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陽。


    而這時候州學之內,孫助教正在李學正麵前。


    李學正將章越的卷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又拿起三篇史策讀了一遍。


    孫助教道:“學正還是有顧慮?”


    李學正指著另一捆卷子道:“你看這些都是諸縣,州學呈上的程文,以經生而論,他們皆是一縣之才。”


    “但要他們考九經十一場,怕也是遠遠不如。”


    孫助教想了想道:“那麽學正難以裁斷,可是顧慮的還是三字詩之事。”


    李學正點點頭道:“要緊還是在此,若他是進士科一切都好說,但他偏偏是經生科。他經義考得再好,但也寫不出這樣的詩來。”


    孫助教道:“一等才為進士,二等才為經生,這章三或是寒門之故,這才去了諸科。”


    “當年歐陽公考進士,因家貧無錢買韻書,最後考場上賦卷出韻,而屢屢不第。章三郎或也是無錢買韻書,故當初不得不習諸科,我了解此子心性人品絕非欺世盜名之徒。”


    李學正道:“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也是,為國求賢取才,何必計較許多。”


    “無論是否有此顧慮,僅以經生論之,章三郎此番公試皆可稱本州第一,於情於理我都當薦章三郎前往國子監……但是……”


    “但是為何?”孫助教道,“學正可有其他顧慮?”


    孫助教也知道,如今請托之風盛行,有才具之人反而不得舉薦。


    範仲淹主持慶曆新政後,任命胡瑗,石介,孫複三名變法大將,改革國子監學風,嚴明考核監生學業。


    自此對於天下各軍州舉薦上來的學生進行複試。若有名不副實者,立即打發回原鄉,不允入太學讀書。


    自此地方軍州惡劣的請托之風方才得以遏製。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杜絕請托。每年仍有不少有真才實學,但出身貧寒的子弟,被篩落下來。


    “可是知州,通判有……”孫助教揣測,能令李學正如此為難的,隻是本州知州,通判派下的壓力了。


    哪知李學正搖搖頭道:“恰恰相反,反而有三人私信於我舉這章三。”


    “哦?哪三人?”


    李學正道:“這三人你最多隻猜得一人,其他二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孫助教道:“以我揣測必有章伯益一封信。”


    李學正笑道:“不錯,伯益先生乃本州數一數二的大儒,教出無數學子,朝中也有不少官員曾拜在他門下,他的學生章子平更是今科狀元郎!他的麵子我怎能不賣!”


    孫助教聞言心底一鬆心道,不過章越有如此人物舉薦,自己還擔心個什麽。


    不過孫助教此刻心底好奇,另外兩個舉薦章越的人是誰?


    “那麽另二人是誰?”


    李學正道:“與章三同鄉的吳大郎君。”


    “那可是當今宰相家!”孫助教吃了一驚,“章三乃章氏疏族出身……不知,這吳家如何能看得上他?”


    李學正道:“或許是吳大郎君自己的意思,眾所周知咱們這吳大郎君雖不好讀書,但交遊廣闊,三教九流都與之來往。他與章三同在浦城縣學,他能舉薦其,倒也在情理之中。”


    “吳大郎君也可說得過去,那第三人呢?”孫助教問道。


    李學正道:“此人我萬萬沒有料到,正是如今判尚書祠部事的陳述古(陳襄)!”


    孫助教有些吃驚道:“陳述古任過浦城縣令,興辦縣學,主持過地方。但可當時章三郎年歲尚小,陳述古怎可能識得章三呢?”


    李學正撫須道:“此中情由,我也不清楚,但我聽說章二郎,也就是去年棄榜的章子厚正是陳述古的高足。”


    孫助教道:“確實如此,但我在浦城聽聞章子厚與兄弟不睦,章二郎及第之後,連封家信也不寄,他又怎會托陳述古舉薦其弟讀國子監呢?”


    李學正道:“這也是我不明白之處,但陳述古在信中言辭倒是懇切,極讚三郎之才。他本素有識人之名,若對章三一無所知,又怎會如此舉薦於我呢?多半是章家二郎所舉。”


    孫助教失笑道:“無論怎麽說,我們一時也難以揣測,不過有件事容易了,學正倒不用為薦誰為難了。”


    李學正道:“為國薦才,但憑公心,我欲薦章三郎入太學,就看在他經學為本州第一的份上,若傳出去因請托而進,你我名聲有礙,於他的名聲也是有累。”


    “那麽學正的意思?”孫助教有些擔心。


    李學正微微笑道:“我當回信三人知道,舉薦之事本就出自我意,不由任何請托,算是我辜負他們了。”


    孫助教聞言哈哈大笑,然後拱手道:“學正至公!”


