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太學之感,令章越非常親切。


    雖早已過了錦衣還鄉之時,但再見學生時之感觸還是頗深的。


    一開始入太學時,章越還覺得學生有些拘謹,完全不似當年。


    他擔心王安石的上中下三舍之製,是否令太學生們之間競爭壓力過大?之前的太學虞蕃案,一貫清高的太學生們居然也出現了奔競成風,賄賂和討好直講和助教,以謀在試中脫穎而出。


    畢竟上舍生是可以直接作官或免會試直接參加省試,最少也是有免除解試的待遇。


    他有寧可太學生們問一些錯誤百出的問題,也不是在下麵唯唯諾諾。


    但幸好章越過慮,這些太學生們還是敢言的。


    至善堂上,天子垂拱而坐,章越坐在側座,判監和直講側坐在章越身旁。


    左右隨侍的還有直學士院蔡京,中書舍人蔡卞等大臣,下麵則是身著襴衫的太學生們。


    現在是蔡京,蔡卞兄弟大熱,得到天子的信任,今日巡視太學之事多由他們兄弟二人張羅,至於章越現在除了君臣奏對之外,大多是一副淵默之狀。


    他早已過了處置具體事務的範疇,而將更多精力都放在中樞決策上。


    現在章越坐在天子之側,不與眾臣同列,看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位,但越到這時越要惜字如金。至少在群臣麵前,一定要保持與天子的一致。


    皇權之下,最怕的就是功高震主或者說是樹大招風。


    皇權就是伐木,大樹參天了就要伐去,若沒有參天的,那就伐去所有樹木中最高的,依次一棵一棵地伐下去。最後樹木伐完了,連高一些的草也當作樹木被伐去。


    仁宗皇帝是古往今來帝王後少有的仁厚皇帝,範仲淹變法威脅到皇權了,照樣中止。


    這就是權力對人性的異化。


    章越知道其中真味,所以即便身為宰相,有時候不要太認真。


    要為官久了,越是明白要隨時在入世和出世之間切換,官家急著來太學一趟作何?


    還不是權力不可輕放,必有人進言章越以太學生為督指揮使,是否有染指操縱三輔兵馬之心?章越猜也猜得到。


    官家到此自是要對太學生們效忠得用,施以恩德。


    天子親手賜錢賜物賜衣,每名太學生賜錢五貫,賜棉布一匹,賜筆墨紙張一副。


    就是要爾等好好效忠於天子。現在又做出親民的樣子,傾聽太學生的訴求也是這般。


    一名太學生道:“陛下,朝廷誠以三輔設軍,募兵製之弊向來為人所詬病,大量市井遊手以為軍卒,以至於軍紀驕墮,以草民看來似不如唐時的募兵製及晉漢時的曲部製。”


    這個問題也是朝野關心,王安石和章惇先後支持的保甲製,就是有恢複良家子從軍的意思。


    官家笑著點頭,頗有鼓勵太學生們進言之意。


    下麵太學生們見天子如此親民,廣開言路,也是躍躍欲試。章越暗笑,官家即位之初確實有廣開言路,但在位越久越懶得聽言,現在能與他說進去話的人少之又少。


    當即直學士蔡京出班道:“陛下,此事容臣答之。”


    官家頷首允之。


    蔡京在官員一貫以能言善辯著稱,但見他道:“五代之前將兵有寓兵於農之意,而今朝廷稅賦充盈,自不必如過去以將馭兵而募之。”


    “朝廷募兵效忠的是陛下,是朝廷,而不是過去將領的私兵曲部。”


    蔡京的答話堪稱官場上的教科書回答,正好切合天子的心思。


    這時一名太學生起身道:“陛下容稟,方才蔡學士所言募兵募來的是朝廷的兵,而不是將領的兵。不過據草民所知,如今將領驅役士卒為奴經商的不在少數,這又何解呢?”


    說到這裏,眾臣臉色就有些難看了。


    而上首直講程頤一臉淡然,沒覺得學生此問有什麽冒犯之處。


    蔡京淡淡地道:“你說的隻是個別將領所為,若有此等驅兵為奴之舉,朝廷必會深究。”


    這事也該到此為止了,一旁蔡卞道:“陛下,可啟程回宮了。”


    官家卻擺了擺手道:“朕還要繼續聽。”


    章越見官家這般,繼續默坐君側。


    “諸卿有何言論,不妨講一講!”官家今日興致還沒夠。


    聽天子這麽說,眾太學生們都是精神一震。


    一名太學生起身道:“陛下,昔太祖時命郭進在邢州,李漢超在關南,何繼筠在鎮定,賀惟忠在易州,李謙溥在隰州,姚內斌在慶州,董遵誨在通遠軍,王彥升在原州,隻授以緣邊巡檢之名,不加行營都部署之號,大抵都十餘年不換任。”


    “立下邊功者多加賞賜,其官都不超過觀察使,北疆、西蕃皆不敢侵犯邊塞,以致多次派使求和。如果陛下能遵照太祖舊例,慎重選擇名臣,分別管理邊郡;罷去部署的稱號,使他們互不統轄;設立巡檢的職名,使他們互相救應。如此野戰則勝,城則固守,不要幾年,契丹黨項皆可安定。”


    官家聞言徐徐點頭,對章越道:“此是高論。”


    章越心道,高論個嘰嘰。


    章越道:“陛下,此論當年錢宣靖(錢若水)曾勸諫過仁廟。”


    官家道:“原來早有人議過,若此法真可以禦遼,朕不怕放權!”


