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內燃著無數的火燭。


    官家病體稍痊後,這是第一次召集四入頭以上官員商議戰守之策。


    眾大臣們都是坐在交椅上。


    “陛下,天下的財賦已到了極致,民力已是困竭,實已不能再大舉兵事了。”開封府知府孫固再度進言。


    自官家下達罪己詔後,反對對夏進兵之風大漲。


    官家聽了皺眉,自從章越改免役法後確實收入大減。每年少了六百萬貫的收入,當初章越說這錢給他從別處補來。之後章越下野又沒了下文。


    說完官家看向章越,章越不動聲色地喝了口茶。


    中書三宰執眼下是這般,章越是負責財賦和伐夏之事,一個是負責找錢,一個是負責花錢。


    元絳則是主持禮儀和貢舉之事,算是最無關緊要的。


    王珪則主持其他方麵。


    官家看向章越用意顯然就是錢呢?


    章越不說話,卻見三司使黃履起身奏道:“陛下,這兩年來三司已是推動高麗與大宋海貿互市。”


    “因錢鈔在高麗,大理推行之故,每年海貿市易可以盈餘近八十萬貫。”


    “至於三司推行減賦,已是從各麵每年省下五十萬貫。”


    官家皺眉去年說是從汴京至洛陽,再至陝西路驛傳,從官營改為官辦民營,每年為朝廷節費百萬。


    但這裏也才兩百多萬貫,離章越所言六百萬差距甚大。


    元絳道:“鹽鈔,交子用度一直是源源不斷,但自伐夏之事後,錢鈔交子皆是一度大貶。”


    黃履道:“陛下,這是因為朝野傳聞朝廷要發更多的鹽鈔和交子。臣以為之前錢鈔和交子價皆平穩,如今跌一些也是合理,若繼續下跌三司和交引所都有餘錢,對民間多餘的錢鈔進行回購。”


    黃履這一番輸入,化解了章越要天子解釋為啥還沒有搞來六百萬貫錢的緣故。


    其實仔細一說,章越下野近一年,這些也不能怪他。不過章越複出拜相,這些又要擔當起來了。


    官家點點頭,黃履道:“陛下,有人言鹽鈔之物尚有可憑,但交子之物乃無源之水。臣不如此以為,隻要朝廷維持錢鈔二物信用,則朝廷從錢鈔二物中所取的財源將源源不絕。”


    章越聽黃履所言,交子已是越來越趨近於信用貨幣。


    為什麽防止製假,紙鈔都選自兩淮所產的禇紙,同時每三年一廢。朝廷重新發行新幣。


    黃履說完後坐下,官家道:“黃卿這些年操持國庫著實功在社稷。”


    “朕以為錢鈔二物最好的便是取其鑄幣之稅,同時緩解民間錢荒。每年取自雖不多,但源源不絕,濫發錢鈔之事乃殺雞取卵。朕不為之!”


    大臣們一並稱是。


    官家下麵欲言。


    卻見呂公著出班道:“自免役法改為募役法後,朝廷各地小民造反生事確實少了許多,聚眾抗稅之事也是消停。可見此乃修法之善,隻要不盤剝百姓,滋擾細民,便可為小康。”


    官家笑道:“朕聽聞了募役之法雖錢入不如從前,但百姓寬之,人人皆悅。”


    諸多新政中,募役法一直是評價最高的,在章越改革之後更是連差評都幾乎沒有了,且仍繼續為朝廷增加著收入。


    孫固再道:“但朝廷財賦匱乏,乃不爭之事實。既是遼國出麵調停,西夏又有主動議和之念,臣以為當以此議和。”


    “如此也可避免開罪兩國,兩麵受敵。若繼續再戰下去,維持對西夏用兵,則需朝廷源源不斷地增加財賦,百姓安樂也便無從談起了。”


    章越又不動聲色地喝了口茶,最近他與王珪有些靠攏。


    王珪裝著精力不濟在那不說話,章越則是頻頻喝茶,以為無事,反正年紀尚輕且腎好。


    章越盡可能地在朝堂上不表態,而是讓下麵官員來表態,然後盡量地將議題控製在自己想要的進程內。


    在會議之中盡量要實現‘假皿煮’。


    朝堂外部都以為征夏是一拍腦袋就有的事的,但朝堂上都要反問你一句‘錢呢?’


    你要能把錢搞來的本事,別說滅夏了,遼國也給你平了。


    章越距離天子六百萬貫目標,目前隻實現了三分之一。


    樞密使馮京道:“陛下,征夏之事關乎民力,物力,財力,如今朝廷雖拓寬財源,但不過勉力維持,一旦征夏再敗,則又不知要花去多少錢財。”


    “如此朝廷為了取財,勢必要橫征暴斂。”


    馮京說完,蔡確起身反對道:“熙寧之變法,官民稱便何來橫征暴斂。”


    “臣以為申商之道不足取,但舒國公之法繼續利國用,足以行之。”


    官家問道:“如何行之?”


