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正文卷九百八十二章親事與政事高大的殿簷下。


    章越一眼望到盡頭,無數盞的魚碗燈高懸殿頂,這是他中狀元後唱名賜第的地方。


    從嘉佑六年至今,屈指算來已過了十五年,快十六年了。


    這恰好是一個嬰兒長大成人的光陰。


    初為官時,他站在殿外,遠遠地韓琦,歐陽修,富弼,文彥博,王安石他們的背影,官帽上左右晃動的長翅,寬袖袍裾擺動。


    站在這裏,章越有等目光所及皆是過往的錯覺。


    在朝堂上一年所學到的,足足抵在外三年。


    這是天下人尖子所在的地方,放之四海都找不出這麽多精英。


    放到曆史上而論,唐宋八大家有六人與他同朝為官。


    當時自己對他們望之如長者。


    如今多年手握權柄,宰執之位則給了他收放自如的心態,章越從容不迫地站在那,沐浴著陽光,就連身邊的天子內侍都是低垂著頭,屏住呼吸。


    更不用說同屬文臣的李清臣畢恭畢敬,任何時候都以宰臣是瞻,看宰臣的眼色行事。


    隨著宣讚第二次宣名,章越手持笏板,輕提袍角跨過了門檻,步入殿中。


    到了金殿之上,章越行禮參拜。


    官家親自下階相扶看了章越一陣道:“章卿仍是風采依舊,與一年前出京沒什麽分別。”


    章越抬起頭看著官家霜鬢,有些不忍道:“臣勞陛下記掛了。”


    說完章越奉上遼國皇帝耶律洪基所寫下的國書,國書裏便是這次談判之事。


    國書是用漢文和契丹文書之,官家看了國書後不勝歡喜。


    官家當即讓內侍給章越頒布詔書,其實內容是打算誇獎章越製遼之功,但礙於兩國的‘邦交’,至少不能在麵上說什麽,否則就落人口實了。


    所以詔書誇得是章越多年以來輔政之功。


    官家考慮的私下說得怕別人聽不到,必須用詔書的形式頒布天下。


    宣詔的清朗之音,聽起來琅琅上口,通過大殿再通過廣場傳播出去,繚繞於皇宮之上。


    次日將見於邸報,朝報之上。


    四方臣民的可以讀之,確認我大宋有了一位相公。


    當然給你的,日後也可能收回去。


    不少皇帝用你時候好得和穿一條褲子的,但翻臉的時候也是眼睛不眨一下。


    但至少北宋的皇帝很少這般待大臣。


    詔書宣畢,章越道:“陛下厚恩,臣愧不敢當!全賴陛下在京運籌帷幄,對臣推心置腹,方退遼國三十萬大軍。”


    “更何況遼主耶律洪基隻是暫且接受了對夏調停之事,是否從此罷南下之意還是兩說。若年後複來,乃臣之罪也。”


    官家可以用詔書當眾誇獎你,但章越永遠明白,功勞歸於主上,同時話不可說滿的道理。


    永遠記得謙虛謹慎,生在官場一日,便要時時如履薄冰。


    官家道:“遼主年後必不能來,要來也要等到明年秋後或是後年了。那時候交趾已平,朕無南顧之患,朕召卿回京正是要以後日日谘詢以國事。”


    頓了頓官家對內侍道:“賜座!”


    內侍當即搬了一張交椅放在官家禦座之側,這位子比去年章越拜樞密副使時,離皇帝距離近了三尺。


    這是更進一步的心腹股肱之臣待遇。


    章越仍舊持笏道:“臣誠惶誠恐之至也!”


    皇帝越對你推心置腹,反而越要講禮數,這樣才能長保富貴,聖眷不衰。


    章越坐下後半邊屁股坐上錦褥,然後向天子進言,如今的章越早已不是當初在製舉考試時,在應答國策上都要斟酌再三稟告的士子了。


    同時章越也意識到,皇帝如今早有了自己成熟的見解,以及自己的一套治國安邦的理論,也不再似當年時說什麽都拍手叫好。


    沒看到如今的官家連王安石也忽悠不動了嗎?


