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山。


    王安石每日食罷便騎著驢子,從家宅前往定林寺,每日一至。


    王安石的性子便是這般,不耐靜坐,非臥即行,總是時不時要找到事情做,不肯讓自己安閑下來。


    當年王安石每次仕途不順心,就與官家吵吵著要歸隱,他拜相之日題了一首詩,霜筠雪竹鍾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


    而今真的歸隱又如何呢?


    王安石騎著毛驢進山,遍目所至乃是潔淨的山花,與白雲同飛的閑鳥。


    鍾山依舊是當年的樣子。


    但九年執政的日子,每一事每一人卻依舊日日夜夜地掛在眼前。都說要放下,但真正到了放下的時候,真的放得下嗎?


    其實心中百般反芻,一日不得清靜。


    為何真正到了想清靜的時候,心底卻清靜不下來,王安石如是感歎。


    鬆濤如潮,王安石抬起頭,又拍了拍停下的毛驢,天子曾賜馬給王安石致仕以後代步,可惜不久前馬病死,王安石隻好以驢代步。


    比起騎馬,他卻更願意騎驢。


    有人笑言,驢子比馬性子更倔強,便如他王安石一般。


    王安石到了定力寺。


    定力寺有一客居的覺海和尚,與王安石一見如故。


    二人坐下後開始說禪談詩,皆是妙語連珠。


    王安石道:“我集句得‘江州司馬青衫濕’之語,欲以全句對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一日問一後生,他言道何不對以‘梨園弟子白發新’如何?”


    覺海聞言大喜道:“真是好句,好詩。”


    江州司馬淚青衫出自琵琶行,梨園弟子白發新出自長恨歌,都是白居易所作,故稱得上妙對。


    王安石不肯清閑,便作集句詩。


    所謂集句就是將前人之詩,從一人或數人詩中各摘一句重新組成一首新詩。


    王安石自退隱之後,並精研於此,他所作的集句詩甚至還超越了原詩,並在江南士大夫裏形成一等風氣。


    王安石不愧才華極高,致仕後偶爾為之,便可稱風靡於一時!


    王安石道:“那日見白鶴長鳴,我有一首詩送給大師。”


    “白鶴聲可憐,紅鶴聲可惡。


    白鶴靜無匹,紅鶴喧無數。


    白鶴招不來,紅鶴揮不去。


    長鬆受穢死,乃以紅鶴故。


    北山道人曰,美者自美,吾何為而喜。


    惡者自惡,吾何為而怒。


    去自去耳,吾何闕而追。


    來自來耳,吾何妨而拒。


    吾豈厭喧而求靜,吾豈好丹而非素。


    汝謂鬆死吾無依邪,吾方舍陰而坐露。”


    覺海聽了問道:“相公詩中白鶴,紅鶴喻誰?是章三相公和章子厚嗎?”


    王安石失笑道:“連你也這般覺得,其實白鶴是大師,紅鶴是行祥。我以此喻之,無關朝政。”


    覺海聽了釋然,行祥是另一與他爭論僧人。


    覺海道:“是貧僧多慮了。世人揣測太多,當今天下人都在議論他們二人,連我這方外之人也不免好奇。”


    王安石沒有多言語而是道:“二人都是見任大臣,老夫如今不好再過多評說。老夫雖退隱鍾山,但世人多牽強附會,以為以詩隱喻政事,真是百般煩惱不自由。”


    覺海道:“是貧僧的過錯了。”


    王安石道:“無錯無錯,大師是真正方外人了,也不免如世人揣測,更不用說世人。”


    “其實我心未靜,不好多言,更不好多加揣測他人。也不知此生能否有放下的一日。”


    覺海歎道:“相公惦記的不是名利,而是天下蒼生。”


    “既相公恐著述搜索勞役,心氣不正,何不坐禪了事。”


    “坐禪之事從不虧人。餘數年欲作《胡笳十八拍》不成,夜坐間已就。”


    王安石笑道:“我從不坐禪,心靜隻在行臥中得來。”


    覺海道:“相公心胸開闊,真是視名利如脫發,甘淡泊如頭陀。貧僧佩服!”


    ……


    延和殿上。


    章越看著蔡卞和王安禮,沒錯,王安石的話是真的。


    章越拜相之後,幾乎隔一段工夫便給王安石寫信,書信往來竟有上百封之多。王安石吸取了上一次書信給沈季長過目的教訓,沒有再給別人看過章越的書信。


    但章越不同。


    章越就政事經義時常在信中說給王安石聽,就好似閑聊一番。


    章越還吹捧王安石‘文章追孔孟,事業過伊皋’之語。章越知道王安石這人吃捧的,所以書信中多是這般話。


    而章越在王安禮和蔡卞麵前,也是絲毫不避諱當年是王安石‘舔狗’的故事。


    當然此話也非虛。


    章越當年確實崇拜王安石,還崇拜得不要不要的。梁啟超評價王安石是三代以下第一完人,這對章越影響很大。


    不過之後章越身處熙寧變法之時,自己身處此間,卻認識到新法確實頗有弊端。作為當事官員,他對新法不免頗多異議。


    這又從崇拜王安石到批評和質疑王安石。


    但王安石罷相之後,自己到了王安石這個位置。章越又重新正視起王安石變法,比如他之前一直批評的‘一道德’以及新政中種種政策。


    發覺確實王安石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甚至章越本人也繼續推行王安石的某些主張,以及變法帶來的許多便利。


