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汴京。


    不知是入夏後還是上了年紀睡眠逐漸淺了,章越早早醒了便從居處動身入朝。


    因住得離宮城頗近,章越不用起得大早四更時方才入朝,其餘住得遠的庶官則是淩晨就要啟程。


    不過章越雖住得近,但從不擺宰相架子遲到,從來到朝都是極早。


    在宣德門的城樓上映著一線曙光,東方還未大亮時,章越一路上仍看到少許官員們騎著馬,隨從提著白紙所糊上麵書寫著官位的燈籠用長柄揭在馬前,正在焦急地趕路。


    等章越到了禁門前時,已是四更時,官員們各提燈籠聚首聊天,無數燈籠聚在一處撩動,遠遠望去如同一座火城般。在煌煌火城洞照之下,將如同宮城的黑夜侵亮。


    待章越馬車抵至時,左右騎馬的騶吏喚一聲‘丞相至’後。


    官員聞聲皆集體熄了燈籠,站在道旁恭候章越之車駕。


    章越下了馬車,親王官員從官等皆望章越處行禮,目光和身體隨著宰相步子的快慢移動。


    燭滅後燃芯的氣味猶在鼻中,章越在眾人的注目下,直入宮門側的待漏院中歇息。


    章越抵至待漏院後,眾官亦得之歇息,這時在待漏院前,早候著在旁攤販們端上肝粉粥之物供官員們吃食。


    晨曦燈火之下,步移喧雜,袍服閃動倒別具一番特色。


    官員們一邊吃一邊談論大事,官場升遷,這也是每日早朝前的慣例。也有一些官員不熱衷於交往,便依著待漏院牆壁小寐一番。


    章越一向抵達得早,不過宰執之中往往還有一人比他更早,那便是蔡確。


    蔡確已是抵至待漏院中,處理審閱案牘。


    不同於外周,待漏院中點著數支尺許長的‘巨燭’。


    在巨燭燭火下二人照了照麵。


    章越,蔡確都是寒門出身,清楚知道自己憑著什麽走到了這一步。在升殿奏事前,他們抓緊功夫在燈燭下,將昨日歸第後送至的案牘看畢,有一些還要予以批示。


    蔡確寫了幾字批了公文,命人送給章越呈看同時稟道:“遼使還不肯鬆口,堅持還在國書上索取涼州而還,若不見書辭,則不徒勞而還。”


    章越瀏覽後公文,在末尾落下畫押後隨口道:“且先由著!”


