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遼國正使耶律頗的,副使蕭禧遠去,一旁的接伴副使李評連忙出聲挽留道:“兩位貴使且息怒,先會舍下歇息,明日我們再給貴使一個答複。”


    李評的挽留給了耶律頗的,蕭禧的一個台階下。


    耶律頗的也是立即借坡下驢道:“既是李副使言語,且看明日再說。”


    “但有一事,爾等必須明白。我們大遼上承命隋唐,下冊封晉漢,立國比宋早,疆土遠過於宋,兵強馬壯更遠勝於宋,其中國正統,舍我大遼其誰。”


    說到這裏耶律頗的頗為自負。


    說完對方拂袖而去,蕭禧輕哼一聲亦是走了,眾遼國使節團亦隨後離開,有人甚至踢翻了擺滿酒菜的幾案。


    宋朝官員這邊麵麵相覷。


    章越,韓縝,李評繼續高坐,其餘安撫司,轉運司,兵馬都監等文臣武將皆沉默不語。


    李評向章越道:“相公啊,我大宋治邊素來是樹其畝長,使自鎮撫,始終蠻夷遇之。”


    “而遼國更是不同,當年自真宗皇帝簽下澶淵之盟以來,河北百姓不知兵七十年,沒有歲遺差擾,不足以當用兵之費百分之一二,一旦重開戰火,我等難辭其咎啊!陛下那邊也沒辦法交待啊!”


    這李評何人?


    李遵勖之孫,與當今天子乃姻親,也就是外戚。


    而且李評不是一般外戚。


    他是官家非常信任的人,同時知書習典乃一個人才。當初韓絳出兵囉兀城,很多人所不可取,官家就是派他去實地去看韓絳是否有所奏不實之處。


    之後官家在變法的意見數次詢問李評。李評持反對之見,結果被王安石知道,便貶他出宮。


    李評被貶後很氣憤,對官家說陛下罷黜誰,王安石就黨庇誰,令對方升官。王安石不喜歡誰,哪怕陛下知道他無過,他也要加罪於他,將他趕得遠遠的,如臣這般。


    官家不希望李評離開,但對王安石的強勢也很無奈。


    最後李評被貶,但此事弄官家和王安石中落下了一個老大的芥蒂。


    同時因為這件事,唐坰彈劾王安石時,也為李評叫屈鳴不平。而王安石罷相後,官家還是重新啟用李評,讓他與韓縝負責與契丹談判。


    所以李評的意見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官家的意見。


    因此章越對他的看法必須顧及,官家的意思就是不能打。


    章越對李評道:“若依契丹所言,最少要割去六七百裏,這就是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章越言下之意,你今天因害怕戰爭滿足了契丹割地,明天契丹再拿戰爭要挾,你怎麽辦?


    李評道:“我看僅此是最後一遭。何況我大宋又非六國可比,隻要官家平了交趾,便是全力北向製遼之時。”


    章越道:“李副使或許忘了,我宋與契丹之間,還有一個夏國,一旦看我與契丹談判不利,夏國如何想呢?若趁機亦是索地呢?”


    西夏,遼國,宋朝好比三個人。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打了耳光,另一個人不會想著幫弱者抽回去,而是也想在對方身上占便宜。


    國與國和人與人一般,除非有上下之分,否則受到侮辱,要立即反擊。不然容易讓第三者當作軟柿子捏,除了西夏,剛剛歸順的青唐蕃部也會起異心,要知道董氈還是遼國的女婿。


    鬥爭絕不是隻有兩個人的關係,而是有第三者的旁觀,你們二人過招的一舉一動其實也給第三者一個評估。


    同時政治強人也喜歡通過對外表現的非常強勢或者發動戰爭,來凝聚國內團結力,使自己統治力地位更加穩固。


    相反對外弱勢的君主,相應的對內也必須渡讓一部分的權力,才能穩固自己的統治。


    比如太宗皇帝,之前多麽強勢兩次發動對遼戰爭,之後被打敗了後就慫了,改為治國以寬。


    真宗,仁宗皇帝也是如此,他們寬仁真的完全是性格使然嗎?


