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耶律乙辛非常謹慎,堅持要見過陛下後再言,不過與之言語半日,我們卻知悉了許多遼國的內情,這都是朝廷之前所不知的。”


    官家聽了道:“甚好。以前朝廷得知遼國內情都是通過在契丹的密諜以及‘歸正人’,他們對高層之事知之不甚詳細,如耶律乙辛能為我所用,則遼國國情可洞悉得一清二楚。”


    “章卿以為如何?”


    章越正看著耶律乙辛與李憲二人對話的記錄。


    從章越本人裏通外國,到耶律乙辛裏通國外,還不過短短十數日的功夫。


    他也在判斷遼國的局勢,事實上受限於語言文字,遼國對宋朝保密工作都非常到位。加上宋朝有等天朝上國的心態,實際上對遼國知之甚少。


    比如曆史上殺耶律乙辛的遼國宰相是梁穎,但宋朝的官方記錄卻記成了梁益介。


    梁穎的字是秀卿,而另一個漢人宰相楊遵勖才字益誡。


    結果宋朝官方張冠李戴,將兩個宰相的姓和字組合為梁益介。


    加上遼人名字本就難以翻譯,譬如耶律乙辛的政敵知北樞密院事蕭速撒,又被譯作蕭素,一個遼國官員在宋朝官方翻譯中有好幾個名字,或者幾個人共用一個名字。


    如此澹台滅明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的問題,時常令章越看了頭疼。


    章越道:“陛下,遼人能識漢人文字者不少,但漢人能識契丹文字者少。”


    “譬如耶律乙辛失勢之事,便一無所知。”


    官家道:“北朝諜報一直是歸樞密院兵房和皇城司所掌,不過這些年確有不周密之處。”


    章越一聽即知天子的意思,皇城司已有七千親從官和親事官,你是要把皇城司搞成明朝的錦衣衛嗎?


    章越道:“陛下,改製之後可以令兵部兼顧刺探契丹,黨項情報之事。”


    “臣記得唐製職方司掌地圖、城隍、鎮戍、烽候等。其官有職方郎中一人,員外郎一人,正可以設立。”


    官家正要恢複三省六部製,聽章越這麽說道:“善矣。職方司以刺探邊情為要。”


    嗯,刺探國外就可以了,刺探國內就不必了……章越道:“臣遵旨。”


    設立兵部也就是設在尚書省之下,也是歸日後的尚書左右仆射管轄。


    章越繼續道:“遼國秉國鈞,握兵權,節製諸部帳,素來非宗室外戚不可,耶律乙辛家貧,還曾牧過羊,可畢竟還是耶律氏出身,而遼主現在重用漢臣為相,可知無能為力。”


    官家聽了問道:“何以論之?”


    章越也是從耶律乙辛和這些年對遼國情報的猜測中得出的論斷。


    遼主耶律洪基之前,契丹皇族和外戚勢力極大,但經過皇太叔耶律重元之亂後(就是天龍八部裏喬峰幫助耶律洪基平叛的橋段)。


    耶律洪基並扶持寒門出身的耶律乙辛打壓皇族外戚。耶律乙辛集團裏的張孝傑,耶律燕哥,蕭十三,蕭得裏特,耶律魯古等人也同樣都是寒門出身。


    可是耶律乙辛勢大後,不僅寒門依附連之前的世家都投靠過來,威脅到皇權。而且耶律乙辛集團集體腐敗,其黨羽張孝傑公然叫囂‘無百萬兩黃金,不足為宰相家’。


    耶律洪基覺得不能坐視不理,所以才動手鏟除了耶律乙辛。但對耶律乙辛的集團沒有清算。


    耶律洪基仍不信任宗室外戚,於是繼續扶持比皇族寒門更邊緣化的燕地漢臣來製衡契丹的世家大族。


    遼國的高層出現了一定流動性。


    這個流動性對遼國並不是好事,既得利益集團沒有鏟除掉,新的利益集團(耶律乙辛)失敗了,而後扶持的漢人新利益集團更不足以對抗既得利益集團。


    耶律洪基可比之明朝的嘉靖,而耶律乙辛可比嚴嵩。


    耶律洪基親政之初,曾經勵精圖治過。此人權力欲很強,譬如一開始皇太叔重元造反,便是他從後族和皇族收回權力而導致的,最後他成功了。


    他與嘉靖一般都用嚴嵩和耶律乙辛來平衡朝堂局勢,在發現尾大甩不掉後,都進行了切割。


    耶律洪基的手段非常高明。


    他與嘉靖都利用寒門和世族間來平衡朝堂上的局勢。


    章越記得大明王朝的電視劇裏,嘉靖的長江黃河之說,什麽叫不可使之泛濫淹沒山頭。這話簡直是詭辯。


    不利用寒門與世家的矛盾用來推動改革,改善民生,使政治清明。反而隻知道利用兩邊的矛盾,不斷鞏固自己的權威,然後操弄權術,進一步攫取權力。


    難怪後世道一句,明實亡於嘉靖。


    遼實亡於道宗。


    從這點上而論咱們的官家雖也有昏聵不明的地方,但比這兩個皇帝強一百倍。


    章越從耶律洪基推斷出遼國根本不可能大規模介入宋與黨項之爭中,當然猜測隻是猜測。


    章越道:“陛下,臣既是耶律乙辛稟遼主有心打算介入本朝與黨項之事。咱們要做好萬全的準備。臣以為當後發製人,觀釁而動。”


    官家道:“何為觀釁而動?”


    章越道:““凡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力勝為下,威勝為中,道勝為上。”


    “臣之前與遼議和,便是以道義勝之。故隻要道義在我,持之守之,不懼遼國來犯。”


    章越的策略就是‘決不打響第一槍’,但後麵的事就不是你遼國說了算了。


    對於任何冒犯必須敢於回擊。


    國家與做人也是一個道理,在小事上果斷出擊,敢於翻臉,顯得你極不好惹。


    而在大事上則不能衝動,要深思熟慮,謀定後動。


    “其二設兵部職方司,全麵刺探策反收買遼夏兩國大臣。不過臣之前還道耶律乙辛有些用處,但見他如此輕易為梁穎扳倒,可知早喪失了人心。”


    “但日後利用其離間策反也是派得上用場的。同時也要此人告知遼國內情。”


    如今耶律乙辛已是喪家之犬了。他本就是寒門出身,就別指望他在遼國還有多少號召力。說白了他的權力是皇帝給的,收回去也是皇帝一句話的事。


    官家聽了點點頭,章越道:“其三使人聯絡阻卜,並支持女直和高麗與遼國為敵。”


    阻卜是契丹人對韃靼的稱呼,唐時稱室韋分布於漠南和漠北,


    現在遼國對阻卜年年用兵,消耗了大量的國力。章越推斷遼國無力大舉介入宋與黨項之爭,也有這個原因在內。


    同時遼國還有高麗和女直兩個心腹之患。


    官家聽了章越所言道:“如卿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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