    蔡確當下說了幾個辦法,章越,黃履都聽得皺了眉,官家卻頻頻點頭。


    禦前會議最大的問題,其實就是圍繞著一個‘錢’字。


    但錢字又圍繞著要不要繼續‘苦一苦百姓’還是官家‘恢複漢唐故土’的大誌來回拉扯。


    最後一般都要到苦一苦百姓的內容上。


    而‘苦一苦百姓’又可以細分於‘隻苦官紳’和‘橫征暴斂’上繼續拉扯。


    在章越看來,財賦之事可以漸進式增長,反而言之爆炸性增加收入的辦法,容易留下嚴重的後患。


    如今變法進入了後王安石時代。


    治平末年,財政收入的困境已經得到緩解。


    但是其變法盡管打擊了兼並家,增加了財政收入,卻也陷入破壞了商業流通和打擊中產之家的不利一麵。


    章越通過發行鹽鈔,回購交子,重新穩定交子幣值,對國辦民營的棉紡業及郵政,交引所這些新興產業進行扶持,加強與外國互市的貿易,恰恰都需要商業上的穩定,繁榮和流通。


    所以必須進行調整。


    財政上堅持‘可持續發展’,不搞一錘子買賣,寧可滅夏的進度慢一點,財政增長的速度慢一些,也不實行大規模地征稅政策,以破壞現在的商業流通。


    這絕不是既要又要的折中之舉,而是新的增長點必須配合以相應的國策。


    所以不僅是一個國策上的調整,且必須整個國家在意識形態上的重新轉變。


    這是從文化,軍事,政治三麵為新改革服務,這也是王安石調一天下的策略。


    這時翰林學士章惇道:“馮樞相所言差矣,朝廷收入還有盈餘,自變法以來每年還有兩三百萬貫盈餘,豈可動則因遼國調停,而畏懼對夏用兵之事?”


    “兩路伐夏雖敗猶榮,取蘭州,天都山皆非常不世之功也。以往朝廷出師,常為西人所困者,以出界便入沙漠之地,既無水草,又無人煙,未及見敵,我師已困矣。”


    “而西人之來,雖已涉沙磧,乃在其境內,每天橫山聚兵就糧,因以犯塞,稍入吾境,必有所獲,此西人所以常獲利。今天都山盡為我有,則遂以沙漠為界,彼無聚兵就糧之地,其欲犯塞難矣。?”


    “西安建州,包括天都,自天都至秦州甘穀城,南北一直五百裏,幅員殆千餘裏。涇原進據天都,熙河自汝遮建城寨至會州,故兩路邊麵相通接,而秦州遂為腹裏。”


    “此大好時機,當並立再取,臣以為再言議和者當斬!”


    章惇一番義正詞嚴之言,頓時博得了官家青睞。


    如今蔡確,章惇二人皆爭入中書,同時他們也是官家心底期許的人物。蔡確和章惇在伐夏和財務上,屢屢說出附和官家心意上的話,也是加重自己入中書的砝碼。


    馮京則道:“此言誤也,取得些許荒蕪之地,於國何益?”


    “鄜延路幾乎全軍覆沒,而涇原路環慶路熙河路十幾萬兵馬不能解鳴沙城之圍,敗至如此,何必掩過飾非?”


    馮京雖與章惇爭,章越麵上則有些掛不住。


    鄜延路兵敗他尚無責任,但解圍鳴沙城是他一手主持的,結果仍是弄了個城破軍覆的結局。


    朝堂上不少人對章越這一次複出期望極高,包括官家也是對章越說出‘受命於敗軍之將,奉命於危難之間’這般期望極深的話來。


    結果章越複相之後,仍是被西夏在十幾萬宋軍麵前攻陷了鳴沙城,宋朝要陷入被迫與西夏議和的境地。


    這時候章越起身道:“陛下,鳴沙城破,乃臣措置無方,難辭其咎!”


    章越出言,滿殿默然。


    其實之前鳴沙城破,王珪章越皆是請罪,章越自請貶官三級,被天子駁回。如今章越重新再請。


    官家道:“章卿無需如此。勝負之事,卿豈預料在先。”


    章越道:“陛下,軍征之事,必須賞罰分明,否則如何統禦諸路,令將士用命!不責臣,無以明三軍。”


    蔡確又出班道:“丞相既有此言,陛下又已下詔罪己,當如其請,否則天下以為無方,臣以為當允之。”


    蔡確出言,官家也想起之前章越與王安石辯經之事。


    官家當然知道章越與王安石辯經目的何在?


    但在官家眼底,任章越為宰相就是兩件事,一個是搞錢,另一個是將搞來的錢花掉(滅夏)。


    其他事不要插手了。


    官家想到這裏道:“也罷,那便降章卿一官,罰銅五十斤。”


    章越本官為禮部尚書降一官為工部尚書,降一官對章越現在而言,其實在實質上無足輕重。


    不過在另一個方麵則意義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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