    這時一名英氣勃勃之太學生起身道:“謬論也,眼下如郭進,李漢超之將又往何處尋呢?”


    “眾所周知,太祖治邊隻作州一級,而不做經略使路。”


    沒錯,對於州一級用郭進,李漢超這樣的心腹兼名將率領。宋太祖給與這些將領一切權力,治內錢穀人事一切聽他主張,甚至聽調不聽宣。當時依托這些邊將擋了契丹十幾年侵邊。


    對方繼續道:“不過此論有一個前提,就是太祖之十萬禁軍,乃天下最精銳的兵馬。”


    章越點點頭,此論才是正理,隻有十萬禁軍的威懾之下,前線的將領才不敢有二心。這是趙匡胤這樣馬上得天下的皇帝才有的自信。


    否則關係再鐵都信不過。不信,你看看曆史上的郭藥師。還有南明的江北四鎮,左良玉就知道了。


    郭進在西山二十年,李漢超在齊州十七年,看看現在一任經略使都不超過三年。


    現在宋軍禁軍精銳早在太宗皇帝兩次北伐中都送完了,如果禁軍能用,又設三輔州作何?


    官家聞言大是沮喪。


    他看向場中這群英氣勃勃的太學生忽有等心力憔悴之感,章越也察覺到天子的情緒,天子一心恢複漢唐之盛業,奈何條件便是這般。


    章越道:“陛下,先起駕回宮吧。”


    官家有些蕭瑟地道:“朕正有此意。”


    天子起駕,官家步出至善堂看著目送的太學生們。


    官家忽停下腳步道:“朕不明白,太祖皇帝時不過十九萬兵馬,天下畏服,而朕有百萬之師,為何天下仍是不安?先是黨項欺辱世廟,而今遼人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於朕!”


    在場之人聞言無不動容。


    眾臣皆是垂首道:“陛下,臣慚愧!”


    太學生們亦是伏地道:“陛下。”


    場中唯獨章越沒說話。


    官家心中積蓄了許久的壓抑和鬱悶,他此刻看向章越問道:“卿為何不言語?”


    章越勻了勻呼吸道:“陛下,設三輔軍之事,臣在朝諸公商議多次。朝廷的兵馬確實疲敝,大家都心裏明白,在場列位臣工,甚至太學生也是明白。”


    “眼下遼國幾十萬兵馬駐於雲中幽燕,河東河北陝西之邊軍亦是嚴陣以待。臣想的是眼下朝廷唯一的指望,便是練一支強兵出來,或許可以衝折一二,至少也可以讓遼人知道我有所準備,甚至有所忌憚。”


    “若是真到契丹幾十萬鐵騎入寇之時,飲馬黃河之際那一日……臣自是責無旁貸!”


    眾大臣們和太學生們一片肅靜。


    這一幕也是這些日子眾臣們最擔心,也是章越為相後這些日子最被人詬病的地方。


    你章越真是要拉著整個國家陪著你去豪賭嗎?


    天子有些不理解,大臣之中也有不理解。


    章越清楚這樣的感覺,高處不勝寒,在作決定的那一刻,你會發覺自己有多麽的孤獨。


    章越看著天子道:“陛下,若真有這麽一日,臣是說如果……”


    “臣身受三朝皇恩,太學又乃朝廷養士之地,而三輔軍又是朝廷中流砥柱。臣想如果真是有那一日,自是臣帶著他們站出來死在君前,以報效陛下的知遇之恩!”


    官家聞言默然,他有些後悔方才的言語。章越為相何等殫精竭慮,也是為了這個天下家國啊。


    而章越看向堂上太學生們道:“在此我也告訴諸位一句,有人試圖博個僥幸,以為是個飛黃騰達的地方,這心思我一清二楚。但今日我將話放在這裏,這是一條死路,但那又如何?既是心懷了報效國家之誌,那麽便是貪生怕死勿入斯門,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若無此誌,請諸君行往別處,我亦羞於與各位為伍!”


    章越目光所過,在場太學生們都是為之一凜。


    數名太學生們聽到‘貪生怕死勿入斯門,升官發財請往他處’時,心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不正在於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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