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睡了一覺,數年了從來沒有這一夜睡得酣實。


    天子睡前還喝了不少的酒,醒來之後坐在床榻邊,眼角邊還殘留著淚痕。


    從寶元年起,李元昊叛宋自立,先敗宋軍於三川口,後敗宋軍於定川寨,再敗宋軍於好水川,消息傳至汴京,宰相呂夷簡驚呼,一戰不如一戰。


    李元昊甚至口出狂言,朕欲臨渭水,直取長安。


    宋朝上下引以為奇恥大辱。


    更不用說遼國,先慶曆增幣,後熙寧劃界,當時雖有章越主張,章楶又大敗黨項於洮水,仍被遼國強劃百裏之地。


    隧有了熙寧十年變法,元豐繼之……王安石,章越兩代宰相接力相繼……


    嘔心瀝血……昨日消息傳來,沈括在平夏城下殲敵二十萬,黨項精銳盡喪。西夏國主李秉常僅以身免,梁太後死於亂軍之中,梁乙逋降宋,黨項兩統軍妹勒都逋,嵬名阿埋一死,一降。


    偽金帳,偽大纛,昔偽主李元昊所製的金印,至於鎧甲刀劍更是繳獲無數,初步一點牛羊駱駝十數萬匹,馬數萬匹。


    官家看到這封沈括一度質疑其有假,但仍是反複地看著,看著看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模糊了眼睛擦幹了再看,反複又看。


    睡醒之後,官家又看了一遍,這才放在禦案上。


    從寶元元年至今五十五年,此仇終於可複矣!


    官家想到這裏,他步至殿前,仰望長空,排雲萬裏。


    他心也從未如此的寬闊過。


    曆史上朱熹曾評價過這位官家‘事事好自己做,隻是用一等庸人備左右趨承耳’。


    但而今官家已是大有改觀,終於懂得委賢臣而任之,而非親力親為的道理,前有安石,後有章越。


    “朕用兩代賢相變法,終使國家走上了正軌,正五代之統,血慶曆之恨!”


    “朕隻差生擒李秉常,功業可比唐太宗活捉頡利是也!”


    不久章越來見。


    今日綴朝,因為要告太廟。


    章越見官家時容色還是平靜的,十幾年君臣大家都變化不少。


    官家再也不是那個喜怒形於色的天子了,不會情緒波動的那麽明顯,那等在廟堂上慟哭的情況大約不會再有了。陡然章越掃了一眼,看見禦案上沈括奏捷的劄子上麵有處濕痕,旋即又明白了什麽。


    “涼州奏報,阿裏骨業已攻下沙州,又兵臨瓜州!”官家似頗為不滿。


    章越道:“陛下乃皇者,何必與阿裏骨計較此百裏之地!”


    官家則道:“朕是想河西走廊不可都便宜了阿裏骨!”


    章越道:“陛下,當初盟約是阿裏骨盡取河西走廊,為我們牽製黨項!”


    官家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黨項主力覆沒,河西走廊可卷席而定,何必再遵守盟約?”


    章越道:“陛下,遼國使者已是被迫返回,現在宋遼戰和未定,誠然與阿裏骨交惡實為不智!”


    “何況涼州新定,人心未附,再取河西鞭長莫及,一時讓給阿裏骨,待滅黨項之後再取不遲。”


    官家歎道:“也罷,朕聽卿之言!”


    章越道:“陛下,從諫如流,實為聖君!”


    官家問道:“章卿,你說當今國家最急切的是什麽?”


    章越道:“在於明明德於天下為急!”


    官家看著章越嘴角上揚。


    官家道:“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這是太學裏的話,朕七歲就知道。”


    章越道:“陛下,熙寧間王安石變法,先主張變風俗,立法度;再主張一道德。依臣看來這一道德,在於變風俗和立法度之間。”


    “是為先變風俗,再一道德,最後立法度!”


    “臣亦如是也。”


    “那卿的明明德與一道德有什麽不同?”官家問道。


    王安石的‘一道德’,針對儒者一人一義,十人十義而發,講究的是統一意識形態。


    這個事當初章越幾乎跳起來反對,太學之案,六直講因反對變法被罷,章越被擼為秦州通判,就與王安石的‘一道德’有關。


    官家無不嘲諷地道:“卿作小臣時,因反對一道德被降職。”


    “如今為宰相卻講明明德!”


