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如此回答,倒是令屋內氣氛一滯。


    李氏微微笑道:“三郎倒是有個想法的人。不過人生在世,哪能不求人的?你求我來,我求你來,感情就來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才是一家人了。”


    章越道:“夫人說得是。”


    李氏道:“不過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孑然一身在京,能有這般堅持,難得難得。”


    說完李氏扶膝起身,左右侍女慌忙來攙扶。


    “一會家宴,三郎要多喝幾杯。”


    章越聞言正要告退。


    李氏忽道:“你既孤身來京,平日也無居所。”


    章越連忙道:“在下平日都住在太學裏,另外也在汴京剛置辦了一處宅子。”


    麵對未來嶽母一定要吐露自己有房,否則易吹,這是章越上一世的深刻教訓經驗。


    不過李氏關心卻不在此,章越在汴京一套房或十套房在她眼底都區別不大。


    李氏道:“我聽歐陽夫人說過了,不過離國子監還遠吧。正巧我們吳家在太學旁有棟舊樓,年前剛剛收拾妥當。我看你孤身在京,平日也沒有安頓的地方,索性就住此吧。”


    章越聽李氏一副不容自己拒絕的口吻,也隻得答允下來。若是再不知分寸,就真的得罪人了。


    不過章越總想起之前向七住他那個官宦媳婦家裏的經曆,總是心有餘悸。


    李氏點頭道:“我會派下人去掃灑服侍。三郎,你不再考慮則個?”


    章越一愣隨即道:“回稟夫人,同進士非進士。”


    在宋朝同進士出身是專門授予省試通過,但殿試落榜,故而有同進士非進士之說。更何況章越並非通過科舉,而是賜予的方式。


    李氏聞言不再說什麽了。


    至於屏風後的吳安詩都氣炸了,認為章越分明沒有將吳家放在眼底。


    章越離去後從抄手遊廊離去,正好麵前來了一名婢女對著章越引路小廝說了幾句話,小廝就離開了。


    章越看得這婢女有些眼熟道:“你不是淮水……”


    婢女盈盈一笑,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遞給了章越一張紙條。


    章越見了紙條上麵是一行娟秀的小字。


    上麵寫著‘兄長言語不適之處,章君萬勿見怪。博雅君子元夕之時勿失勿忘。’


    章越看著這字條之前吳安詩那幾句話引起的不快,頓時不知到哪裏去了。


    那麽這最後一句話是約定麽?


    可是怎麽隻有時間,沒有地點啊?


    章越對婢女行禮道:“多謝了。”


    婢女連忙避開道:“這可不敢當,你是我家姑娘的準姑爺呢,但盼你日後好好……好好待我家姑娘就是。”


    說完婢女臉露些許紅暈,對章越欠身後離後。


    家宴有歐陽發,範祖禹,章越,文及甫與吳安詩,吳安持,吳安度同桌共飲。


    一共有三桌如此,都是與吳家有姻親之人。


    果真是一頓家宴!


    而女眷們在後院一桌。


    歐陽發的媳婦吳氏與十五娘與十七娘一桌上閑聊。


    吳氏對十七娘道:“你莫擔心,來前我叮囑發郎了,要他照看好章家郎君,必不會有什麽為難的。”


    十七娘笑道:“姐姐你說什麽,我哪有擔心沒。”


    十五娘道:“十七,你當然放心,姐姐平日將姐夫都收拾得妥妥當當的。聽聞他閨房裏有些姿色的婢女都通通歸入了外院,如今姐夫身邊不是老的,就是小的,你說姐夫能不聽話麽?”


    吳氏道:“好你這張嘴,說得你就能忍得文家郎君不成?聽聞文家郎君在去青樓……妓館留宿,結果你倒好麵上不說,第二日拿著爹爹帖子,去開封府派人將青樓封了。”


    吳氏知此事鬧得不小,文及甫其實去的不是青樓,而是象姑館,一般去青樓飲酒作詩也就罷了,但象姑館十五娘如何忍得,但此事麵上卻不好聲張。


    十五娘道:“大姐,你莫與我理論這些。你平日不是與我說,沒有手段怎管住夫婿麽?”


    “好了兩位姐姐,你們別爭了。”十七娘忍不住道。


    吳氏也怕她們姐妹婚姻會給自家唯一未出閣的妹妹帶來不好印象,於是道:“我聽發郎說過,這章家郎君著實不錯,自入太學來倒是一心讀書,從不外宿,平日也不廝混,在外眠花宿柳的。”


    “那倒未必,人家是寒家子弟出身,說不準是囊中羞澀呢?”十五娘刺了一句道。


    “十五!”吳氏忍不住怒斥。


    十五娘不服氣地道:“我說得有錯麽?這樣寒家子弟我看得也不少,沒發跡前伏低作小,一旦發跡後負心忘義。十七我與你說,章家郎君若中了進士,你需看著緊些。”


    十七娘道:“姐姐說這作何?若章家郎君真是這樣人,我有手段也管不住,若不是,我又何必有手段。”


    十五娘搖頭道:“你這是未出閣女子的癡話。我與甫郎雖睦,但嫁妝錢他一個子也別想從我這裏動。家裏花銷他自支取,隻要看住了錢袋子,他哪去找煙花女子?”


