺乳動物脂肪。


    大順本土工商業的發展、中上層的消費需求、勳貴階層的皮草奢侈品愛好引領、西北東北地區的良家子屯墾軍團的毛皮賞賜,才是遙遠的、數萬裏之外的美洲西海岸大順開拓的根本原因。


    但,這種貿易撐不了多久。大順用不到十年的時間,滅絕了大海牛。


    毛皮貿易的不可再生性,以及毛皮的特殊性——這破玩意兒,不像棉布似的,冬天穿秋天就得補窟窿,毛皮這玩意很可能穿個十年八年都壞不了,甚至可能當傳家寶。


    依靠毛皮貿易搞移民,三五萬人頂天了,不可能再多了。


    那麽,在毛皮貿易已經不可能大幅增長的情況下,下一個引爆資本投資移民的點是什麽?


    也就隻能是金礦、銀礦了。


    否則還能是什麽?


    資本跑西海岸種糧食,靠著風帆艦,乘風破浪越過太平洋,和南洋一年三四熟的稻米、關東優良的大豆搞競爭?


    這肯定不行。


    但如果搞出來金礦、銀礦,那麽種糧就有利可圖了。


    曆史上,華人在夏威夷開拓的契機,就是美國的南北戰爭開打。


    華人敏銳地察覺到了蔗糖、咖啡等南方貿易品,會有一波利好期,果斷投資種植園,開展蔗糖業,大發其財。


    而且,不隻是華人,而是資本的整體動向,直接引爆了夏威夷地區的舊經濟基礎瓦解。


    大量的資本入場,買地、墾荒、種植園、招聘勞工。


    幾年之內,人口比例迅速失調。


    那麽,對大順來說,怎麽吸引大順的資本入場檀香山?入場美洲西海岸?


    簡單,隻需要一個“開辟種植園”、“雇人墾殖有利可圖”的契機,資本就會蜂擁而至。


    正如遼河地區,大順有明末恐懼症,搞了這麽久,移民數量不如劉鈺在江蘇折騰讓大豆商品化短短數年間的人數。


    對美洲的開拓,算是劉鈺出鎮鬆蘇這個使命之下,最後的一項計劃。如同他為鯨海節度使時候定下的鯨海移民計劃一樣,是個長久的、但第一步必須要邁的好的計劃。


    簡而言之,三步走。


    第一步,就是讓孟鬆麓等人去檀香山,支持酋長統一,獲得一個穩定的政治環境。


    通過他們的實學水平,提振檀香山的生產力,滲入檀香山的政治高層。


    他給孟鬆麓的時間,是二三年,實際上他可以接受的是三五年。


    第二步,毛皮公司轉型,去育空河地區挖金子。


    以檀香山作為後勤補給基地、糧食基地,支撐從育空河河口向育空河內部的淘金熱。


    這對大順來說,是有非常有利的條件的。


    因為育空河的河口,在太平洋。


    如今沒有鐵路,河口、河流,是最佳的運輸線和擴張線。


    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局勢,借著之前惠法引發的人參貂皮問題引動英法在北美爭奪。


    大順在前期看戲,法國撐不住的時候,用印度交換,大順下場。


    看戲期間,放出育空河穀有金子的消息,吸引資本從大順抓人去挖金子。


    而挖金子,又能帶來一波檀香山、美洲西海岸的種植墾殖投資。


    挖金子,讓種糧食有利可圖。


    不挖金子,在西海岸種糧食,是腦子有病。資本是要盈利的,是要把糧食作為商品的,沒有人消費,去種糧食幹啥?


    挖金子,不隻是挖金子,而是一個挖金子的,帶動農民、鐵匠、手工業者、瓦匠等。


    第三步,那就是以後的事了,看一戰打得怎麽樣。


    一戰結束前,大順是不會在舊金山方向擴張的,劉鈺也會嚴格保密“金山”這個名稱。


    因為一戰,基本上大順要徹底廢掉英國和葡萄牙,徹底把兩邊的勢力都趕到波斯以西。


    這也意味著,大順肯定要和西班牙做一段時間的盟友。


    這期間,在美洲西海岸,隻能是避開與西班牙的衝突。


    然而一旦一戰打完,多半歐洲要炸,大順就可以直接翻臉不認人了。


    到時候,有了之前檀香山、育空河金礦等打下的人口基數,移民基礎,那主動權就在大順手裏了。


    是策動殖民地起義?


    還是做西班牙帝國在美洲最強大的帝國反動勢力的援手,用以交換土地?


    這就還是相信後人的智慧吧。


    總之,現在最值錢的舊金山地區,大順是不可能碰的、劉鈺也是絕對不會放的,放出來那就是給人做嫁衣裳。


    毛皮——檀香山農業——育空河礦業,這兩條線,就是大順開拓西海岸的支柱。


    其實也不用太多人。


    第一次世界大戰打完,檀香山加西海岸加育空河或者西雅圖挖金子的人,農民、雇農等,能有個四五十萬人,剩下的就好說了。


    黃河可憐可憐她的兒女,憋到一戰打完再決口,大順選擇向西海岸大量移走山東、河南、河北南部的百姓,也就順理成章了。如果那時候大順這個中央集權還沒崩的話。


    崩了的話,那也無所謂,資本的逐利性會完成這個使命的。


    所以孟鬆麓這一行,就非常關鍵。


    他要在幾年之內,完成能夠支撐大順去育空河挖金子的糧食需求。


    所以利用當地勞動力,是最優選擇。


    《周禮》派的田賦、奴隸、井田、公田等,會讓當地統治者手裏掌握足夠的、可以出口的糧食,保證大順挖金子移民所需。


    此時一個階級分化、且有明確統治階級的社會,既能提供穩定,也能提供可觀的糧食出口,統治階級會把底層的糧食收上來、並且作為商品的。就像此時的李氏朝鮮不斷向鬆蘇出口大米一樣,實際上人均糧食擁有量可比大順低不少。


    檀香山要買的東西可多了,鐵器農具布匹絲綢火槍大炮,還不是都得拿糧食換。


    殘酷點說,等到開始挖金子,資本覺得墾殖有利可圖的時候,天花、梅毒之類的病毒,基本上能把檀香山的本地人弄得也就剩下二三十萬吧。


    那時候,資本就算不想從遙遠的大順移民,也不行。


    因為近的地方沒人,隻能選擇從山東、河南等地弄人過去,補充奇缺的勞動力。


    現在運人過去賠錢。能挖金子了,運人過去就賺了。由畸形的產業,增加人口;人口增多,正常的商業也就出現了。


    隻不過,劉鈺可不能明明白白地和孟鬆麓講這些殘酷的現實。


    還是扔出去一個偉大的意義、黃災的威脅、百萬災民的潛在可能,把這件明明是對外擴張殖民的事,和傳統的天下社稷綁在一起。


    不管怎麽樣,黃河治水、水災賑濟,這都是傳統的天下社稷的大事。這一切,可以讓孟鬆麓這等儒生,覺得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意義的、符合其心中大義的事。


    反過來,若是是為了挖金子,那多半聽起來就覺得比較庸俗了。


    對有信仰的人,讓他們幹點什麽,最好是讓他們覺得自己做的事,很有意義。但我的意義,不是你的意義。所以要把我的意義,用你的意義講出來。


    第八三七章 最後的布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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