    李學正歎道:“不過陳公和王介甫那邊我倒有些難以交代了。”


    孫助教笑道:“這有何難?是不是人才,乃錐處囊中早晚必見。此子深淺到底如何?索性就由著陳公,王介甫去考量了。”


    李學正失笑道:“正是如此。”


    當日章越,郭林,何七三人回到餘書商那。


    說話間,何七看到餘雲若已是輕移蓮步緩緩走了進來。


    何七故意輕咳了一聲,而章越看到餘雲若時,但見她今日穿一件絳紅色的豔色衣裳來。


    當時章越與餘書商正在櫃台前談事。見到餘雲若如此打扮,幾個櫃台前的夥計,及來書肆的客人都是將眼睛看得直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餘雲若並無理會旁人的目光,而是章越三人欠身行禮,然後端出一盤酥餅道:“這是奴家親手烹製的,還請幾位不要嫌棄。”


    章越點點頭與二人一並取餅食來,確實酥軟好吃,一並連聲稱讚。


    餘雲若聽了微微一笑,並無說什麽。


    次日,章越三人即前往州學。


    到了先師堂前,仍是昨日的那群人正在閑聊。


    章越三人抵此時,那群閑聊的人突然停了一停。


    章越覺得氣氛有些古怪,但見眾人的目光都在往自己有意無意地看來。


    “師弟啊,怎麽他們都似在看你啊!”


    章越搖頭道:“我也不明白啊。”


    “咱們還是去看榜子吧。”


    章越三人拾階而上,登了一會山,直抵先師堂。此刻但見幾名學吏正在用漿水刷著牆,一旁則是一名學吏卷著一張榜單,看來還未張貼。


    章越,郭林,何七一並上前道:“懇請讓我們先行過目。”


    學吏笑道:“幾位官人稍等片刻即可看榜了。”


    何七道:“此時此刻我等都是心焦,如何等得?還請通融則個。”


    學吏笑道:“也罷,也罷,不知幾位高姓大名?”


    “浦城,何必行!可有我的名字?”何七忍不住先問道。


    學吏笑道:“被薦入州學了。”


    何必行神色有些扭曲,直道:“這,怎麽會?真的隻入州學,昨日我的話不是很得李學正賞識麽?”


    章越郭林二人對視一眼。


    “這兩位官人呢?”


    “師兄,你先問吧!”


    “師弟,你先問,我有些怕!”郭林苦笑,昨晚一夜沒睡好,今日一早起床心情忐忑地來看榜,但臨了看榜一刻卻又不敢看了。


    “師兄先問!”


    郭林點點頭有些忐忑地道:“浦城,郭林。”


    “好教這位官人知曉,你已被薦至南京國子監了。”


    郭林聞此已呆立在原地。


    “南京國子監!”章越不由大喜複念了一句,“可是沒有看錯?”


    “怎有看錯,此榜我親手填的呢?”


    章越道:“南京國子監就是應天府書院啊!那是範文正公讀過書,教過書的地方。師兄,你可以去了,可以去應天府書院讀書了。”


    郭林抹了抹眼角的淚水道:“是,還不敢說十拿九穩,我要先回烏溪,告訴爹娘此事。”


    “這位官人呢?”


    “我浦城章越。”


    這位學吏聞言愣了愣,重複了一遍問道:“你就是浦城章越?”


    “正是。”


    這位學吏滿臉佩服地道:“原來你就是章三郎啊,我們州學上下都聽過你的名聲,此番你公試考了九經十一場,公認的舉州經生第一,三篇策問也是寫得上佳,你還來看什麽榜,早已被學正薦去了。”


    “薦去哪裏?”


    “當然是太學!你的名聲早已傳開了。”


    “是麽?”章越長歎了口氣,自己終於是可以入京了。


    這時猛聽何必行道:“怎地胡言亂語,我何必行怎會榜上無名,我要將榜單看來!”


    章越,郭林二人對視一眼,相對無言。


    風刮樹林作響,章越,郭林信步於州學裏閑逛。自原先州學被焚後,這建陽州學是由寺廟改建而來。


    和著半山之上鳥唱鬆鳴,別有一番寺廟古刹的清幽。


    昨日忙著應答學正提問,今朝趕著來聽消息,二人都沒有留意到州學的景致。


    方才學吏對二人笑道:“趁著學正還未有暇招呼你們,不如在此逛逛,山頂有一個仙人洞,也算是建陽名勝,不妨去看看。”


    二人依言邊走邊看,心境早有不同。


    章越想起當日與郭林一並在山上看仙霞嶺的一幕。


    此刻雖沒有山上亂雲與蒼鬆,但卻有一座仙人洞,和著當日的景色與此時此刻的心境。


    章越一麵爬山,一麵心道。


    暮色蒼茫看勁鬆,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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