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殿出來,章越見到政事堂的方向依舊是燈火通明。


    之後章越上了早已安排好的馬車轉道回府。


    還未至府,就見的街坊巷口不少百姓立在道旁張望,似乎在等候自己,但沒有確切的消息,等候的人又不是那麽多。


    章越知道自己回府之後,還是有一番應酬,街坊鄰居還有各路拜訪的官員都要上門來。


    章越知道是辭不得的,一旦辭了,旁人就覺得你如今身份地位高了,不把旁人放在眼底。


    那等閑話就會出來,影響了你的名聲。


    人際關係不是建立了就算了,還需要不斷投入精力去維護,有時候方方麵麵都要顧忌,一個不慎反惹人生怨。


    所以到了這時候自己還是一刻不得清閑,一番應酬時絕對少了不少,該打點該維護的關係絕少不了。


    到了京師便陷入這樣人際關係的漩渦之中,牽扯了大量精力,章越不免感歎總是錦上添花的人太多太多,而雪中送炭的人少之又少。如今官拜三品,立下赫赫邊功雖說風光之極,這樣的生活未必是自己要的,自己這一趟回京隻想安安靜靜地陪一陪家人而已。


    在這裏章越突然有點羨慕章惇,發跡以後便可以那麽名正言順拋棄舊人,連兄弟也包含在內,如此省卻了很多在人際關係中的時間,可以集中精力在於事業上。


    章越想到這裏對馬夫道:“走後門。”


    馬夫一愣隨即也是會意過來。


    章越回到府中不遠處便下了馬車,一身紫袍官帽也是早已脫下,還向馬夫借了一身常服。方才自己路過時瞅了一眼正門前,但見幾十上百人在圍在那裏,其中還有不少的官員,若是自己走正門肯定是少不了一番糾纏的。


    於是章越穿著一身不那麽合身的衣裳便這麽下了馬車。


    一旁有數人打量了章越數眼,覺得甚是麵生也沒說什麽。


    章越就這麽走到了偷偷摸摸地走到了章府後門動手敲門,這時巷子裏不少人將目光投注不過來。


    這時候後門開了一條縫,看門的老門子見到章越不由道:“是老……”


    章越急忙截道:“沒錯,是我老陳,給你們家送帖子來了。”


    這一句解釋下門外之人方才釋疑。


    章越趁機進了門,老門子關上門問道:“老爺,你這是作何?”


    章越歎道:“真是身不由己,沒一日是為自己活著,你且把住門不要聲張我回府的事。”


    老門子應了。


    章越說完便往內宅走去。


    兩年多未返回家中,這一草一木,一屋一設都是分外的熟悉令人親切。但也不是全然相同,擺設上有了一些變化。


    兩年多過去了,章越回到這裏,這一刻體會到什麽是近鄉情更怯。


    這一刻章越後悔,心想自己逞什麽能,非要去西北這樣的苦寒偏僻之地立什麽軍功,好好在家陪老婆孩子不好嗎?


    或者去其他地方一任地方官,至少也可以將妻兒接到身邊來。


    章越如是想著,心底不由有萬千感慨,走到內宅的門前時,卻見一名老嬤嬤開了門正好走出來。


    “陳媽媽!”


    章越道了一句,這名老嬤嬤正是當初隨十七娘陪嫁過來的老嬤嬤,在章家不知不覺已是渡過了十多年了。


    這老嬤嬤見到章越不由失聲地叫了出來,然後連忙跪倒在地行禮道:“是老爺回來了,沒錯,是老爺回來了。”


    陳媽媽說完眼中泛出淚水來,臉上喜不自勝。


    章越也是感動道了句:“這些年我不在家,倒是難為你幫著娘子上上下下操持這個家了。”


    陳媽媽無兒無女,在章家服侍這麽多年,幾乎相當於章家的家人。人家也是盡心盡責,非常的盡心盡力。所以連十七娘章越都必須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待著人家。有時候牽涉都家事,章越和十七娘都要聽陳媽媽來主張。


    陳媽媽淚水於睫,拉著章越的袖子道:“老爺總算回來了,主母好生想念著老爺。”


    “家裏都安好?”