    不久後,其餘幾位宰執方才陸續到了。


    宰相王珪與新至的呂公著聊著從碧虛子那聽來道家養身之道。


    章越與呂公著閑聊了幾句說,碧虛子是張無夢的高足,想必有什麽養生秘術。章越找呂公著說話也是主動化解二人因對西夏戰守分歧所至的表麵上裂痕,呂公著則謹慎應之。


    而蔡確和王安禮禦覽文書。


    今日孫固則是告了假。


    章越回朝後,朝廷二府四入頭有了新的格局。


    東府是昭文相王珪,史館相章越。


    參知政事蔡確,王安禮。


    樞密使孫固。


    樞密副使呂公著,蘇頌,原樞密副使曾孝寬徒鎮出外。


    下麵是三司使黃履。


    權知開封府蔡京。


    權禦史中丞舒亶。


    翰林學士韓忠彥、陳睦、李清臣、蒲宗孟,張璪。


    這也是章黨在高層中人數最多的一時。


    孫固,呂公著作為異論一黨,似王珪一黨如李清臣,張璪。至於蔡確、蒲宗孟、舒亶雖是帝黨,但在章越相權獨大之下,他們為了取得權勢唯有暫時依附於王珪。


    這還不算暫時蟄伏在家的章楶,章直。


    之前兩府中,章越在中書有薛向支持,在樞密院有王安禮支持,如今不僅保持不變。


    而在四入頭中又多了數人相幫。


    中書舍人,修起居注更有蔡卞,陸佃,程顥等等。


    更不用說在各地任方麵大員的如章衡、曾鞏、曾布、沈括、許將等等。


    章越如今以史館相兼管樞院,並總攝對遼談判之事,總攝對遼談判之事,且不說手中還有直屬私人的宰相禦用班子‘官製詳定司’,全麵負責官製裁定之事。


    比辭相定力寺時,章越更進一步接近了權傾朝野之勢。


    先待漏院裏幾位宰執內部雖有矛盾,但麵上都是一團和氣,大家一起坐下來‘相忍為國’。


    為官幾十年,誰不是一路鬥過來的。在座之人哪個彼此又沒有矛盾。


    有鬥爭有合作,才是宰執們日常工作的常態。


    章越聽著幾人閑聊,看了一眼窗邊漸明的天色。


    章越稍稍動了動久坐疲憊腰間,他很滿意現在這個狀態,在有為之君之下,自己作為有為之臣到這個地步差不多了。


    再進一步除非換個皇帝。


    月值半圓,花看半開,酒至微熏,未嚐不是一等境界。過於求全,便是由盈轉虧的開始。


    在這待漏之時,章越隻覺得萬物皆閑,萬事如浮雲般不滯於心。


    宮中負責報時的雞人雞唱之後,待漏院中響起了十五聲鼓,已到了卯正,百官魚貫而入上朝參拜。


    禦史中丞舒亶率百官押班朝拜。


    章越複相後向天子提出宰相工作繁忙,無暇押班後,這一條當年官家登基時韓琦被彈劾宰相必押班的規矩被廢除,改由禦史台押班。


    這也是章越為自己減輕工作量,集中精力偷懶。


    舒亶率百官押班朝拜,官家照例不坐殿。


    朝拜之後,要厘務官員們陸續退去,其餘官員則在幕次歇息,等候覲見。


    垂拱殿外,官家還未至。


    一會輪對的二府三司的官員各坐幕中閑聊。


    官員們隻能與同幕中官員閑聊,不可隔幕聊天。


    當年宋太祖因為厭惡宰相趙普與樞密使李崇矩交結,所以才有了這個規矩。


    似章越暫時兼管著樞密院實是破天荒之事。


    章越王珪率中書先行向天子稟事,其中議論內容就允許沈括向蕭關進築的方案。


    議事時呂公著取代了孫固位置,對沈括提上來方案,中書同意過的方案進行質疑和反對。


    呂公著認為計劃太過於激進冒險。


    這也是意料之中。


    平時議事過程中就是要‘紅紅臉,出出汗’,這也是異論相攪的目的。


    就和夫妻相處一樣,平日經常小吵,就多半不會有問題。若夫妻之間一直不吵架,那麽遲早是要出大問題的。


    不過殿上議事這已是最後流程,章越與官家早就在留身奏對中敲定了。


    呂公著的反對對最後結果不起任何影響。


    稟事一直到了辰正結束。


    官家讓章越留身奏對。


    今日章越在留身時,官家麵前詳呈自己在定力寺中所撰寫的為相任期後兩年的‘改革’方略大致。


    同時還有官製詳定司兩年之成果——官製沿革和官員數目出入。


    ——


    為什麽要設立官製詳定司?這就是涉及到一個問題,那就是任何組織發展到一定階段遇到組織臃腫的問題。


    宋朝的問題尤重,一開始承襲五代官製,地方官製基本都是打著節度使幕職官的名義,後來又分本官,差遣,館職等等。


    最後就是冗官現象嚴重,導致了政府效能極其低下。


    所以任何組織發展到一定階段,都要進行裁撤合並新設部門。


    所以說作為有為之君的天子,從章越任相之初便提出了元豐改製的方案,現在到了要落地的時候。


    章越照例賜坐喝茶,然後一一向天子陳述自己主張。


    這就是小事開大會,大事開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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