    官家示意內侍退到一旁,知道君臣私密的話要說,然後立即拋出了一個震驚的消息。


    “朕決意改元,卿以為如何?”


    章越聽了官家的話,心底一凜第一個反應就是下意思的反問道:“陛下,打算明年就改?”


    但轉念一想,章越立即麵露喜色地從椅上起身道:“臣恭賀陛下終於下此決斷了!”


    官家聞言很高興,什麽叫肱股之臣,這就是了。


    官家有什麽重要決定或是打算,二人總是能合拍。


    改元的用意是什麽?有點類似網名改來改去一般,感情上有了新變化啊,人生思考有了突破起飛,或者純粹換換心情啊。


    而皇帝改元意義更加重大。


    打個比方明清都是一元一帝,比如萬曆皇帝當了四十幾年皇帝,就一直用萬曆這個年號代稱,這是沒問題的。


    唯一就是經曆土木堡之變的那位兄弟,用了兩個年號,那是人家當了兩次皇帝。


    但宋朝不同,仁宗皇帝就用了九個。


    年號中比較經典的紹聖和崇寧,分別是哲宗和徽宗表示要繼承神宗熙豐之政所采用的年號,也是向天下宣告的一等形式。


    官家見章越領會了他的意思,卻故意道:“仁廟在位四十二年,用了九個年號,如今是熙寧九年,也當是變一變的時候了。”


    章越當然配合官家的意思道:“陛下,臣記得國朝百餘年,年號無過九年者,譬如開寶九年改為太平興國,太平興國九年改為雍熙,大中祥符九年改為天禧,慶曆九年改為皇佑,嘉佑九年改為治平,唯獨天聖盡九年,而十年改為明道。”


    官家聽了心底高興,什麽叫心腹之臣,天子說了一個意思,身為宰相的就給你找理論支持,把以前的數據拿出來,做到理由充足。


    官家又道:“還有一個用意,上九,亢龍有悔。九乃陽數之最。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緣故,讓子孫遵而行之。”


    “所以朕想改元方為周而複始,萬象更新之意。”


    章越聽了官家的意思,也是明白。


    熙寧變法進入第九個年頭,也是盛極而衰了,有些東西必須改一改。


    改元的情況一般是新帝登基,一個是天子親政,這都代表權力發表了變動。


    以宋徽宗的年號為代表,他剛登基的年號建中靖國,就是對新舊兩黨都采取一個拉攏的姿態,我不左不右,走中間的意思。


    後來改元崇寧就是追述熙寧之政,我站新黨的意思。


    改元政和則對舊黨態度又有所緩和,你們兩黨不要再搞來搞去,消停一會。


    正如章越之前反複勸官家要親自主持大政,由你親自主持變法一樣。現在改元代表著天子從二府手中接過接力棒,親自主持變法事宜。


    所以官家一問章越改元的打算,章越立即起身附和,並且隻言不提當時是自己勸皇帝親自主持變法的。


    但這事官家肯定心底有數了。


    官家心底,王安石與章越不同,王安石畢竟是老臣,幾乎是自己老師,對於權勢越來越盛,羽翼已經日漸豐滿的皇帝而言,雙方的抵觸和矛盾日益加深。


    如今的官家已經不容許再有這麽一個人,處於師位,對自己指手畫腳,事事教你該怎麽樣怎麽樣為之。


    此事演變到其他朝代裏,就演化為秦始皇殺呂不韋之事,古往今來這樣例子太多了。


    但在宋則大可不用擔心,卸了磨不會殺驢,還會給你養老讓你善終。


    不過在官家心底,王安石的罷相肯定是進入倒計時了,而下麵的人選中自己對章越有知遇之恩的。當然官家也早忘了自己還未當太子時,在章越那學過書法的事,也虧十七娘沒讓章越當皇帝名義上的老師。


    確立了這個事實後,官家決定更近一步了,那就是第二個事實。


    官家道:“朕打算兩年後起兵滅夏,卿以為如何?”