    “安好,安好,家裏一切都好,就等老爺回府呢。”陳媽媽的眼淚不住往下掉。


    章越點了點頭,當即舉步朝內宅裏。章越一路走著家裏的婢女老嬤見了無比避讓,欠身行禮。宅裏的故人見了章越都是歡喜,而新進來的新人見了則是有幾分恭敬兼畏懼地站在一旁行禮。


    她們暗中打量這一家之主,在邊關手掌十萬大軍的老爺,看去也不過是青年男子而已,並沒有那麽望而生畏之感。


    章越看見家中添了不少新麵孔,一個個都那麽守規矩。他知道十七娘必費了不少心思調教。


    治家和治軍是一樣的。


    有人帶兵打戰最多將個一兩萬人馬就差不多了,但名將卻可以多多益善。


    治家也是如此,一個家族幾百口人,還有那麽多的親戚,僅一個婆媳關係便難以處清楚,還有妯娌姑嫂等等更不用多提。


    所以作為主母平日管理本就不容易,更兼遇到大的節禮以及祭祀什麽的,如何治理的井井有條,都看自己的手腕本事如何。


    章越知道自己這些年能在外麵奔走,卻能夠後顧無憂,都是因為家裏有一位賢內助替自己打理家事。


    章越走到主宅,挑了簾入內,卻見十七娘與一名婦人正在炕上說話。這婦人正是十五娘。


    十五娘見了章越忙是起身,章越退至一旁。


    對方也是非常知機對十七娘道:“妹妹今日你們必有許多話要說,我就不打攪了,改日再來拜訪。”


    說完十五娘便告退了,離開之際還對章越欠身施禮,章越亦是答禮。


    十五娘走出門外,回頭看了一眼屋內。章越這一次回府不大張旗鼓,偷偷地從後門入內,便是想避開外人。


    她與十七娘一直說話就是為了等到見章越這一麵。能在內宅見這一麵遠勝過在外宅見的,所以這一麵什麽不用說一句,但也是什麽都說了。


    章越見了十五娘就知道她是繞不開的人,那麽文及甫也是。十五娘今日來了這一趟為了幫夫君也是煞費了苦心,也比在門外等候見章越一麵的人高明了無數。


    等到十五娘走後,屋內隻剩章越與十七娘二人。


    夫妻二人相視半響,這才啊地一聲相擁在一起。


    章越摟著妻子道:“娘子封侯拜相非我意,與你耳鬢廝磨方是所願。”


    十七娘道:“官人如何說這般話語,如此我不是罪過甚大。”


    夫妻二人細聊,說了沒兩句十七娘卻將這些日子自家離家後的帳目,以及家裏親戚人情往來的事一一告訴章越。


    家中理財大權,章越向來交給妻子,自己從不過問的,但是十七娘卻主動將賬目交給自己查看。


    其中不少親戚往來的事情,章越這些年身不在京中,自是十七娘幫著自己應酬。


    章越如今在家鄉很有名聲,所以老家的親戚鄉裏上京來投奔,借錢,贈盤纏什麽的這些都是少不了的。


    幾乎每天都有上門來求助的人。


    這倒不是章實替自己攬事,在當時是件很正常的事。


    章越的族叔父章得象,擔任了宰相後,給家裏修了晝錦堂,免費供給自家的子弟讀書上學。章得象在京中建的寓所,也是免費供給上京趕考的同鄉同宗的子弟食宿,為他們溫書應考提供方便。


    再舉範仲淹的例子,他的範氏義莊也是一個成功的典範。


    科舉讀書是很靠天賦的,自己的子弟就算砸進去再多的資源,也不一定有用,即便當了官還容易遭皇帝的忌憚。所以科舉世家都懂得扶持同宗同族,等到有一個人通過科舉作官發跡了,那麽就反過來回饋或者庇護家族。


    所以隨著章越的官大了,家裏這兩年的開支也就多了,章越官至三品俸祿雖然不低,但說實話他平日作清官,僅憑俸祿還是不夠的。


    這裏都需要十七娘來貼補一些,給多給少都要有一個規矩,同時還要照顧別人的自尊心,不能高高在上一副施舍你的樣子,如此幫人反而容易結出怨來。


    一切的事都需要十七娘來主張操持,回了京她便給章越交待,怕章越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周的地方。


    見十七娘非常認真的樣子,章越也不好說什麽。


    而這時乳母和丫鬟將長子章亙和次子都一並抱了出來,章越呀地一聲即是揉了揉大兒,也是抱了抱小兒。


    章越見了麵就先問起章亙的功課來,十七娘見自己說的話章越漸漸不上心,也是停了不說,聽著章越詢問章亙的功課來。


    章越見章亙知一答十心底暗暗高興,這都是妻子教導有方的緣故。


    其實章越不希望兒子日後也作官,要他讀書上進是讓他有個寄托,若沒有個寄托,生長達官貴人家裏就容易出敗家子。


    所以她對於長子章亙寄托尤重。


    章越合上書對章亙道:“大哥兒,詩書耕讀為我章家的傳家之本,你作為家中的長子要作一個表率,以後才能教好弟弟妹妹們。”


    章亙道:“爹爹,弟弟我是知道的,妹妹卻在哪裏?”


    章越聞言咳了一聲道:“妹妹,很快也會有的。”


    章越說完卻覺得腰間一痛,原來是被十七娘暗中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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