    遼主耶律洪基便是要搞一個政治強人的姿態,來平衡國內各種勢力,所以就勒索到大宋頭上了。


    章越如此告訴了李評另一個意思,官家用王安石變法,其作用的結果就是鞭打四夷。結果你變法半天,還被人搶占走了六七百裏,對內也無法交待啊。


    李評心想,章越在熙寧路拓地數千裏了,這六七百裏地也便罷了。


    韓縝聽了半響,決定支持章越的意見。韓縝支持章越後,這便是其他官員便齊聲附和。在這等大事上,他們不敢輕易開第一聲,這容易將自己卷入漩渦之中,所以隻有附和的份。


    李評見此隻好道:“那便依著章相公意思辦。”


    李評心底盤算著,一會命人將消息飛報給身在汴京的官家。


    章越看了對方一眼,哪不知他在想什麽,於是道:“此番出京,章某得官家親口聖斷,丞相麵授機宜,兩府執政全力支持,此間謀劃應對皆有安排。諸位當以宣撫司之令為命!”


    眾官員都是稱是。


    李評想到這裏,知道章越言外之意,當即熄了心事。


    次日一大早,章越等人準備停當,要與遼使談判。結果耶律頗的居然不按常理出牌,說今日不談判,反而問說章越這真定城外哪裏可以打獵?


    遼使今日一出,明日一出的,顯然是要掌握談判的主動權。


    你們宋朝人要今日談,我們今日便不談,也不給你一個準確時間,等我們想談時候再談。


    章越也就隨意了,再說遼人喜歡打獵的眾所周知的,遼國的睡王因沉迷於打獵,弄得不理國事。


    章越也就帶著宋軍兩百多名騎射好手,隨同兩位遼使打獵。


    哪知到了一看,契丹使團五百餘人,竟有兩三百號人能夠馬上開弓射獵的好手,這隨意征集起來便是一支勁旅。


    宋朝官員看了都有些喪氣,宋軍河北兵馬有禁軍,鄉兵,弓手等等名目雖多,人數雖繁,但是如何能整合起來在野戰之中與契丹騎兵對壘?


    耶律頗的五十餘歲了,但身手依舊矯捷,但見一頭麋鹿被兩名契丹騎手追逐趕出密林,耶律頗的見了便是一箭射去正中鹿頸。


    看到這一幕,遼國眾使團人人歡呼,連章越也是為耶律頗的的身手叫好,表現了宋朝官員的大度。


    耶律頗的卻頗為自負,將弓丟給一旁隨伴道:“這算什麽,年輕時隨先帝出獵,連大蟲都不知射殺了幾頭。如今年紀老邁了,隻能射些羊鹿了。”


    說完耶律頗的斜看了章越一眼,言下之意老子年輕時殺猛虎,如今當你作羊鹿般拿捏了。


    章越聞言笑了笑,這時候山間一頭五彩斑斕的錦雞被趕了出來,章越立在馬背上那個張弓搭箭,也是一箭射殺!


    章越將弓丟給唐九,在馬背上攤了攤手笑道:“我年輕時也射過大蟲,如今也隻好射隻雞了。”


    章越說完,左右宋朝官員都是莞爾。


    耶律頗的先是沒料到章越射術如此高超,又被他一句話頂回去,頓時臉上漲紅,當即驅馬繼續向前。


    盡管章越不落下風,但耶律頗的,蕭禧以下契丹使節團隊各個在馬背上都是生龍活虎。


    盡管知道契丹人這是故意通過遊獵來向自己誇耀武力,亦讓章越不由有所考量。一旁的韓縝騎馬到章越身旁道:“章相公,這些年來契丹貴族雖多好宴舞,但其尚武之風未衰,此非輕易可伐之敵。”


    韓縝出任過經略使明白軍旅之事,他的意思契丹兵馬並未較鼎盛時衰退多少。


    沒有韓縝的提醒,章越對此也是一清二楚。


    身為宣撫使,自己口號可以喊得響亮,什麽決一死戰都可以說,但落到實處就要反複掂量了。不說章越,到了他這個位置的人,心底都如明鏡一般,不存在感情用事的問題。


    契丹這時候雖數經內亂,但國力還未衰退,眼下他開戰實屬不智。實力沒有對方強,你就要忍著。心底不服也要給我憋回去。


    章越與耶律頗的並騎來到林深之處,卻見林間立著一隻黃獐,此物身手矯健躲過了數名騎手的追射!