    章越道:“陛下,臣實話實說,此事當從長計議。”


    官家道:“朕等不及了。這些年朕的身子一直不好,去歲還掉了一顆大牙,如今右邊的一排也鬆動了,真可謂是鬢毛已衰。”


    章越看了一眼官家的臉色,知道正常人哪有這般眼窩深陷,臉作蒼白的模樣,這都是休息不好,思慮過甚所至。


    章越道:“陛下年富春秋,正要禦極萬年何出此言,臣請陛下節勞少思,至於製夏之事,則可以緩……”


    官家疾聲道:“章卿,朕緩不得,這十年變法所圖是何?國庫已是日漸充盈,再無當初朕剛登基時窘迫,如今朝廷可以在陝西囤下足夠三十萬大軍一年所支的糧草,為伐夏之事,洗刷仁廟當年之辱!”


    “這事朕日思夜想,登基至今從未放下過。你也說過,朕他日要為中興之主的。”


    章越聞言沉默,官家此誌不可拔,看來是誰也勸不動的樣子。


    章越道:“陛下,臣以為要為伐夏之事,一是繼續削減其國力,二是待其國中有變。二者缺一不可。”


    官家道:“朕曉得,你放心,朕這一次不會急於求成。但朕的身子卻是日漸不好,有些似極了先帝之症,有時候稍動怒則日頭暈眩。”


    章越心道,這症狀是高血壓嗎?


    官家反問道:“章卿你的身子如何?”


    章越道:“臣的身子還好,但也有偶感風寒,體力和飯量也不如數年前了。”


    天子身子不好,你總不能在他麵前說,我吃好睡好,吃門門香。


    官家道:“那就是不錯,是了,朕聽說你有兩個兒子,長子應是有十五歲了吧。”


    章越低下頭道:“回稟陛下,臣犬子確實這般年紀,平日甚是頑劣不堪,實在令人頭疼。”


    官家笑道:“那是他性子未收的緣故,找個賢淑的女子成了婚,便知道何為擔當了。性子也沉穩下來了,以後也可以繼承宗祧了。”


    章越道:“臣謹記陛下之言,回去一定勸誡犬子,但盼他穩重一些。故而臣與右正言黃履議定了親事,也盼他能夠早些懂事。”


    官家聞言臉色一變心道,他之前打聽得很清楚,章越長子根本沒有定下婚約。怎麽一下子就有了婚約。


    事實上章越確實是知道官家可能向自己提親後,連夜向黃履提出婚約。


    黃履也是吃了一驚,他們在路上才說了此事,怎麽章越如今焦急地就找自己議親。


    黃履確有一女待字閨中,不過才十歲左右的年紀,要議婚本也要等到十五六歲以後。本來宋朝議親都是非常繁瑣的,而不用說是章越,黃履這樣的官宦之家。


    當時黃履得知此事後,二話不說就讓自己妻子沈氏與章越的妻子十七娘商量。


    對沈氏而言,自己的女兒能與章越這樣的宰相家說親,那是何等光彩之事啊。不過沈氏這樣出身吳興沈氏這等大家族的女子,也不是單純那等愛慕富貴的見識短淺婦人家。


    對於章家她了解得非常清楚,章越為官如何不用多說,十七娘也是知書達理,她對二個兒子也是管教甚嚴,完全沒有衙內那等紈絝子弟的習氣。


    自己女兒嫁到他們章家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至於十七娘也是沒有言語,從那日皇後找自己說話時,她便有所猜到了。公主的婆婆有幾個好當的?