    吳氏道:“你這什麽話,又不是盲婚啞嫁,章家郎君是爹爹和歐陽伯父都相看中的人,是品行端正的君子。”


    “如今是,以後難說,”十五娘仍道,“何況歐陽伯父也是眠花宿柳之人。”


    元夕之前。


    太學裏都沒有開課,故而太學生們也是放任自由。


    這日吳家來人知會章越屋子已是收拾好了,讓他可直接住過去。


    章越於是帶了唐九一並前往。


    房子就在雲騎橋,離太學走路不過十五分鍾路程。


    他們走到巷內一間宅院。


    章越敲門後,但見一名男仆迎了出來,一見章越即笑道:“這位就是章家郎君。”


    章越訝道:“你怎地知道?”


    “郎君數次去過吳府,小人都見著了記在心底呢。”


    “引我去看看吧!”


    章越唐九逛了一遍,一名吳姓管家給章越帶路。


    吳家給自己住的這處二進宅院。


    外間是八字門牆,繞過影壁,前麵是一座正廳,正廳後是一處院落,左右的廂房與正房正廳圍成一處院落。至於前院也有兩間廂房。


    前院天井裏有口水井,至於後院落裏都栽種了花木,至於廳房之內的桌椅都新置辦,還有各色瓷器,家具等等都是上好的器物。


    至於多好,章越卻看不出來。


    吳管家給章越介紹此物又是誰送,此物又是誰送,反正吳家都有饋贈。


    吳安詩這大舅哥雖說不喜章越,但畢竟是大舅哥,麵子還是要的,饋贈不僅最多且都是名貴之物。


    而聽吳管家介紹,院裏連他在內一共七位下人服侍章越一人。


    一個門子,一個廚子,兩個使喚下人,內院還有兩個老媽子。


    吳管家笑道:“今日知郎君要來,特燒了飯菜。”


    章越忽問道:“吳管家一個月月錢多少?”


    吳管家一愣,隨即道:“小人月例五貫……郎君你在此地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府上支出,不用為此發愁。”


    章越點了點頭,果然沒錯,自己這是被包養了啊。


    看來走來走去最後還是要落到吃軟飯的份上,雖然我不是這樣的人,但事到臨頭還是要說一句……真香!


    當下廚子給端上飯菜,吳管家笑道:“李廚子在府中燒得一手好茶飯,聽聞郎君平日在太學日子甚是清苦,故而就讓他來置辦飯菜。”


    章越看了一桌十幾道菜,居然切了一盤羊肉,實在太過豐盛。


    章越問道:“無酒否?”


    吳管家陪笑道:“府上有交代最好不讓郎君飲酒,不過郎君若實在要喝,小人這裏有幾瓶平日喝得慣的,隻是粗劣了些不知合不合口味。”


    章越笑道:“不是給我,是給我這兄弟。我平日不喝酒。”


    吳管家看了唐九一眼,笑道:“這就好。”


    章越又道:“那我這兄弟可住此否?”


    吳管家道:“當然,這裏是郎君的家,一切由郎君作主。”


    章越點點頭道:“那就好。”


    酒足飯飽後,章越對吳管家道:“安頓好我這兄弟。”


    吳管家稱是,又問道:“郎君去哪?”


    “回太學!”


    吳管家訝道:“郎君不願住此?”


    “然也。”


    吳管家驚道:“不知何故?”


    章越沒有答,隻是自顧道:“與你說了也不懂。”


    說完章越踏入汴京的街道。


    是這宅子不好麽?


    不是不好,章越十分滿意,但就是因為太好,不能住此。也不是錦衣玉食的日子不好,而是因錦衣玉食會消磨了自己的銳氣啊。


    錦衣玉食誰不喜歡?美貌女子誰不愛呢?但不妨等考上進士後再說。


    正所謂,嗜欲深者天機淺,凡外重者內必拙。


    明朝有個首輔叫王錫爵,他父親是太倉當地的首富。有一日他上學被提學官看見他穿得打補丁的鞋,不由笑道:“你家裏是不是窮,連塊布都買不起。”


    立即有人將王錫爵家境告訴提學官。提學官因此大為感歎說了‘你這樣的孩子不成功,還有誰能成功’。


    有人肯定說王錫爵裝。


    可王錫爵鄉試第一,會試第一,殿試第二,最後以榜眼及第。


    成績可以打臉一切質疑。


    汴京的夜景下,章越不由背起了《滕王閣序》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


    讀至此時章越頓了頓,更大聲地念道……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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