    耶律頗的仍不信服方才章越的射術。


    於是耶律頗的道:“章相公再射一隻如何?”


    章越笑著道:“射便射!”


    “且賭個彩物!”


    “賭什麽?”


    “便賭一百裏江山如何?”耶律頗的頗為霸氣的言道。


    韓縝道:“江山豈是能賭的?不可”


    耶律頗的豪氣地道:“有什麽不能賭!我便偏賭這江山,輸了,我們讓伱們宋人一百裏地,你贏了便割一百裏地給我!”


    “好生便宜的買賣,無論輸贏都是拿我宋人的土地作買賣!”韓縝譏諷道。


    耶律頗的霸氣地道:“敢是不敢?若不合算,加上我耶律頗的的性命好了!如何?南人難道真的懦弱膽小不成?”


    耶律頗的頗為蠻橫一副強買強賣的打算。


    “好!一言為定。”章越出聲答允了。


    而說時遲那時快,章越話音剛落,耶律頗的當即搶先動手,從馬上抽箭即射居然使詭道。


    章越看著耶律頗的的動作,自己則仿佛也提前料到了一般,亦抬手張弓便射。


    但見章越的這一箭是朝黃獐子的腳射去。黃獐子一驚跳開,使耶律頗的的箭矢射落了空。


    耶律頗的大吃一驚,還未反應過來,卻見章越卻又張弓搭箭射出了第二箭!


    耶律頗的要追上要再射一箭,此刻已是慢了。


    章越這一箭飛躍數十米,一箭貫穿了黃獐的咽部!


    好箭法!


    卻聽密林中爆發出了熱烈的歡呼之聲。


    契丹人崇拜勇士,見如此精湛的射術,也不顧章越是漢人一起為他喝彩。


    而宋人就更是如此。


    章越見契丹人為己喝彩,心底卻不高興,遼人如此魯直質樸,居漢地這麽多年沒有被漢人文化的糟粕影響。


    章越回過頭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耶律頗的。


    一旁李評看了笑嗬嗬地打圓場道:“性命是玩笑話,諸位不必當真。不過貴使能讓一百裏,足感盛情。”


    而耶律頗的還未緩過神來,蕭禧亦是驅馬上前道:“章相公射術精湛果真了得,沒料到南朝之中亦有相公這般能文能武的人物,佩服佩服!”


    章越未言語,一旁的人道:“咱們的章相公,當年真射過大蟲。”


    耶律頗的和蕭禧都是吃驚的對視一眼。


    說實話能射大蟲的勇士,在契丹人中並不罕見。但是在他們眼底一向南朝有此人物就不多,而且還是章越這等文才之士。能夠文武全才的人當世可真沒有幾個。


    二人心底不約而同地想到,大宋天子有這等人輔佐,不可輕易討伐。


    耶律頗的撥馬向章越抱拳道:“我契丹人最敬仰英雄人物,我耶律頗的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


    章越道:“言重了。”


    當日兩邊遊獵完畢,契丹人誇耀武力不成,討了個沒趣。


    當夜耶律頗的與蕭禧商量一夜,都是擔心宋朝皇帝有章越這等人物輔佐,此番談判怕是難討什麽好處。


    次日天明。


    遼國使者也不磨蹭了,這一次正式提出與宋朝開始談判。


    而遼國使者居然提出了一個新主張,此舉令宋朝官員上下瞠目結舌。


    “不錯,南北二帝並立!”耶律頗的點點頭道,“當初在澶州城下,我大遼與你大宋約為兄弟之邦,此議論至今不變。”


    “你我二國並尊,至於西夏,高麗,回鶻等小國,自是向你我朝貢。一旦西夏冒犯於你大宋,即是如同於冒犯我大遼,兩邊可出兵共同討伐之。”