    這個時候皇帝雖然取消了升行之禮,但自己敢當真。最重要是章越的仕途,章越如今是文臣領袖,成為外戚後就失去了文臣領袖的地位,以後再統禦百官也是底氣不足。


    在宋朝無比講究製度二字。


    所以皇帝的女婿肯定是不為之的,所以如何不得罪皇帝地回絕就是一個問題,那麽唯有自己先定了親再說。


    所謂挑兒媳婦先看親家母,作為出身興吳沈氏這等大族沈氏出身教養不用多說,沈括還未續弦前對她還是頗為疼愛,雖然後來遭後母刻薄,但沒幾年就嫁給了黃履。二人成婚後,夫妻是舉案齊眉。


    再說黃履是何人?那是官人的同鄉同窗發小啊!平日裏兩家經常都有往來,對方家裏大人和孩子是什麽性子的一清二楚。


    黃履人品不用多說,若兩家下一代能夠聯姻,那是可以成為世代之好的。


    十七娘出身宰相家,自己又嫁給宰相,但深明什麽叫高門嫁女,低門娶媳的道理。到了自己兒子這一代,更沒有什麽再娶宰相之女,讓自己官人背負上結黨營私的嫌疑。


    黃履這般身家清白,又是知根知底的再好不過了。


    當兩邊合了八字後很是般配後,兩家人見此都是大喜,二話不說就定了親。


    其實好姻緣,都不用多磨。有的就是這麽簡單,看上了眼,一路順順利利的,沒啥折騰事。在外人看起來有些草率,但以章黃兩家的交情而論,一點也不草率。


    得知此事後,章越也放下了心事,黃履是自己兄弟,是彼此可以托付性命家小的那等,如今成了秦晉之好,自己是真高興,也是圓了自己一樁心願。


    今日來金殿上見了官家後,未等對方開口自己就將此事道出。如此方才不傷了君臣之情。


    如今看官家的臉色,真有此意,章越暗道幸好,幸好。


    官家沒有多想,此刻唯有拍斷大腿之憾。


    但官家不能表露出來,微微笑道:“朕聽說汴京世宦子弟,泊於綺執之好,凡擇女所配,必於寒素之門,可有這個說法?”


    章越笑道:“陛下所言確有這個道理,當初臣也是蒙老泰山賞識,正是識拔寒俊於稠人之眾,故而成了吳家女婿。”


    官家心底遺憾,但麵上卻裝作無事地道:“真是好姻緣,朕也是為你們高興。黃履如今隻是右正言嗎?朕記得他當初曾為禦史,但因上疏直言斥變法之失而被罷去此職。你們二人身為同年,他還是進士前十名,但仕途上倒是懸殊甚多。”


    章越知道黃履當初為自己出頭而被貶,其實當時沈括與王安石關係很好,黃履完全沒必要得罪人家的,可他還是這般為之。


    章越道:“回稟陛下,黃履是臣知己,他也支持新法,隻是天生豪邁俠義,於仕途反不是那麽在意,當時見新法有不足之處,固然盡禦史本分上疏直言。不過臣也是喜歡他這般閑雲野鶴的心境。”


    官家道:“善。”


    然後官家走到屏風上數了數,用筆將黃履的名字寫上去。


    官家一看其實屏風上早有黃履名字,這是當年王安石推薦他為禦史時。


    對於官家而言,最看重的就是臣子無所黨,說白了就是孤臣。王安石提拔了他,他仍是可以言新法之非,這與蔡確有些相似啊,此人日後看來是可以重用的。


    至於章越雖沒有與自己結親,但他安排的這婚姻,自己也算接受。


    黃履如今隻是小臣而已,也是出身寒門。章越與他結親,不是看對方的門第如何,官位如何,而是看在多年的交情上,這點說明章越是一個重情義的人。


    不似其他的宰執,一個個的相互聯姻,一心長保榮華富貴。最後宰相與宰相家聯姻,執政與執政,兩製與兩製,簡直是盤根錯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連剛回朝的馮京都與蔡確定下婚事,這其中有什麽用意?著實令他無語。


    官家討厭下麵官員將親事與政事混為一談,但忘了自己不也是如此嘛。


    在官家心底,似章越這般,才是君臣始終之道,成就一番君臣佳話。


    ps:有說法黃履的女婿是呂惠卿,不過這不太像真的,另外黃履女兒確實不錯,據記載懿淑端莊,舉止循禮,“所以事父母者,曲盡其意。識趣高邁,尤深於老莊之書”,黃履“未嚐不歎息以為不可及也”。黃履為挑個好女婿也是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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