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章越正式接受經筵任命後,本欲入經筵所,但中書突有命,讓章越先不著急入經筵所,而先住在禮院。


    章越一愣還以為進經筵所之事又有什麽差池,到了臨門一腳時候又退了回來。


    當章越回到禮院後,得知確實有情由。


    原來天子打算親祀明堂。


    官家在皇佑二年時第一次舉行明堂大禮,之後十二年再也不曾親祀,如今官家再度親臨明堂大禮。


    官家還下詔讓群臣在自己親祀明堂時,勿加尊號。


    這時候中書發話讓幾位禮官商量這一次親祀的儀製。章越明白了韓琦讓自己暫緩入經筵所的用意。


    這一日陳薦,晏成裕,呂夏卿與章越同在禮院商議。


    幾位禮官都知道,平日禮院沒啥屁事,但遇到了重定禮製之事就不可打馬虎眼了,必須慎重。


    四人之中,陳薦是韓琦的心腹,又是長禮台,自是由他先發話。


    說白了就是傳達中書省的精神。


    陳薦道:“政事堂的意思,皇佑二年的明堂大禮,雖采用隋唐舊製,卻不應祀法,讓我們禮院則著手變禮。”


    呂夏卿道:“不應祀法?隋唐舊製不應,那麽何時應呢?”


    陳薦道:“不法後王,當然是法先王,此為變禮之本。”


    晏成裕道:“王莽的托古改製也是法先王,但法來法去都是自己的法,何嚐有三代之法。名為變禮實為攬權矣。”


    章越聽到這裏心道,晏成裕要不是晏殊的兒子,就憑他這張嘴,早就被人拖出去打一頓了。


    陳薦也是好涵養,聽了臉色不變,而章越則道:“不知長禮台有何主張?”


    陳薦對章越的態度很滿意,但麵上卻道:“誒,我還是想聽聽諸位的看法。”


    眾人推讓了一陣,最後陳薦道:“依我看來,這所謂變禮,當為二者,皇佑的明堂大禮是在孟冬,但孟冬太過寒冷,故而如今我打算改在季秋。”


    “同時依照開元,開寶二禮,天子沒有親獻五帝,這一次我主張讓天子親獻。以此二者為‘變禮’,你們看如何?”


    章越聽了陳薦的話想到,先有變禮,再有變法。


    而這次變禮爭得是什麽,就是討論‘法先王’和‘法後王’。


    法先王就是法三代時之事,法後王就是法隋唐。


    如皇佑二年就是照搬隋唐舊製,這就是法後王。


    這對於韓琦為首有誌於變革禮法的宰執有些不滿,故而他們決定變一變。


    要變禮當然不是創造一個新的,而是要從三代時候去考據。好比王莽的托古改製,其實都是自己的意思,但對外宣布都是三代時聖賢是這麽搞的,我這個是複古,然後用‘法先王’來改變‘法後王’,來達到變革的目的。


    而中書亦打算利用這一次天子親祀來達到‘變禮’的目的。


    變禮的目的是為了強幹,在朝堂上下統一‘法先王’的意識,而強幹的目的是為了變法,故而變法與強幹彼此互為表裏。隻是很多人強幹強到最後變成了攬權。


    章越道:“稟長禮台,皇佑時明堂親祀是在孟冬,但孟冬時天子剛剛祭祀完太廟就祀明堂,有將地祗、神州並列的意思,如今隻祀明堂,才顯得尊重。”


    陳薦喜道:“正是如此,章博士果真謀事周全。”


    呂夏卿又道:“依舊禮天子也要親獻五帝。我這魯國禮書上曾見過此記載。”


    陳薦撫掌道:“太好了,此真與我不謀而合。”


    章越心底暗笑,反正中書是這個意思,借著陳薦的口道出,最後太常禮院就要從古籍考據或自己各種理由拿出資料證明變法的合法性。


    章越,呂夏卿當然都十分配合。


    身在官場,就是聽話的有糖吃,不聽話的就有巴掌吃……咱們禮院追求的不是通過,而是全票通過。


    晏成裕發了幾句牢騷後,最後也表示接受,太常禮院直屬於中書門下,自不會傻到與中書確定的事對著幹。


    議定之後,最後章越等幾名禮官聯名合疏,這份奏疏是太常禮院上奏的,所以最後反而成了官家與中書接受了太常禮院的建議。


    因議論明堂大禮,章越耽擱了入侍經筵事。


    這時原先的經筵侍講楊畋病故,經筵官短缺,中書急命章越入經筵所。


    章越終於正式入職。


    經筵官的直廬在秘閣,故而章越兜兜轉轉一圈又回到了秘閣,從秘閣校理到經筵官不過數月而已。


    當初舊同僚與章越見麵都是齊賀,並在閣裏備了宴席慶賀。


    秘閣一位老書吏見了章越,章越抱拳笑了笑。


    章越當初參加秘閣六試時,便見得就是這位老吏,當時不過是匆匆一見,之後卻有所往來。


    對方抬起頭渾濁的眼看了章越道:“我早知道狀元公是會回來的。”