    當初為小臣反對一道德,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如今為宰相行明明德,也是為了自己利益的。


    就好比蝗蟲有二色時一樣,獨居的蝗蟲是綠色,這可以幫助你隱蔽,保護自己。


    而群居的蝗蟲是黑色,這是一種攻擊的警戒色,同樣是保護自己。


    一道德的目的是什麽?就是通過統一意識形態,來減少組織內耗。


    但內耗這事是個組織就有,這是無法避免的。


    不過組織必要的內耗,也是良性的,這是為什麽皇宋始終堅持異論相攪的緣故。這就好比一個人過分地講衛生了,那麽這個人一定不衛生。


    一個組織隻要統一大於內耗,就處於擴張區間。內耗大於統一,就處於萎縮區間。所以你要在中間把握一個度。


    強製的一道德,可以短期用,長期用有害無益。但統一意識形態又不可不講。


    所以明明德出來了。


    第一個明是動詞,彰顯發揚之意,第二個明德,美好的道德。


    我沒有統一道德,而是推崇彰顯‘明德’。


    好比你反對變法改製可以,好的,我允許。我沒那麽小心眼,將你們這些反對派全部貶出去,甚至也允許你們存在廟堂上。但我重用支持變法改製的官員,你們也管不著。


    官家這些年對異論打壓比較狠,比如說相州案,烏台詩案,太學虞番案,都是官家通過蔡確辦的大獄。


    將廟堂上反對派幾乎一掃而空。


    連司馬光等反對派也弄得不敢說話。


    所以章越用較輕‘明明德’來取代官家比王安石還嚴厲的‘一道德’。要知道烏台詩案除了蘇軾,還有司馬光等三十餘名官員被罰銅,警告意思不可謂不重。


    現在涼州得了,又取了平夏城大捷,陛下你應該讓下麵人適當‘廣開言路’了。


    不過名義上不能這麽說。


    你章越提出一個‘明明德’,看似與官家一個意思,要管束下麵的意思,其實用意是適度放寬。


    人在順境,容易接受不同意見,逆境則難了。


    田豐的例子,永遠要記在心間。


    趁著官家心情最好時勸諫,效果往往最好。


    官家開始還被章越弄得一懵,如今終於明白章越的意思,他看了章越一眼最後道:“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


    “這是當年卿與蘇軾他們所言吧!”


    章越心底一凜,這攻心聯的出處官家還記得。


    章越道:“陛下聖明,當初臣在歐陽修府上,與蘇洵,蘇軾,蘇轍,曾鞏他們聯詩時,臣正好抽到諸葛亮,便以此作了一首詩。”


    官家道:“朕以為不審時則寬嚴皆誤!此句最好!”


    章越大喜道:“皆言得君行道,陛下的知遇之恩,臣實無以為報!”


    章越這話真是肺腑之言了,這位官家曆史上是什麽性子,朱熹的評價可謂是一點不錯。但官家能將大事托己,何嚐不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


    章越這人性子是這般,你若不重用我也無妨。


    出門在外四大真言,術不賤賣,道不輕傳,師不順路,醫不叩門。


    你自己沒有一個要你幫的態度,我幹嘛幫你,強行幫你就落了因果了。


    所以還是官家肯讓自己幫他,故他成了明君,他成了賢相。雖說人最大的貴人是自己,但這個事都是相互成全的。


    人永遠將感恩放在口頭放在心底,運氣值是會爆棚。你以為從1到100是你的本事,但沒有0到1你什麽都不是。


    見章越如此,官家也是再度感情外露地,扶起章越道:“非卿朕亦焉有今日!”


    “卿且留下,將這宰相作下去吧!”


    章越抬頭道:“陛下,臣不是食言而肥之人,若臣之先例一開,以後如何能成製度?”


    “陛下對臣推心置腹,臣亦有冒昧之言,皇六子已是七歲,正是讀書年紀。臣請陛下下月冊封後,再擇以良師教導,以為千秋萬代計!”


    官家看向章越,麵上陰晴不定。


    章越這話換了一般人說,肯定會得罪天子,不過既是心腹宰臣,這話可以說。


    官家道:“是否太早了些。”


    章越決定將話說得明白些道:“陛下,皇子教育乃重中之重,非延請明師教導不可。七歲正是發蒙年紀,不可草率!”


    官家問道:“章卿,何為帝王之術?”


    章越道:“回稟陛下,在於明明德於天下!”


    官家看向章越略有所思道:“是啊,在於明明德,而非一道德!”


    “朕治理天下的手段,也要變一變了!”


    頓了頓官家道:“那麽卿心中可有人選?”


    章越道:“起居舍人蔡卞可教大學,太學直講程頤可教中庸!”


    官家一聽覺得章越人員安排也很有意思。官家道:“朕聽說程頤在太學,曾言你的不是!”


    章越道:“程頤雖罵過臣,但人品道德文章,無可挑剔!”


    “程頤之學博大精深,可與蔡卞之學相互參詳!”


    官家心道,這麽早就開始異論相攪了。


    官家道:“既是卿這麽說,就依卿安排!就在皇六子冊封後一個月!”


    章越滿是欣慰,這何嚐不是天子對己信任,讓弟子任皇六子的老師,意味著未來國策的路線有了延續性!


    最後官家對章越道:“卿不必謝朕,非卿,朕何以告太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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