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甜水巷的一處宅院中。


    天下著小雪。


    宅院裏坐著一個姿色普通的婦人。


    婦人衣裳樸素,好似普通的民間女子,但眉目間卻有一股倔強之氣。她小腹隆起,顯是身懷六甲。


    這時戶外敲了敲門。


    婦人眉頭一皺,服侍她的兩名女使,一人安撫她坐下,另一人則是把上了門。


    戶外的大門吱的一聲響起。


    外頭有人道:“孫大夫!”


    聽得聲音,女使立即將屋門開啟。


    尋即一名背著藥箱的大夫步入庭院,走進屋內。


    那叫孫大夫恭恭敬敬地向坐在榻上的女子行禮,然後給對方搭脈。


    這孫大夫也非常的識趣,除了病情之外,什麽話也不問,什麽話也不說。他看得出來,這裏雖是小門小戶的,一路卻有數名陌生人守護戒備。


    這女子身後兩名女使看似仆從,其實也是監視。


    不過孫大夫並不在意這些,他隻是拿得診金到手就好。對方出手非常闊綽,一次出診便給三貫診金。


    並且什麽藥材都用最好的。


    孫大夫身為知趣人,等診脈之後便道:“娘子脈象平穩,生產便在這幾日了。”


    “聽聞孫大夫是岐黃聖手,可知我腹中是男是女?”


    孫大夫笑道:“你這算問對人,能由診脈知男女,京城中不超過三人。小老兒恰好是其中之一,若我看得不錯,應是個男丁。”


    孫大夫說完看著女子神色,但見她臉上一副又喜又悲的表情。


    孫大夫心底好奇,但不好出言相問,還是起身告辭。


    孫大夫走到大門處,一旁上來一名男子笑嘻嘻地將診金放在他手中言道:“大夫,有勞你了。”


    孫大夫摸了摸診金訝道:“這是兩份?”


    對方拱手道:“還請孫先生代為守密。”


    孫大夫笑道:“官人放心,小老兒一貫小心說話,吃了一輩子米,還從沒磕掉一顆牙。”


    對方笑了笑,待這孫大夫走後,卻見一輛馬車恰好停在屋門前。


    那男子看見馬車上下來的章越後鬆了口氣。


    “見過丞相。”


    章越道:“黃四,莫在此行禮,給人瞧見。”


    黃好義稱是。


    章越問道:“那女子如何?”


    黃好義道:“正在屋裏用飯。”


    “什麽膳食?”


    “宰了一腔大羊。”


    章越點點頭。


    章越走到屋門前,看向坐在飯桌旁那身懷六甲的女子。


    但見女使捧來一個米飯盛得冒尖的大碗,那女子捧過碗來,將桌上的菜蓋在米飯上,當下用力扒了起來。


    章越看得出奇,章直居然會看上這樣的女子。


    不是娶妻娶賢,納妾納色嗎?


    章越對黃好義問道:“平日也是如此?”


    黃好義道:“自知道阿溪被圍鳴沙城後,先是整日以淚洗麵,然後便是大吃大喝。”


    章越點點頭心道,原來她是不願虧待了肚裏的孩兒。


    章越看向這女子見她將飯菜咀嚼一番,再強塞入口中。


    章越搖了搖頭步入屋內。


    那女子見了來人也不問詢,隻是一意埋頭吃飯。


    黃好義欲提醒她,章越卻示意對方不要發問,坐在椅上看著對方將飯食全部吃完。


    對方吃完後,方才抬起頭來看了章越一眼,以及他身後畢恭畢敬的黃好義。然後她詢問道:“你能不能將我的大兒還給我?”


    章越一愣,然後看向黃好義。


    黃好義道:“前日有咳疾,孫大夫說好生養著,便在別屋安置。”


    章越皺眉道:“哪有不將孩兒放在娘的身邊的。帶來此處。”


    黃好義聞言當即出門抱著一名不到兩歲孩童進屋,對方一見女子當即撲上。


    母子二人相對而泣。


    章越看著這孩童眉目間有兩分與章直相似,不由覺得喜愛。


    他的笑容一閃而過,肅容向這女子問道:“你是如何識得阿溪的?”


    那女子擦了淚,將孩童從身上放下。


    “民婦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子,但後因得罪了奢遮之人,爹爹兄長被刺麵流放熙州,而我們女眷則跟隨他們也到了此處,因民婦手腳還算利索,便入了經略司府裏打掃,識得了阿溪……”


    章越道:“你說你家裏是得罪了奢遮人物,是什麽人物,又是如何進得經略司府上,你仔細說來。”


    “是。”


    這女子一一說來。


    章越又盤問了幾處關鍵的地方,與印象之中這女子的資料一一核實,確認了這女子說的話基本屬實。


    他本擔心章直是受了此女子蠱惑,攀上對方圖謀為她父兄翻身。


    但仔細一看這女子隻能說是普通姿色,從談吐而言也是個實誠人。章越心底感歎章直著實是眼光獨特。


    不過章越知道,章直與呂氏之婚姻並不和諧。


    呂氏綿裏藏針,性子竟比十七娘還強上三分。因高門娶媳的緣故,章實和於氏對呂氏都格外尊重客氣,不僅絲毫沒有擺公婆的架子,反而在大事小事上事事聽從呂氏的意見。


    如此呂氏作為長孫媳,更是說一不二。


    對此章直當然有些不滿,不過這些都是次要原因。


    呂氏一直在身邊,章直自是不敢如何。


    但這一次章直先去代州,後又去了熙河路將兵,難免身邊寂寞,最後沒有稟明父母,其實也怕呂氏知道,便將這位苗氏私自納在身邊。


    苗氏向章越問道:“如今有阿溪下落了嗎?”


    章越搖頭道:“不清楚。若是有消息,西賊定是大肆宣揚,但本朝的細作所稟卻沒有任何消息。”


    苗氏點點頭道:“那還有希望。”


    章越道:“是。”


    “那你們打算如何安置民婦的孩兒們。”


    章越道:“你的孩兒也是我章家的血脈,自是要歸宗的,此不容置疑的。”


    苗氏點點頭道:“那便太好了。民婦呢?”


    章越道:“這……這我做不了主,所以我想請你見見我的哥哥嫂嫂,由他們來定奪。”


    “哥哥嫂嫂?”


    章越道:“便是阿溪的父母。”


    對方聞言道:“阿溪的父母……原來你便是章相公,民婦失敬了。”


    章越道:“相公那是外人的稱呼,家裏人不講這些。”


    “我雖是朝堂上的宰相斷天下事,卻不斷家務事。你入不入我章家門的事,我說了不算,還是要聽我哥哥嫂嫂的意思。”


    “我也知你擔心什麽,說實話二十年前,我章家也還是寒門,如今世人看起來高高在上,但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但阿溪的正妻是出自東萊呂氏,她的爹爹又乃當朝翰林學士。你能不能入門需問得她。”


    那女子言道:“多謝章相公,有你這句話便夠了。民婦不求身份,能在章家為奴為婢皆可,隻要能讓我見到孩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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