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近來朝堂上都說兩條消息,一條是韓行樞出兵韋州之際,遼主耶律洪基率十萬皮室軍坐鎮雲中。”


    “還有一條則是涇原路經略使沈括,稟告黨項國主李秉常殺皇後梁氏,改娶契丹公主,正式與契丹結盟。”


    說話的是蔡卞,對方坐鎮熙河路後被章越召回朝。


    寒冬之際,中書西廳裏已是燃起了火盆。


    一旁還新建了一處暖房,暖房裏栽著不少花木,章越如今也如老幹部般擺弄幾處盆栽。


    現在章越和蔡卞正在暖房旁下棋。


    外頭天寒地凍,在宰相辦事之處卻是溫暖如春。


    章越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道:“此二事都是沈括據邊報再三審核稟告至汴京。”


    “雖暫沒有其他佐證,但看得出這兩條消息,並不是空穴來風。”


    蔡卞道:“若能再確切一些就好了。”


    章越道:“之前知製誥王存言,遼國一直窺探朝中大事小事甚詳細,但我們窺探契丹和黨項朝中局勢卻稀疏,我雖建兵部職方司,但也是草設,之前以雄州知州劉舜卿為判司,不過此人善遼事,對黨項卻不熟稔。”


    蔡卞道:“聽聞北界又添鋪置寨了,轉運判官吳居厚打算招募善於航海之人,渡海與女真人貿易往來,也可探聽遼國的虛實。”


    “其實我看何必舍近求遠,尋高麗不好嗎?”


    正言語間,權直學士院,判司農寺陳睦前來。


    章越笑道:“你要問高麗,他來得正好。”


    陳睦屬於有事沒事便往章越走走,主動和上級靠近。陳睦見蔡卞正與章越下棋,心底妒嫉之意一閃而過。


    他與章越,王安禮都是同年,關係理應比蔡卞更近一些才是。章越三年之後,誰繼之為相,陳睦覺得自己可以勝任。


    陳睦坐下後和章越,蔡卞說話。


    陳睦如今兼著司農寺,負責推行新法之事。


    自免役法的推行後,民間疾苦緩解,對於改版後的免役法是從上到下交口稱讚,所以得到了大力推行。


    至於對於青苗法,市貿法,章越雖沒有廢除,但通過判司農寺,對各地提舉司放鬆了管轄,同時放棄了對州縣官吏們的考核,減少了抑配和官方強買強賣後。


    民間的商業活力大大恢複,用陳睦的話來說就是工商大興,隻是朝廷進項少了一些。


    在農田水利法上,章越依舊大力推行,


    對於保甲法,則由薛向修改,免去了上番,除非河北,陝西外,各地則裁減了規模。


    這就是章越主政兩年對新法的態度,新黨的勢力畢竟很強,章越不好更改太大,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爭議。


    正好趁著涼州大捷,章越對民間繼續推行減稅輕役,同時振興工商。對於一個大的國家,一個大的組織,滅亡之因往往在於內,而不是在於外。


    對章越而言解決內部的問題,遠比解決外部的問題更重要。


    陳睦道:“丞相,與免役法相較,這市易法和青苗法簡直是惡法。既不能絕兼並之家,反多出不少邀功之吏,害百姓家破人亡。”


    章越聽了陳睦的稟告道:“話也不能這麽說。”


    “荊公變法革新的初衷是好的,蘇子由說荊公是專與富人為難,當時荊公聽了付之一笑。”


    “國家沒錢了,窮人身上不好拿,故從富人身上拿,這是民不加賦國用足的道理。我覺得此事可以不必諱言。”


    “荊公之誤在於過於持於一端,治國和做人的道理是一樣,事先可以定一個原則,但為人處事的時候一定隨時隨刻地隨機應變,切不可持於一端。”


    “為要何持於一端?那就是天下聰明人和才高八鬥之士都會犯的一個毛病‘傲’。”


    “以為天下事都是隻要有決心和毅力便可以成就的。譬如市易法,青苗法反對之議民間已是如沸了,似韓公,歐陽公,富公,文公等等都是多年的宰相,他們都認為不可。就算你是極高明的道理,也是一時不能合用於世的。”


    陳睦,蔡卞都是齊聲稱是。


    章越對陳睦道:“我打算聯高麗以拒遼,你看如何?”


    既是黨項與遼國正式結盟,那麽章越也要有所動作。


    陳睦出使過高麗。到了熙寧八年,宋與遼因劃界爭論,章越讓安燾和陳睦二人出使高麗探聽虛實,正式恢複了與高麗的邦交。


    為何高麗與宋朝邦交會中斷?