    所以章越又轉而接受起來。


    人家都說楊畏是楊三變,他章越不知什麽時候起也成了‘章三變’。


    所以章越在信中也是吹捧起王安石來。


    當然最重要的是王安石是否認同章越對新法的更動?


    答案是王安石幾乎沒怎麽鬆口。


    王安石致仕之後,確實不像在位時那麽固執。但要他支持自己,章越確實也沒辦到。


    但章越想了另一個辦法,他在信中多加議論,每每旁敲側擊,加之努力一番吹捧,以及列舉事實。


    身為堂堂宰相,自己如此低姿態地吹捧一個卸任宰相,對方多少都有些受用。


    所以王安石在書信裏確實對章越有些口氣上的軟化。


    當然在上百封信中,這些口氣上的軟化的信件確實不多,不過是數封而已。


    可是章越將這些口氣軟化信件全部收集,然後經過一些‘斷章取義’地拿了這些信件蔡卞和王安禮二人過目。


    如此讓二人得出了在延和殿上的結論。


    正應了那句經典語錄。


    要斷章取義。


    ——節選自《不要斷章取義》。


    章越估計王安石知道自己如此斷章取義他的信件,肯定是要罵人的。不過章越確實沒有說謊。


    信是你王安石親手寫得沒錯吧。這些話我也沒改一個字。


    作為堂堂宰相信譽還是極關鍵的,章越是不能騙人的。正應了那句話‘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


    王安禮本就反對變法看了信後,也是信之不疑。


    至於蔡卞,他則是一句話沒有說。


    章越猜到蔡卞心細如發,可能對這些信件有質疑,他隻要書信一封回去問王安石就好。


    不過蔡卞就是沒表態。


    章越本沒逼著他在王安石和自己之間選邊站,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蔡卞對王安石是極忠誠,一生不疑地奉行著他嶽父的主張。


    但是今日蔡卞旗幟鮮明地跟著自己和王安禮,對章惇揮出了致命一擊。


    王安石以後,新黨本就趨於一盤散沙的地步。


    其中呂惠卿,章惇,李承之,張商英幾人算是一脈,其餘人似鄧綰,呂嘉問,張璪都被章越打擊外放。


    沈括,曾布兩個二五仔早已投靠了章越。


    剩下的蔡確、薛向、安燾、蒲宗孟、蔡卞都沒有形成合力,而是各立山頭或就是天子親黨。


    不算章越這些年培植的黨羽,加上蔡卞和王安禮的支持,令章惇受到的打擊,確實肉眼可見。


    ……


    延和殿上,勝負已分。


    不少人預感到元豐年的天要變了。


    章越從容走下堂去,在前呼後擁中緩緩離開延和殿,遠遠地看著章惇鐵青著臉在殿前等候著自己。


    章越心道,你這人還真是不依不饒。


    章越現在不可能當麵懟人,哪有宰相氣急敗壞地親自下場挽著袖子與人對罵的。


    章越走到了章惇的身前,對方道:“丞相,當今天下之患,有三者最為可慮。某不吐不快。”


    章越道:“請講!”


    章惇道:“其一,無論天下任何事,都黑白不分。”


    章越心道,好嘛,你這是在罵我和稀泥。


    “其二,忠厚之人,越發卑微,無用之人,卻更猖狂妄為。”


    章越心道,你是指責我排斥異己了,忠奸不分了?


    “其三,任何事都找緣由,並默認一切不善之事,無人再橫身為天下辦事。丞相執政以來,事事求於中道,但一味求中,豈能得中。”


    “沒有大氣力打破藩籬,如何能事功?”


    “最後不過是縫縫補補,無濟於事罷了!早晚必誤天下蒼生。某真對丞相失望之至!章家要因此出個罪人了。”


    章越聞言大怒,章惇就是有這個本事,幾句話就將人的怒氣給完全點燃。


    旁人聞此不敢多語,此是涉章越家事。


    章越道:“章內製,我自為官後以天地萬物為師,任何批評之語皆是我師,而非我之敵。”


    “你這一番話我受了。但你隻是你,天下蒼生這幾個字還輪不到你來言之。”


    “哈!”


    章惇一笑,脫下頭上的烏紗帽道:“我且拭目以待。若是日後驗得我說錯了,倒過來我叫你一聲兄長!”


    章惇說完擲冠而去!


    次日章惇辭官,然被貶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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