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駕行駛至宣德門處,章越命禦者停下。


    禁軍將領道:“龍圖為何不讓車多行一段路?”


    章越道:“宣德門外下車即可。”


    禁軍將領暗讚章越懂得臣體,這麽多年來朝臣為了貪圖便利,大多是在騎馬入宣德門後再下馬,包括王安石等執政大臣,甚至很多普通朝官們也是如此。


    但也有如文彥博則是堅持在宣德門外下馬,然後不顧高齡走上一大段路再去麵見天子。


    文彥博足足大王安石十五歲仍如此為之,頗有惡心王安石的意思,但王安石向來不拘小節,對此不管不顧,照樣在宣德門內下馬。


    章越也是隨文彥博謹慎地在宣德門外下馬,再徒步走進宮裏去。


    王安石要得是權威,文彥博要得是規矩,但年輕人多走幾步路對身體好嘛!


    天子在資政殿接見,當章越走上台階時,正看到從台階上緩緩走下的王安石,韓絳,吳充,文彥博,王珪,馮京,蔡挺等幾位宰執。


    眾人目光都各自望向一邊,神色又都頗為凝重。


    自王安石變法以來,官家雖用他,但仍用著文彥博製衡著他,所以也並非是那般的信任,故而每一次禦前會議都是一場激烈的交鋒。


    王安石,蔡挺臉上都帶著些許火氣,仿佛經過爭吵般。


    章越站在道旁停步,等每一位宰執經過後方才上殿。


    文彥博年紀大走在前麵,在自己站定道:“度之,聽說你之前辭了翰林學士?”


    章越垂下頭道:“是下官才疏學淺,不敢拜受。”


    文彥博笑道:“你是愈發謙虛。”


    王安石則道:“章學士為何不穿官服而來?”


    王安石話裏帶著些許火藥味。


    章越謹慎地道:“下官方才出門在外,得旨後不及更衣。”


    一旁文彥博道:“介甫,度之也是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王安石則嗆了一句道:“老夫出門都備官袍在車內。”


    王安石說完便下階走了。


    文彥博嗬嗬笑了兩聲,然後麵色凝重地道:“度之,此番又要辛苦你了。”


    “為國盡力,不敢言辛苦二字。”


    章越恭敬持禮。


    走在前麵的王安石聽到章越這句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嘴唇動了動終沒有說什麽,甩開膀子大步離去。


    文彥博看了遠去王安石一眼,對章越點點頭道:“度之,真國士矣。”


    下麵韓絳,吳充都是對章越點點頭,礙於大庭廣眾,不方便交待什麽話。


    韓絳道:“陛下為國事所憂,你身為臣子需仔細為君分憂。”


    章越道:“下官記住了。”


    吳充則對章越道:“你嶽母為你新買了一件貂衣,一會往你家裏送去。”


    說完韓絳,吳充先後下殿。


    而蔡挺,馮京,王珪也是擦身而過。


    到了資政殿的後殿,幾名宦官都在往火爐燒紙,章越看了一眼,其中不少都是官家的書法字畫。


    官家則神色憔悴,一手拿著紮子,一手以手枕頭斜躺在榻上,待到一旁內侍提醒他兩遍章越到了,官家方才坐起身來。


    官家見了章越指了指爐子道:“朕每日多練了半個時辰字畫,以至於差點荒廢了國事,朕如今已是他全部燒了,以後再也不沉溺此道了。”


    章越心道,官家也是個自虐狂。


    好似一個少年功課沒考好,便將自己僅有的愛好主動剝奪了。


    作為一位天子也不知這樣好是不好。


    章越道:“還請陛下不用自責。”


    官家將手裏紮子遞給章越道:“這是西北軍情,你看看!”


    章越恭敬地雙手持紮子看過,這是秦鳳路轉運使蔡延慶寫給官家的奏疏。


    章越一頁一頁看過,抬起頭正好看見一旁宦官燒去文書的火光映在官家臉上。


    章越看完後將紮子放在一旁道:“臣未料到西北形勢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這都是臣的過錯,是臣沒有處置好。”


    官家道:“卿莫要每次都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當初卿判國子監時,非要替下麵直講承擔,以至於被連貶三級,而這西北的內情朕還不清楚嗎?”


    “你一走,王韶先與景思立不和,後又秦鳳路經略使張詵翻臉,如今連轉運使蔡延慶控製不住局麵,也是向朕訴苦,你去西北不足三月,他王韶居然能將西北鬧得這般,朕也是萬萬料想不到。”


    章越道:“王韶此人有將才,但性子難免桀驁。”


    官家道:“損兵折將倒在其次,景思立失了踏白城,河州震動,而王韶陷在岷州苦戰,西夏又傳來消息,梁乙埋又在天都山點集兵馬。”


    “契丹屢屢犯界,契丹使者傲慢無禮至極,動則以百萬大軍要挾於朕,你看如何是好?”


    章越道:“回稟陛下,為今之計還是要先保住河州,河州安則熙河六州安,熙河六州安,則西北安,西北安則契丹亦安。”


    官家點點頭道:“你此言與諸位相公不謀而合。”


    “此番讓你再去西北,你以為如何?”


    章越道:“臣不覺得西北非臣不可,臣擅於治理,卻並非將兵之才。臣可以河東,河北亦可,也可就地方一郡,全聽陛下差遣。”


    章越若主動接過說自己願去,皇帝不免擔心你要回熙河當西北王的意思。


    官家聽章越這麽說,笑了笑道:“你既這麽說,那麽還是任翰林學士,為朕謀劃?話說回來,朕命你為翰林學士,你卻九辭到底是何意思?”


    章越默然片刻道:“臣……臣確實是才疏學淺,怕不能服眾。”


    官家聲音高了八度問道:“真的如此?”


    章越道:“回稟陛下,臣之誌與相公不合!”


    官家聞言歎了口氣道:“朕就知道是如此,若朕用韓絳為相,你可為學士?”


    章越聽了一愣,片刻後道:“陛下,臣以為韓絳如今不可為相?”


    官家問道:“為何?”


    章越道:“陛下,還記得臣當初所言的即濟未濟之語嗎?如今還不到換王安石的時候。”


    官家道:“卿所言與韓絳如出一轍,兩宮太後也青睞於他,這一次朕召他回京,便是問他的意思,但他卻是推卻,言他雖與王安石政見上有分歧,但是如今必須依托他貫徹新法,他不敢爭,也是不能爭。”


    章越欣然,官家果真有問韓絳要不要為宰相,然後韓絳也是依著章越的意思拒絕了。


    避免了變法黨內部出現分裂,同時也是賣了一個大人情給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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