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蘭州大捷後,天子心情很舒暢,近日幾名太醫診治都道天子身子已是無恙。天子也覺得自己整個人是神清氣爽了,明疾暗疾鬥一掃而空,唯獨錢乙卻憂心忡忡地勸天子還是要繼續調養身體,要節勞節欲。


    官家聽了錢乙之言,雖明知諱疾忌醫不好,但還是打發對方出宮,讓他努力創辦國子監醫學院。


    “近來宮裏可有新納的美人?”


    官家向石得一問道。


    “有的有的,內臣這就命人拿畫像來。”


    官家點點頭,不久石得一便呈來畫像給天子禦覽。


    官家看了數眼笑道:“朕一眼便知是崔待詔所繪。”


    這崔待詔名為崔白,乃是宮廷第一畫手。他所繪的鳥木山水乃天下一絕,官家很喜歡他的畫,並提拔為待詔。


    眾人都知道崔白花鳥畫畫得好,卻不知他畫美人也是一絕。


    官家看著崔白所繪的美人畫,那美人或是閑適地倚欄而坐,或是明眸可人,僅僅是一幅圖,將美人的形神都傳遞到官家眼前。


    官家非常滿意心想,崔白和錢乙都是出自民間的逸才,卻勝過太醫院和圖畫院之人太多。


    旋即官家再看向畫種幾位美人,不由有些心猿意馬。


    征服更多的土地,不免就想征服更多的女人與之相配,這是刻在男人基因裏的東西。


    官家此刻有點衝動。想到這裏,官家對畫上一名女子注目片刻,石得一立即會意。


    曹太後去世後,能遏住他的人便更少了,故有些更隨心所欲。


    “啟稟陛下,章越與章惇在殿前爭吵個不休!”


    聽得內侍稟告,官家心底先是一喜,旋即一歎。


    章越,章惇都是他非常賞識的人才。章越是以誠事君,章惇以直事君。


    章惇還有個他很賞識的優點,就是不結黨。當然天子也知道官場上真正不結黨是不可能的。


    但至少章惇舉薦的張商英,李浩都是才幹出眾的。


    這方麵章越則是公私兼有。


    但凡皇帝都討厭結黨,而官家也有些偏執地認為隻有喜歡獨來獨往的臣子,心裏才幹淨,品行高潔,真正地忠於君上。


    從這點而論章惇是官員中少有不搞圈子的,確勝過呂惠卿許多。


    呂惠卿就是好與之很好,壞與之很壞。


    呂惠卿會想方設法剝奪其他人的利益,甚至通過打擊其他人,去恩及或惠及親附自己圈子的人。


    所以他的口碑兩極化,甚至大部分人眼底都不好。


    官家道:“讓他們來見朕。”


    ……


    官家步至殿外見章越與章惇一人站在殿西,一人站在殿東。


    官家走到二人身前道:“兩位卿家近些。”


    二人移步天子麵前,官家道:“一個宰相,一個翰林,都是國之重臣,當同心佐朕,何至如此。”


    “朕知道你們二人恩怨頗多,但同殿為官,不宜再說這些。朕為你們說和如何?”


    章越道:“陛下,臣與章惇所爭並非私事,而是公事。”


    “保甲之兵分明不善戰,陝西沿邊各路將帥寧可雇之番人,而於保甲皆棄之不用。”


    “這並非臣的偏見,契丹黨項也是點集為兵,但部落兵馬平日逐水,以遊獵練兵豈可似保甲。若依章惇所言保甲兵取代正兵,則死無葬身之地。”


    清朝也是早早出現戰力崩壞之事,故清朝就募索倫兵來作戰。以至於清軍作戰都有句話是索倫兵不到,不許開戰。


    為了保持索倫兵戰鬥力,清朝命令不許索倫人農耕,隻許遊獵。


    章惇則道:“陛下,章越主張陝西各路修堡寨,沿邊依次進取,實不可取。”


    “此易上下勾連。”


    官家露出訝色道:“何出此言?”


    章惇道:“陛下可知官員在西北將兵修了城池,堡寨為何?”


    “此好處有三,好處一便可為知兵之任,日後記功報上朝廷。”


    ”好處二,修建城池堡寨,這些官員便可從中上下其手,利己肥私。”


    “好處三,可以不用練兵。欲與黨項野戰必練兵,而修堡寨便可不用練兵,便可公然貪墨軍餉軍資。”


    “故而這些年朝廷養了一群無用之兵,修了一堆無用之城。”


    “他們不思拿修堡寨的錢分潤給前線兵卒,打造一支能征善戰的強軍,而全部堆砌在堡寨之上。這就是重物輕人之害。”


    “臣想與其如此,寧可用保甲兵守寨,又何必用正兵呢?”


    官家聞言色變,章越側目而視章惇這話,可知得罪了多少陝西當地官員。不用王珪動手,整個陝西路的官員口水都可以將你淹死。


    官家問道:“章卿可有此事?難道朝廷的錢就能這麽用嗎?”


    章越當然知道章惇所言不虛,他早有心向天子稟告此事,但又擔心得罪了陝西諸路官員。而今章惇倒是不管不顧地將真相捅出。


    這也是無心插柳。


    章惇說得這事,章越以往有人在網上用來評價明末遼東。但放在宋朝的陝西卻不全對。


    章越道:“堡寨之法是範文正公提出,而臣主張的淺攻進築之策,亦由此而來。”


    “至於章內製所言陝西無強軍,難道以種,折,姚所部不是精銳嗎?還有苗授,劉昌祚,李浩,王文鬱,彭孫等部都是敢與西夏野戰的勁兵。”


    官家道:“但陝西諸軍侵吞軍餉也是不爭之事實,隻是比其他各路好些。難怪這些年朝廷大半的軍資都用在修築堡寨之上。”


    章惇道:“陛下,朝廷兵餉本就撥付不足,又兼將領克扣兵餉。將領克扣兵餉之後就圖省事,不操練兵馬。故而兵卒多在外頭兼差謀生。”


    “正兵一日更壞一日。”


    章越記得曾國藩就吃過這虧,他強行把綠營兵和湘軍一起每日操練。但湘軍有糧餉,綠營兵幾無糧餉,平日打零工為生,最後鬧得綠營嘩變,曾國藩被逼跳牆而逃。


    從此曾國藩不再信任綠營。


    章越心道章惇還真敢說,是了,他已經知道王珪要罷自己。與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這也符合他剛直敢言的人設。


    旁人愈是攻擊他,官家就愈會回護他。官場上沒有哪個是省油的燈。


    官家臉色凝重,這給蘭州大捷後有些誌得意滿的他潑了一盆冷水。


    官家道:“兩位卿家皆是謀國忠臣,朕未曾料到聽聞一番爭論,倒令朕所得良多,還是祖宗說得好朝中當有異論。”


    說到這裏,官家頓了頓道:“你們二人看在朕的麵上,放下成見,日後同心輔朕國事。”


    章越聽了此言心底冷笑一聲,至於章惇臉上也是冷淡至極。


    章越揣測,怕不是官家心底真正想說的是,你們二人繼續這般鬥下去,朕才好放心。


    如此一來,倒是家事成了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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