    章越點了點頭道:“是啊。”


    當初韓琦讓自己為秘閣校理,自己曾覺得自己有些大材小用,心情曾些許不愉快過。


    老吏忽道:“我早知狀元公要回來,狀元公當初在秘閣留有一張字帖,老夫還替你收著,如今給你拿來。”


    說完老吏蹣跚而去,片刻取了一張紙片給自己。章越一看確實是自己的字,但見上麵寫著‘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此話大意是眾人忙著爭名奪利,比長短,爭是非,聖人卻渾渾噩噩般,萬歲如一修得渾純,天地萬物都是這個道理啊。


    章越對老吏道:“當初是我隨便亂寫的。”


    老吏笑了笑道:“亂寫的才是心底的話。”


    章越不由思緒萬千,正當這時秘閣的門一開,但見是老熟人司馬光入內。


    論如今誰是朝堂上最風頭正勁的官員,非司馬光莫屬。


    司馬光任起居舍人,同知諫院數年以來,前後向天子上疏一百七十疏,若仔細翻閱這段史料,上麵滿滿的都是司馬光的諫言。


    到了嘉佑七年,天子又欲讓司馬光為知製誥,與好基友王安石作伴。司馬光連上九疏推辭,最後官家收回成命。


    章越起身道:“見過司馬侍講。”


    司馬光溫和地笑著道了句:“是章學士啊,幸會。”


    二人相對行禮。


    如今司馬光為天章閣待製兼侍講,知諫院。


    天章閣待製是貼職,侍講是經筵職務,知諫院是差遣。而章越是直集賢院兼崇政殿說書,同知禮院。


    用他官兼經筵事,同時又喜用諫官知經筵,這是當今官家一貫用人的特色。


    眼下章越,司馬光兩位經筵官在直廬相逢,也是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老吏見了司馬光肅然起敬,司馬光笑道:“你們在說什麽,老夫有無打擾到。”


    老吏道:“在說當年狀元公為秘閣校理在館寫了一副字。”


    司馬光道:“不知老夫可否看看?”


    章越見司馬光為人處事,處處都透著一個誠字欣然道:“當然可以。”


    司馬光看後道:“此出自莊子齊物論,我覺得這話倒合乎於章學士,不知學士可有何感悟?”


    章越道:“回稟侍講,下官想官場上永遠避不了爭名奪利,但我自踏入官場後,卻永不忘記到底所要的是什麽。”


    司馬光搖頭道:“似未盡也。”


    章越又道:“在於萬物乍看皆格格不入,此山不同於彼山,此水不同於彼水,若事事尋其規律可行,萬物皆盡然相蘊,就是歸於一。規律就是一的法門。”


    “也是聖人所言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司馬光點了點頭道:“似盡亦。天下之煩惱皆在這患與不患之間,度之見事極高,老夫佩服佩服。”


    章越笑道:“不敢當,侍講言似盡亦,就是未盡,其餘的就讓我慢慢去尋吧!”


    二人相視一笑,相對在秘閣坐下,老吏給二人端上茶湯來。


    司馬光撫須歎道:“日力不足,繼之以夜,作學問哪得一個盡字,唯有痛下苦功而已,是了度之讀史可有什麽心得?”


    章越聽了忙放下茶湯,開玩笑,司馬光問你讀史有什麽心得?


    章越道:“回稟侍講,說得心得實不敢在大家麵前班門弄斧,隻是請講侍講經筵上如何講史?”


    司馬光笑了笑,從隨身攜帶的及囊裏取出一卷書冊道:“這是老夫經筵進講上所寫的通史,度之不妨拿去看一看,也算有個借鑒。”


    如此輕易地就將給官家經筵上的講稿借人旁觀,章越也是由衷感歎司馬光實在是太厚道了。


    章越看了幾個字,突微微一笑,司馬光見章越神色不由問道:“度之,可有什麽地方有誤麽?”


    章越看向司馬光道:“確有一處。”


    司馬光正色道:“還請度之明示。”


    章越道:“侍將卷上寫唐代宦官魚弘誌,歐公所著的《新唐書》中的仇士良傳作魚弘誌,而《舊唐書》偶有誤為魚誌弘,而公這裏卻寫作魚誌弘。”


    司馬光看了,一旁的老吏素來信服司馬光,不由有些疑惑道:“真有此事?”


    正好秘閣裏攬括天下群書,這名老吏搬來梯子從書架上各取了新舊唐書各搬於閣中。


    司馬光翻書對照後,不由道:“果真如此,度之,老夫對你之佩服又深了一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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