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不僅詞鋒犀利,而且說話‘直’。


    直到什麽程度?


    韓琦,富弼都是範仲淹提拔,當年要不是範仲淹在晏殊麵前誇獎富弼。富弼還不一定能成為晏殊的乘龍快婿呢。


    不過對於這位仕途上的恩人,富弼可是沒少頂撞過,數度令範仲淹下不了台。別人問他你是忘記了範相公的大恩大德麽?富弼卻說,範相公欣賞我,正是因為我的看法與他不同,我怎能因報恩放棄自己的主張?


    旁人問範仲淹,範仲淹也說,富弼不同俗流,這是我欣賞他的地方。


    富弼如此對範仲淹也罷了,更了得是連嶽父晏殊也罵。


    富弼曾在宋仁宗麵前指著晏殊罵道,晏殊奸邪小人,與呂夷簡結黨欺瞞陛下。


    放在後世也沒人敢這麽罵嶽父吧,富弼不僅罵了,還直呼其名。不過富弼任宰相還是人氣極高,時語嘉佑四真,富相公為真宰相。


    富弼對晏殊,範仲淹講話都這樣,更不用說對自己了。


    話說回來很多大佬講話都很‘直接’,因為他們不必顧忌他人對自己的看法。


    其實不少人就懷疑這攻心聯是不是章越的寫,包括當初的三字經,懷疑的人也不少。


    不過大家盡管心底有懷疑,但一般也不會當麵說出來。


    如此公然直言不是得罪人麽?


    宋朝的讀書人雖還有質樸之風,質樸不等於情商低。


    不是利益攸關的事,誰會幹當麵打臉的事,不怕得罪人麽?


    章越看著富弼心想,若直接解釋,這攻心聯真是我作的,然後吧啦吧啦一番話,就落入下層了。


    故而要拋開這話題,富弼真正的目的是要自己在他麵前展現才華,這也是大佬的激將法,一種對你的考驗。


    看一個人有沒有才學,最快速的辦法就聽其談吐。


    章越言道:“久聞昭文相公詞鋒犀利,越不能對也。”


    章越這麽說,當然不是慫了,而是頓了頓言道:“越乃閩越之民,行年十而有六,相公問越有何進言。越再不自量,亦不敢在相公麵前妄進大言。”


    “但若相公考較在下之才,如此越即大膽試談一二。”


    富弼聞言點點頭。


    此刻富弼高坐堂上,富紹庭居其右,堂上堂下有一道台階。


    章越等人於台階下下座,此刻左右仆人給章越端上茶水。


    不過章越沒有喝茶,而離座踱了數步,打了一番腹稿然後言道:“蓋天下之事,上自三王以來以至於今世,前人自有定論,然於今人而言,猶有所不釋於心。”


    一開篇從三代泛泛而談,也是當時讀書人策論多有采用的,看似規模宏達,倒不足為奇。


    眾人都繼續聽章越下文。


    章越踱至牆處,返身繼續言道:“古之帝王,豈皆多才而自為之。漢高皇帝恢廓慢易,吞項氏之強,漢文皇帝之寬厚長者,而足以服天下之奸詐。何者?在於任人而人為之用也,是以不勞而功成。”


    “至於武帝,財力有餘,聰明睿智過於高祖、文帝,然而施之天下,時有所折而不遂。何者?不委之人而自為用也。”


    章越一席話,富弼微微點頭心道,此子倒真有才學。


    章越繼續道:“由此觀之,天子之責在於任人而已。當今天下之人,其所謂有才而可大用者,非明公莫屬。推之公卿之間而最為有功,列之士民之上而最為有德,播之夷狄之域而最為有勇。是三者亦非明公而誰?”


    富弼兩度出使遼國,為宋朝議和,消弭了戰爭,在當時而論,士大夫們都認為富弼功勞很大。


    這一番可以聽作頌言。


    說到這裏都是平鋪直敘,不足為奇。


    但說到這裏,章越腳步一頓話鋒一轉道:“昔者扁鵲以醫名聞天下,有一人求扁鵲醫其子,其意甚誠。然扁鵲卻言道,難也,你的兒子之病,雖不至於死,而卻是難愈。急治之,則傷子之四肢,若緩治之,則勞苦而不肯去。”


    “吾非不能去也,隻是在急治緩治間左右為難也。治急,則天下皆以為我不工,緩治,則天下皆以為我治不好。”


    “旁人歎道,扁鵲知醫之醫,卻不知非醫之醫。何為非醫之醫,有所冒行而不顧,是以能應變於無窮。”


    聽到這裏,富弼已明白章越講了什麽,撫須徐徐點頭。


    章越邁步跨上堂去,侃侃而談地言道:“今日相公守法密微而用意於萬全者,猶如扁鵲如知醫之醫是已。然天下之事,急之則喪,緩之則得,而過緩則無及。自明公執政至今已五年,天下不聞慷慨激烈之名,而日聞敦厚之聲。意者明公其知之矣,而猶有扁鵲之病也。”


    章越言此眾人都是恍然,不由品味其中深意。


    而章越看了一眼富弼神色,最後拱手道:“今天下之所以仰首而望明公者,正思此也,望明公其略思其說,當有以解天下之望者。”


    一旁富紹庭偷看富弼的神色,不知父親對章越這番頌中帶諫的話如何反應,卻見富弼撫須沉思一二道:“此子是可以上座的!”


    富紹庭哪還有片刻猶豫,向台下仆役示意。


    兩名富府仆役一左一右從門外將一張高背椅舉起,然後放在堂上富弼側手邊。


    在場眾人看了這張椅子不自覺地喉頭吞咽。


    與當今宰相坐而論道?


    富弼卻沒有讓章越坐下,而是言道:“你雖說不敢言,但還是言了,你說老夫有萬全之過,但此言非求以合時之道。”


    章越道:“在下山林樸野之人,不知相公忌諱,故而其言無所隱蔽。在下所言雖無以過人,乃其論說句句出自肺腑。”


    富弼道:“老夫是知道的。老夫是欲聽其言,然又不欲獨聽其言,而欲行其道。”


    章越道:“子曰,道之難行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


    富弼目視章越徐徐點頭,起身手撫椅背道:“章度之到殿試時,老夫再讀你的文章。”


    說完富弼轉身離去,在場眾人忙是躬身行禮。


    章越目送富弼離去。


    富弼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ps:章越此番應答出自蘇轍的《上昭文富相公書》,有所簡白化。


    今天短些,明日更個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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