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農家,炊煙。


    仙霞嶺下一個小村落。


    章越在此歇息片刻,看了一眼身後籠罩在雲霧中的仙霞嶺。


    這是官道的必經之路,所以村裏人見到過路人也不詫異,反而有不少商販拿起吃食前來兜售。


    聽得熟悉的鄉音在耳,章越好似一個闊別家鄉多年的人,踏上家鄉土地時湧起一份傷感在其中。


    自己如今是功名成就返鄉,但若是落魄潦倒呢?


    想起上一世的時候,身在大城市打拚的他,家鄉反而是回不去的地方,自己不知如何向年少時的夥伴和看著你長大的親戚說現在處境。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幹。


    兜兜轉轉,自己又回到了原處。


    章越下馬向一名鄉老問道:“


    老丈,夢筆山如何去?”


    對方道:“回大官人的話,再往西行十裏便是。大官人作何去夢筆山?”


    章越失笑道:“老人家不知,我是本鄉人士,去了異地多年,此番回來看一看。”


    鄉老大笑道:“原來如此,老朽耳背聽不出鄉音,郎君請便就是。”


    章越心想,對方一聽是自己是本地人稱謂便從大官人改作郎君了。自己身在汴京多年,一口吳越音不知何時也變作洛音了。


    章越路過一個村塾,但聽‘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之聲。


    這三字經儒童們清脆的聲音讀來,真是令人倍覺悅耳。


    章越下馬走入村塾旁聽,不久塾師見有人在外,便讓儒童自習自己迎出門來。


    章越向對方歉然道:“在下路過這裏,聽得讀書聲入耳,冒昧之處還請見諒。”


    塾師笑道:“無妨。”


    章越問道:“方才儒童所吟可是三字經?”


    塾師道:“正是,自章端明拜翰林學士後,縣裏便讓儒童們都要習之,不僅本縣州裏也是如此。”


    章越本是高興的,但聽了對方這話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塾師道:“不過這三字經用來發蒙確實不錯,稱得上是朗朗上口。”


    章越聽了這才神色稍稍鬆弛道:“不過強迫習之,終是不好。”


    塾師道:“當今風俗如此,以往縣學考教,儒童可以不拜縣令,隻是對揖而已,如今皆需拜也。”


    章越道:“此乃前程都在對方手中之故,章端明知道,這並非他的本意。”


    塾師聞言冷笑一聲道:“郎君又不是章端明,何必為他言之?看這郎君也是讀書人,敢問一句這一篇三字經,所言到底何意呢?”


    章越聽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好比對方問作者,你篇文章到底寫了什麽意思?對方都會一時半會答不上。更何況章越又非三字經的真正作者。


    章越道:“先生見怪了,在下真不懂,班門弄斧了。”


    塾師聽了頓覺趾高氣揚,轉身離去了。


    ……


    章越到了夢筆山下,但見一座孤峰獨立。


    山腳下有座寺廟名為等覺寺。


    章越到了寺中看見不少文人墨客在此題字讚頌這‘夢筆山’。


    芙蓉幻出畫難成。


    倚空積翠起雲根,晚來雨過堪圖畫。


    浮嵐翠鎖幾峰晴’、“隔塢樹煙凝暮色。


    雨餘夢筆擁晴嵐,猶似高人睡正酣。


    章越看了一會,便有僧人來問詢。


    章越告訴僧人要下榻此處,雪峰寺住持得到稟告後親自接待。


    章越合十道:“我仰江淹之名,故而慕名而來,想下榻貴寺,打攪之處還望擔待。”


    住持聽說後笑道:“這些年來不少文人騷客仰江淹之名到此拜訪,本寺中也有幾間客房專供居士歇住,並無打攪之處。”


    章越道:“多謝方丈!”


    接著主持向章越介紹起來道:“傳聞當年江淹便是在此處夢筆。他在浦城著最多,赤虹賦》、《青苔賦》等十幾篇名賦都在此書就,說來便是文思泉湧,好似噴珠漱玉般。”


    “不過可惜江淹離開浦城後,從此仕途顯達,文章就不如當初了,故有有了江郎才盡之說。”


    “但不少讀書人慕名而來,想在此求得靈驗,求得那五色神筆。郎君怕也是來求筆的?”


    章越失笑道:“我非求筆,而是還筆!”


    住持聽了不明所以。


    章越吃了齋飯,便僧房的榻上躺下,十幾年前的那個夢似乎依舊曆曆在目。


    自己製舉考試後,那夢中的神奇空間便很少在睡夢中遇見了。


    因為做官之後,自己確實用不著了,但起興練字時,偶爾還用得到,如今自己的書法已一字千金,不知是名氣加成,還是真的寫的好。


    以後會不會宋四家改為宋五家?章還要排在蘇,黃,米,蔡的前麵?


    不過這些對章越而言並非重要,書法之道是章友直教給他的,是以他想將他傳承下去罷了,這是讀書人繼絕學的意思。


    可是久而久之已是沒有用了,所以章越也覺得不要放在他身上暴殄天物,在夢筆山下睡一覺,將此還回去便是。


    就如同江淹還筆一樣。


    章越躺下後本以為自己能馬上入睡,結果卻發覺自己一夜無夢。


    那個告訴自己‘天下事,少年心,夢中分明點點深’老者張景陽,似沒有到夢中來看自己。


    到了日頭初升時,章越來到夢筆山山腳下看著那孤峰,不解其意。


    “到底為何?”章越在峰下呢喃自道。


    住持看著章越一臉茫然的樣子,也是心領神會走到對方一旁笑著道:“居士,天下之物,一來一去,自有緣法,是強求不得的。”


    這話歪打正著合了章越心底,笑道:“多謝方丈指點。”


    住持笑著道:“無妨,貧僧勸你一句,讀書人切莫功利心太重,紮實用功方為上策,貧僧看居士相貌日後非池中之物,十年內必中進士,何求之身外之物呢?”


    章越笑道:“承方丈吉言了。”


    頓了頓章越問道:“住持,依你看如何是真正的讀書人呢?”


    住持想了想道:“似司馬學士那般可以稱得上讀書人,不過司馬學士最壞的一點,還是作了官,隻要做了官就談不上真正讀書人。”


    “為何?”


    住持道:“你看做官是要求來的,但真正的讀書人有幾個是真正求人的?”


    “讀書人考科舉,說是憑自己的本事,但還不是要自稱天子門生,而求了人的讀書人還配稱作讀書人嗎?”


    章越道:“方丈所言極是,晚輩受教了!”


    正說話間有沙彌稟告道:“稟告方丈,縣令,縣丞,主簿皆到了山門!”


    方丈一聽精神一振道:“爾等隨我出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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