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生們的呼喊聲一陣一陣傳至至善堂中,高聲要朝廷停止廢除詩賦改以經義之舉。


    眼見一名身穿束衣,足踏皮靴的男子入內。


    “這是……”梁師孟遲疑地問道。


    蘇液色變道:“覘者!”


    此刻皇城司高虞候對章越拜道:“卑職來遲一步,還請章待製恕罪!”


    本來隻是太學生鬧事,章越請皇城司的人介入作什麽,這些人在士大夫的口中名聲可不太好。


    章越道:“章某有罪才是,此事不意驚動了官家,實為罪過。”


    眾直講們驚疑不定,但章越一名文官在至善堂被圍,竟能出動皇城司,說明官家關切著這裏的一舉一動。


    黃好義道:“章待製我方才已在外麵查明了,外有兩百多名人之中,是太學生大約有三成……”


    隨著黃好義出言,事情的轉機已經出現。


    至於章越身在堂中,不出門一步卻在不知不覺中已是把握住了全局。


    黃好義道:“我方才在外辨認,已是一一列出名來了!”


    黃好義之前在太學數年,對於太學生們肯定是熟悉的,如今名單已是在手。


    這是難道要掀起大獄嗎?


    “那麽其餘七成是什麽人?”章越問道。


    黃好義道:“我也認得不少,大多是國子監旁的廝波幫閑,其中不少人也與我打過交道。”


    眾人看去,但見此刻章越已是麵色鐵青。


    陡然一掌拍在了桌上,章越道:“這些廝波幫閑,也豈敢冒充太學生鬧事?這些人平日也讀詩賦,日後要考經義不成嗎?”


    隨著黃好義這麽一揭露,事態頓時就不一樣了。


    若是太學生鬧事,按照太學裏言事的風氣,眾人也不敢如何,但若是廝波幫閑混入其中,那麽說明這背後有人操縱。


    那麽到底是誰鼓動太學生鬧事,是誰又讓幫閑廝波混入其中,方才章越所言,此亂不在外而在內就是說得這個意思嗎?


    一旁劉監丞看著黃好義這個差點成為自己女婿的人不由心道,此子當初實在並不如何,如今攀上了章待製著實了得,此番看來是立了大功了。


    焦千之道:“章待製莫非早就知道外麵不是太學生鬧事?”


    章越道:“不用一開始,方才堂外言詩賦改經義不說十日改不了,便是一百日一千日也改不了。”


    “我試問一句,此事我尚在此間與諸位商量,那麽外頭的太學生是從何處得知十日內要將詩賦改經義之事。”


    “此事唯有一個緣由,便是有人故意將這至善堂中的言語,泄露給外頭人知!”


    說到這裏,章越看向堂中眾直講。太學的直講們此刻無一人敢麵對章越的目光。


    章越轉過頭對高虞候道:“事情已然明白,眼下當請皇城司巡司將那些冒充太學生的廝波閑漢盡數拿下,還請高虞候拿問,其背後是何人主使?”


    高虞候領命。


    “至於這些太學生再慢慢安撫便是!我知他們不過被人挑撥而已,與他們保證朝廷事後絕不會追究他們。”


    此刻顏複聞言大喜,他就怕章越為難他的弟子們,他自告奮勇道:“我出門勸這些弟子們。”


    盧侗也起身道:“盧某也去!他們也不過是一時糊塗。”


    有了顏複,盧侗出麵其餘幾名直講也是決定出麵勸說。


    “慢著!”


    正當這時梁師孟出首對章越道:“章待製,此令一下則覆水難收,萬一奸人混在其中鬧事,引起衝突有所死傷,怎生是好?這不是打戰平叛!”


    章越道:“我早已說過,若出了什麽差池,章某一人擔之,決計不連累諸位。”


    梁師孟聞言無話可說,重重地一頓足後重新坐下。


    盧侗等人都是長歎一口氣,走出室外。


    至善堂大門一推開之際,無數喧嘩聲一下子似擲進了至善堂中在眾人的耳邊炸開。


    顏複,盧侗冒著被瓷片投擲的風險,高聲道:“諸位,聽我一言……”


    隨即大門又被關上,然後便是顏複,盧侗高聲勸說。


    劉監丞與學吏們都是滿頭大汗地趴在窗戶看著消息,窗戶突變了天色,午後初秋的驕陽被天空的烏雲遮住,這份場景頓時令人感覺好似悶在水裏一般透不過氣來。


    至於章越則與梁師孟,蘇液二人對坐,好整以暇地給二人沏了茶。


    “請!”