    這要從遼與高麗的戰爭而言。


    遼統和四年起,高麗與遼戰爭一共打了三場,遼國雖國力碾壓高麗,但打得並不輕鬆。前兩次都是慘勝,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索性被高麗給打敗了。


    這一戰遼國諸多大將陣亡,十萬精銳遼軍(天雲軍,皮室軍)隻剩數千人逃得性命。


    之後遼與高麗議和,但遼國仍在鴨綠江以東建保州城威脅高麗,高麗建千裏長城防備契丹。


    在遼與高麗三次征戰之前,高麗為了對抗契丹一直奉行越海事宋的政策。


    但宋遼締結澶淵之盟後,遼國開始第二次攻打高麗前,宋朝這時候已是轉向中立。


    此後遼國還欲借宋軍征討高麗,當時是皇太後劉娥當政,她還打算同意,結果遭到宰相呂夷簡的反對才作罷。


    第三次戰爭後,高麗停用宋朝年號,接受了遼國年號。因換了宗主國,高麗與宋邦交幾乎斷絕。


    此後高麗幾乎不再朝貢宋朝,一直到了到了熙寧四年高麗國主派民官侍郎金悌入貢宋朝,之後連續四度來宋朝朝貢。


    陳睦道:“這高麗自稱承高句麗之名。”


    “我聽說高麗與遼使有一段往來,遼使語高麗使,汝乃新羅地,高句麗之地,我所有也。”


    高麗使反駁道,非也,我國即高麗之舊也,故號高麗,都平壤。若論地界,上國之東京,皆在我境,何得謂之侵蝕乎?且鴨綠江內外,也我境內。”


    “其實高句麗早已為唐所滅,國人大多俘至中國,現在不過是新羅種,亦自稱高麗。”


    “不過富鄭公言,高麗自謂夷、齊之後,三韓舊邦,詩書禮義之風,不減中國。契丹用兵,力製高麗;高麗亦力戰,後不得已而臣之。”


    蔡卞問道:“為何幾十年高麗主動與中國往來呢?”


    陳睦道:“高麗國主王徽對中國親善。據說王徽時常誦令《華嚴經》,祈願來世生在中國。有一次王徽做夢到汴京看燈,還寫下一首詩,上元夜夢至汴京觀燈,還遍問使者自己夢中的情景是否與汴京相同。”


    “甚至高麗朝廷還有不少本朝官員出仕,譬如皇佑四年六月,宋進士張廷投高麗。高麗國主很欣賞他將對方與樂毅、陸機及二謝三張相比,隨即授其為秘書郎。”


    “我使高麗時,聽說本朝先後十五名官員在其國主下麵出仕。”


    蔡卞道:“既有如此仰慕中華的國主,果真詩書禮儀不減中國。”


    陳睦道:“之前國主重病,還請使者到本朝來求醫官。”


    “不過其國主因未受本朝冊封,隻受遼國冊封,故本朝稱為權高麗國王。”


    “仔細說來高麗確實不可以外夷視之,高麗文字盡用漢文,我出使高麗,可謂賓至如歸,人人仰慕我漢邦使者的身份。”


    “我視察其國,其國子監也是全然效仿宋朝,效仿熙寧改革太學後的胡瑗教學法。”


    “其國內侍中崔衝也興辦私學九齋學堂,此人號稱東海孔子,我聽說他學徒眾多,以至填溢街巷。除崔衝外,還有不少儒士,他們能講漢話,對我也是格外恭敬,討教經學,各個恭敬如學生一般。”


    “其實在我看來他們經學功底也不差,隻是詩文不值一提。”


    說到這裏陳睦不由以天朝上國自居,一等優越感油然而生。


    章越聽了不由感慨這就是意識形態的影響力,這都不要建什麽文化交流的場所,人家高麗全國上下都是自帶幹糧地崇拜你宋朝的典章製度。


    國君本人更是宋粉,寧可冒著得罪遼國的風險,也要派遣使者來中國朝貢來取經問道。


    不過國與國之間關係,不是僅靠一個意識形態。


    章越道:“高麗之國,狼子野心。其國內有一句名言,先操雞,後搏鴨。就是先得雞林,後收鴨綠之意。”


    “其對內要繼承新羅(雞林)自居,對外則以高句麗自居。”


    章越幾句話將陳睦從對高麗的良好觀感中打了回來。事實上高麗能擊敗遼國,保持自立確實是件了不起的事。


    曆史上高麗君臣的水平也不低,在朝鮮半島,契丹,高麗,女真也是一個三國。高麗一直有並吞女真與遼國抗衡之意。


    高麗通過遼國獲得一部分女真土地(江東六城),既幫助遼國削弱了女真的實力,也擴充自己的力量。


    後來宋徽宗一直有聯絡女真對抗遼國之意,高麗使者通過醫官秘密警告宋朝,女真人狼子野心,千萬不可與之結盟,要與遼國一起對抗女真才是正確選擇。


    可惜宋徽宗沒聽。


    章越道:“高麗國主既是求醫問藥,本朝當再派使者和醫官探望。”


    “聽說其國主仰慕蘇軾,既是如此便派蘇軾抵高麗,並賜其一千匹貝吉布!”


    章越心想,既然遼國鐵了心要保黨項用這等方式結盟,那也別怪我大宋與高麗結盟。


    蘇軾的人格魅力不止在中國啊,高麗和日本的粉絲也是大把啊,由他當使者出使再好不過了。


    當然意識形態不能當飯吃,國與國往來還要有利益。


    而如此大量生產的棉布,正好作為手段叩開高麗的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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