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從相州一路前行,抵至大名府。


    如今判大名府的是文彥博。


    韓琦一去,嘉佑三相隻餘文彥博和富弼,而鎮守河北的宿臣也隻有文彥博一人。


    大名府乃北地第一繁華之處,但見城池高大,壕溝縱橫交錯,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聳入天邊的鼓樓。


    百姓出入城門皆經過嚴密的盤查,但仍禁不住人潮從遠方湧入大名府,進了城後,隨處可見甲騎巡邏。


    真不愧是河北第一重鎮。


    這大名府的設立與呂夷簡有關,當時遼國要南下,仁宗打算棄都遷往洛陽。


    呂夷簡表示反對,認為應該反而要建都大名,表示官家要親征的決心,向遼國示威,如今遼國反會害怕。仁宗采納呂夷簡的建議將大名升格,成為成為陪都,並以重臣守之。


    遼國得知後,果真放棄了南征的打算。


    這也是天子守國門的大宋版。


    章越抵至大名府見了文彥博。


    章越出行輕車簡從,但文彥博迎接卻非常的隆重。


    文彥博親自出留守府迎章越,還有他兩個小兒子文維申,文宗道。


    文彥博笑著對章越道:“小兒六郎在章樞副未及第時便說度之日後非池中之物,他閱人多矣,天下無如度之之人。”


    “如今公位列二府,不僅應驗,今日老朽厚顏便將兩個小兒子也托付給公了。”


    說完文維申,文宗道上前向章越下拜。


    章越當即扶起二人,道了句不敢當,然後說自己一定會照看他們。


    文家兩位郎君都是大喜,似章越這等年紀少說居宰執之位三十年,如此他們以後就有靠山了。


    文彥博迎了章越入留守府接風。


    席間文彥博談笑風生,他吃得頗為清淡,看來是很懂得養生之道。


    章越仔細打量文彥博如今已是老態龍鍾,不過精神很好。善於識人的仁宗皇帝說他似西漢大臣丙吉。


    章越覺得這個評價很正確,丙吉和文彥博這樣,才是我等為官榜樣。嘉佑三相中,文彥博最為精通為官之道,或許這也是他壽命最長之故。


    說了一陣寒暄之言,便進入了正題,來了應遼方略上。


    章越雖是兩路宣撫使,但也沒想一來就是淩駕於文彥博之上了,所以還是向文彥博請教破遼之策。


    文彥博答道:“應遼之策,我以為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無恃其不攻,恃吾之不可攻也。”


    文彥博此言出自孫子兵法,聽得頗為籠統,但也確實是如今應對遼國武力恐嚇的最好辦法。


    章越問道:“若遼人真來,不知有幾成勝算?”


    文彥博舉起酒盞道:“度之,此酒飲之三盞最好,有等飄飄然之感,過則容易傷身。恰如製遼之事,雖我已有完全準備,引而不發最好,一旦動了刀兵則是過了。”


    章越問道:“可有用間?”


    文彥博道:“確有,本朝用間,遼人用間亦不少。”


    “那麽似我入大名府,遼人可知?”


    文彥博道:“未必知。”


    章越心想,宋朝對遼國的了解並不多,他這一次宣撫河北,為了了解遼國情況,天子將每年出使遼國的使臣所寫語錄都給章越抄寫了一份,讓他知道遼國國情。


    章越問道:“那麽韓縝他們談得如何呢?”


    文彥博歎了口氣道:“相忍為國吧!”


    說完文彥博將一封寫滿‘字驗’的書信交給了章越。這字驗類似於密碼本,傳遞給文彥博後,之後又進行了翻譯。


    章越看字驗上言韓縝與遼國談判的過程,簡直充分地體現遼帝國主義的蠻橫、無理、霸道、並處處透著高人一等的味道。


    章越看了之後,氣笑道:“這還談什麽?這樣下去談也談不出個結果來,倒不如全盤答允遼人算了。幾乎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不給我們。”


    文彥博道:“也不是不能談,按照這樣下去,我們在黃嵬山分水嶺還可以談,其餘三地怕是守不住。”


    章越當即看遼國地圖,然後道:“即便是我們在劃界之爭中守住背嵬山,但丟了其他三處,也是失了六七百裏地。以後傳出去你我必落為話柄。”


    曆史上也確實如此,劃界之後,割讓土地給遼國,最後導致了主持談判的韓縝和王安石在後麵都遭到了舊黨不少攻訐。


    文彥博道:“我老邁失聰,何況久已不在中樞,不知聖人心意如何,此事還是章樞副多多拿主意。”


    文彥博立即明哲保身。


    章越早知道對方會這麽說當下道:“正是為了韓縝,張誠遼人與劃界談判呢,遼人在邊大軍壓境,我素信奉有力則外交,無力則無外交。必須讓遼人見到我們的實力,方可行之。”


    “計將安出?”