    梁師孟,蘇液看了章越一眼,然後各端起碧綠色的茶湯喝了一口,聽著盧侗他們的喊話,漸漸的喧囂聲似停止了。


    三人對坐,隨著時間流逝,聲浪逐漸停止,學生們都是離去,一切都是有條不紊的……


    梁師孟看看蘇液,再看看章越不由心想,如此的一場風波,竟被此子如此波瀾不驚地平定下去。


    梁師孟也是反對詩賦改經義的,雖說沒有參與,但他坐看事態發展,可最後卻被這個年輕人不動聲色地將事情的萌芽給按住了。


    什麽叫胸有驚雷而麵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就是如此。


    眼見外頭人都已經散去,梁師孟覺得很沒有意思,起身道:“章待製,此間已沒有用得我的地方,先走一步。”


    章越道了句:“可以。”


    等梁師孟離去後,章越看向蘇液道:“蘇直講,喝茶。”


    蘇液笑了笑,將章越奉至麵前的茶湯推開問道:“有無酒否?”


    一旁公吏給蘇液端了一瓶素酒來。


    蘇液也不用盞,拿著酒瓶大口直灌,然後道:“當年範文正公行慶曆新政失敗,被貶饒州,當親友送行多不敢出言,隨即散去,唯有王子野(王質)與文正公在郵亭之上舉杯把酒,暢聲極論天下之利弊。”


    “王子野歸來後,親朋多勸他不該多言,以防隔牆有耳,一言一句都會被皇城司探卒采之得其實,會大禍臨頭。”


    “然王子野卻道‘果得覘者錄某與範公與郵亭之論,條進於陛下,未必不為蒼生之幸,豈獨質之幸也!’”


    覘者就是皇城司的密探。


    說到這裏,蘇液看向章越深深吸了一口氣,章越道:“我知道蘇直講看不起皇城司的密探,但是……君子不往往疏忽於此嗎?”


    蘇液哈哈大笑道:“先父(蘇舜欽)當初因進奏院案,被罷職閑居蘇州,最後鬱鬱而終。先父跟隨範文正公變法嘔心瀝血,卻不意被奸人所害,但他一生都沒有後悔。”


    “但如今朝堂有個人借著複古之說,為王莽,武周改製之事,以理財之說行斂財之實,這般的大奸大惡之徒,今上居然信之任之,似唐子方(唐介),呂獻可(呂誨)這般的忠貞之士死的死,貶的貶。”


    “這等欺世盜名之徒,卻被推崇是什麽當今之孔子,今上視他為伊尹,周公!章待製,此人將當初範文正公所為的一切都敗壞了!正如唐子方所言,亂天下者必為此人!我今日將話放在這裏,他日朝堂之上,每個有識之士,正人君子皆與他為敵。”


    章越道:“蘇直講,亂不亂天下,不是由朝堂上君子說的算,也不是由小人說的算的,而是史書說得算的。”


    正在章越與蘇液說話之間,但見黃好義與高虞候已是入內。


    此刻烏雲已是散去,燥熱的秋陽也已是下山,一陣好風吹來,貫得滿堂都是清涼。


    秋後的燥熱便這麽消退而去。


    高虞候對章越道:“啟稟待製都拿下了!我用這位黃先生之計,讓太學生與那些廝波幫閑們一並離開。太學生們被勸說之後大都返回了校舍,但那些廝波幫閑隻得出門。在下與皇城司和巡司的人便把守在太學大門之外,等那些人出了門後,一個個都跟隨上去抓了。”


    “除了幾個手腳利索的,大多都已是擒獲。這一切全憑著黃先生運籌帷幄。”


    這高虞候也很懂得做人,多次稱讚黃好義。


    章越看了黃好義一眼,然後道:“將那些人都押回皇城司去審問,再將供詞都送到大理寺去!”


    此刻盧侗,顏複他們也都是返回了至善堂中,但章越不出門一步,卻已是將這場變亂以雷霆萬鈞的手段給平定下來,而且還抓住了其中主謀的奸賊,一個個都是歡喜。


    至於一旁的蘇液則神色不好。


    章越看向蘇液道:“蘇直講你先回去歇息,在官家那邊,我會幫你說幾句話的。”


    蘇液聞言苦笑,然後道:“多謝章待製了。如今我方後知後覺,你似早已猜到了一切。”


    說到這裏蘇液站起身來道:“蘇某一人做事一人當之,我如今學一學王子野,學一學先父又如何!堂堂七尺大丈夫何需人憐!”


    說到這裏,蘇液將手中殘酒一飲而盡,寬大的袖袍向後一拂,踢著鞋子大步出門。蘇液邊走邊長歌。


    ……


    數日之後,資政堂上,官家看著章越奏事的條陳,以及皇城司,大理寺審過的供詞問下首的王安石道:“這次至善堂之亂,王卿如何看?”


    王安石言道:“此番至善堂前,數百人圍攻太學師長,此事皆是出自殿中丞蘇液授意鼓動,經過皇城司,大理寺審問,證據已是確鑿,陛下必須從重處置,以儆效尤。”


    “至於章越管勾國子監,遏製亂事於萌芽之中,安定了太學上下,沒有使蘇液之亂生出更大禍害,可以稱得上是當機立斷,應變有方寸。臣以為當著重賞賜,擢其官職,以為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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