    耶律頗的的主張,頓時驚動了在場所有宋朝官員。


    大家都是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章越則好整以暇地坐下,誰說遼國人不讀書的,這一套的計謀玩得很溜嘛。


    而李評非常意動,他湊近章越低聲道:“章相公,陛下以製夏為大業,若是能與遼國達成南北並立盟約,共同對付外國,那麽宏圖偉略早晚可就也。”


    李評參加過韓絳攻羅兀城之戰,此戰最後宋朝失利,正是因為遼國發兵三十萬威脅宋朝側翼導致宋軍不得不退兵。一旦得到遼國支持,宋朝滅夏不在話下啊啊。


    而陳睦則反對道:“相公,萬萬不可啊,高麗方才與我達成默契,聯手對付遼國,一旦得知我們背盟,則使高麗從此與我斷交。”


    韓縝道:“天下最大莫過於遼宋,一旦遼宋能夠和睦共處,其餘小國還有哪個可以犯我中國天威。此事可以談啊!”


    耶律頗的一麵窺探著宋朝官員們的神色,一麵向章越問道:“章相公以為如何?”


    章越看了左右官員的神色,都頗為意動。宋朝的國勢不如遼,但答允了南北二帝並尊,一致對外的盟約,那麽無疑便是抬舉了自己。


    同時也避免了一直被實力強大的遼國一直以來的打壓,避免了年年生活在遼國五十萬鐵騎的武力恐嚇下的陰影,整個宋朝君臣上下都可以鬆一口氣。


    最關鍵的是,遼國天子似也窺破了宋朝要製夏的意圖。


    但是……這個結果是一個想當然的結果。


    為什麽?


    因為權力是一元化的,不是二元化的。


    就如同一個國家沒有兩個皇帝一般,即便是皇帝親手任命的宰相,二人也會有很大的矛盾,又何況宋遼兩國之間。所以南北二帝就全然是一個笑話。


    章越笑道:“不料遼國使者也頗為熟讀咱們史書,是所謂宋遼平分天下,就如同當年秦國勸齊國東西二帝並尊一般。”


    章越這話一出,如同當頭一盆的涼水潑在所有宋朝官員的頭上,所有人都被剛才的美夢驚醒了。


    曆史上秦朝要稱帝,所以就派使者到齊國勸說齊王與他一起稱帝,齊王於是就傻乎乎地答應了,於是秦朝齊國並稱東西二帝。而齊國也被秦國這一主張所離間。


    放到這裏也是一樣。


    宋夏之間有巨大的矛盾。


    一旦宋朝與遼國達成盟約了,等於將宋朝滅夏的決心給明牌了。


    而在政治鬥爭之中,最忌諱的就是明牌!


    西夏看到這點為了自保肯定是宋交惡,並不顧一切結好遼國,而宋朝為了滅夏也會努力結好遼國,而挑撥宋夏開戰,遼國隻用了一句南北二帝,何等高明的離間之舉。


    其實滅夏之事,章越認為宋朝應該有自己的主張和步驟,至於遼國這個第三方的是否支持,對於整個大戰略而言都不重要。


    流水不爭先,爭得是滔滔不絕。


    製定大戰略最忌諱的就是被眼前的利益所驅動。


    另一個時空曆史上,宋朝滅夏之戰已進入尾聲了,結果被女真的海上之盟說動,結果又從西麵調兵去取幽燕,最後……


    章越道:“所以貴使的好意,我替大宋天子謝過了。”


    章越說完宋朝官員們亦是一並這般。


    耶律頗的見自己昨晚與蕭禧商量一夜的計謀,片刻便被章越給識破了。


    耶律頗的頗為不甘心地道:“章相公要不要好好再想想,隻要兩國能為兄弟之邦,在劃界之上我們是可以稍稍讓步的。”


    章越失笑道:“兩國早已是兄弟之邦了,這話不知從何說起。”


    耶律頗的與蕭禧對視一眼,皆知自己沒有一點辦法,如今他們這一趟來宋朝談判的信心隻餘下當初的五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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