    章越道:“據我所知,遼國沒有錢幣,全部都是在使我國的銅錢。隻要我們能斷遼國銅錢之來源,遼人必亂。”


    “如今遼人嗜茶如命,但又不產茶,故而都靠我們茶葉輸入所來。我們可以用錢收購世麵上的茶引,再加征茶稅,給遼人來一個下馬威。”


    文彥博道:“但若契丹報複如何,我等每年博買契丹之羊幾十萬頭,若契丹禁止售羊給我們如何?”


    章越道:“這便管仲所言的鬥國相泄。兩國相爭,自是以不稀罕之物傾其所有泄入對方,沒有羊肉,不過汴京那些達官貴人家每月多費幾貫錢吃肉而已,但沒有茶契丹的百姓如何受得住。”


    文彥博笑道:“據我所知,最愛吃羊肉的可是官家啊!”


    章越聞言則是笑了笑道:“既是來此,我便放手而為。”


    這貿易戰‘鬥國相泄’就是如此,遼人很喜歡將北珠賣給宋人,北珠是奢侈品,就如同愛馬仕,普拉達之類,遼國君主知道宋人喜歡北珠就說,中國傾斜府庫以市無用之物,此為我之利,中國可以窮困了。


    相反遼人卻嚴格禁止戰馬販賣的中國,以至於河北宋軍幾乎無馬可用。


    宋朝自己也有問題,真宗時宋朝有戰馬二十萬,並在各地用牧馬監羊馬,後來與遼國簽下了澶淵之盟後,宋朝便真的‘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了,到了英宗時全國僅有戰馬三萬匹。


    原先牧馬的地方,幾乎全部都拿去養羊了。


    宋人嗜吃羊肉,而大宋的官家更是帶頭者,就拿當今官家一年宮裏要消耗一萬七千多頭羊。而官員也不用說,每年的俸祿也有口料羊一項。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遼國以往經常拿禁止出口羊肉來製裁中國,居然也能屢屢得逞。


    最要緊是遼國沒有鑄造貨幣的本事,他們都是靠宋朝銅錢的流入,而僅羊肉一項換來了宋朝大量的外匯。否則遼國人就要退化回以物易物的時代了。


    但即便如此,遼國經濟也是遠不如大宋,宋朝在邊市與遼國的貿易,可以彌補二分之一歲幣的損失。


    可是遼國一旦出現’入超‘的局麵,就使用最後一招,那就是武力恐嚇,利用宋朝從上到下畏戰的心理,在貿易和談判中取得優勢。這一招遼人可謂屢試不爽。


    而為了強化這種心理優勢,遼人在外交談判中表現的非常強橫無禮。


    遼國使臣進入宋境從不與當地官員通姓名,哪怕是留守也不例外,至於宋朝使節在出使時受得委屈更是不少,能夠稍稍爭一口氣,都足以納入史書大寫特寫了。


    其實澶淵之盟宋遼百年和平,是多虧宋朝屈辱外交來委曲求全的。


    章越回到行轅還沒坐定,便見童貫大步入內,提著一僧人模樣打扮之人往地上一摜。


    童貫抱拳道:“啟稟相公,抓到一名細作!此人裝扮成僧人模樣在行轅附近打探相公行蹤。”


    那名僧人聞言倒是立即解釋,解釋說他是雲遊僧人,可以不通過關防出入遼國與宋朝境內。遼國一直在買宋朝情報,他若得了有什麽有價值的消息,去了遼國便可賣得價錢。


    童貫道:“相公此人殺了無益,倒不如留他用作反奸。”


    章越看了童貫一眼道:“你不僅機敏且有謀略,此事便交給你來辦,再看看有無辦法刺探遼國機密。”


    童貫大喜道:“多謝相公!”


    次日排衙。


    不僅大名府內,河北路一一將領,水陸管領,馬步軍將,禁軍鄉軍皆至行轅參拜章越。


    章越看著這些將領們一一呈上的手本,然後與帳下之人對上號。


    章越也未擺什麽威風,但眾將領們都是忐忑。


    宋朝以西北,河北兩路邊防為重。章越掌西北路大軍收複青唐數千裏之地,數百萬人口內附的功績,人人都是知道的。


    這一次官家又讓他調度河北,河東兩路兵馬,等於說大宋四分之三的兵馬他都節製過。


    此刻上百名將領皆在堂下大氣也不敢出,生怕章越一個不高興,拿他們立威推出砍了。


    唯有坐在一旁的文彥博相對淡定。


    章越已看完所有的手本言道:“其實河北精兵本為天下雄,昔遼國入寇,河北以一路之力尚且打得有來有回。但是澶淵之盟後,河北路兵馬便少了操練,有所廢弛,不知兵事為何事,若與遼國開戰,不知在座諸位哪個敢上陣報效君王!”


    “本帥今日到此,便是整頓河北兵馬,與遼國決勝疆場!”


    聽了章越之言,四座皆驚,不是說章越來談判的嗎?怎麽要與遼國開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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