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以北,數株稀鬆的胡楊樹聳立在戈壁上。


    黃沙低卷,數名騎兵歇息在戈壁灘上將懷中的胡餅掰作兩半生生咽下。


    不久一騎遠遠而來,這幾名騎兵臉上都充滿了警惕之色,待看清來人後,旋即放鬆。


    對方到了胡楊樹這下馬,將一羊皮擱在樹上後,又策馬離去。


    片刻後這數名騎兵將羊皮之物取回,眾人看了後相互詢問。


    一人操著帶著吐蕃腔的漢話道:“沒錯,是從涼州至蘭州的地圖,我當年從曩霄


    點集時走過一趟,沿著莊浪河穀的道,過了這裏便是黃河。”


    “黃河對岸便是蘭州。”


    “蘭州,太好了!如今這是大宋的地方,是漢人的地方。”


    “就怕我們在涼州上百年,宋人未必視咱們歸義軍的後人為漢人。”


    “宋人連熙河路的番人都能接納,又何況我們。”


    “我們是涼州第一個率部東歸的,宋人必會厚待咱們的。”


    “可是咱們這一走,兩萬人的部眾,若仁多崖丁派人追擊如何是好?能夠抵達蘭州的怕是不到兩千吧。”


    “那也好過黨項人頻繁的點集。這黨項人簡直狠過當年的吐蕃和回鶻啊!”


    “阿裏骨在瓜州,沙洲立足,似仁多家就驅使著咱們與阿裏骨去拚,非要將我們先耗盡了再說。”


    一名穿著紮甲的男子蹲在地上,將雙手插入的沙子。一直沉默的他道:“我們還有祖上歸義軍節度使的信物,將此獻至汴京城。”


    “當今大宋天子是有誌之主,他會知道此物的分量。”


    “走吧!咱們回去。”


    說完數騎騎兵從此地離開,行了入夜,他們抵至一處避風的地方歇息。


    他們裹著皮氈子,看著夜間刮起的大風,黃沙漫天飛舞,令他們臉上都是塵土。


    “涼州太荒涼了,到處都是土做的。”


    “聽說蘭州那好多了,像書裏說的江南景色。”


    “江南是什麽樣的,咱們誰都沒有見過。”


    大漢看了一眼外頭的風沙道:“早些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明日別遇到仁多部的爪牙。”


    說完眾人入睡,到了半夜風停了,然後是此起彼伏的狼嚎回響在荒涼的涼州戈壁上。


    次日天未明,五人八馬揣著羊皮圖上路,多餘的馬都用繩子係在一起,以便換乘之用。行了半路,他們距部族的領地不足十裏。


    這裏有一片胡楊林,無數寒鴉停歇在此。


    忽然一支箭矢飛來,射中了那名大漢的肩背,對方吃痛呼叫一聲,頓時無數寒鴉盤旋上天。


    山嶺上出現了十餘辮發的甲騎。


    “是仁多部的!走!”


    大漢大吼一聲折斷箭矢,目光盯住山坡上的甲騎後,當即率左右數騎飛馳離開。


    仁多部的騎兵縱馬下山追上了他們,雙方在馬背上取出大弓相互對射。


    大漢為首的數人,乃部族中選出了弓馬嫻熟的勇士,遇到仁多部驍騎亦是打得有來有回。


    不久兩名騎兵被射落下馬,而仁多部的甲騎被射落三人。


    又疾馳了一陣,這時大漢與剩下的兩名騎兵,當即飛身跳到另三匹空馬上。特別是這名大漢雖受了箭傷,仍是身手矯健。


    大漢坐穩之後立即斬斷繩子。


    三匹馬載著大漢三人疾馳絕塵而去,而仁多部甲騎終究是馬力不濟,慢了一步被大漢三人逃回了部族。


    大漢帶著羊皮地圖返回了部族大帳,當掏出圖來時,上麵染著半邊暗紅色的血跡。


    一名老者仔細地看著這地圖道:“確實是往蘭州去的地圖。”


    “族長,仁多崖丁多半是知道了咱們歸宋的打算了!”


    大漢道:“族長,咱們必須馬上走!否則仁多崖丁不會放過我們。”


    老者沒有說話,他對大帳裏的所有人道:“你們都考慮清楚了嗎?”


    眾人一並點頭。


    這一次踏上東歸的路途,雖然大家都知道是九死一生,但眾人都不後悔。


    因為黨項多次讓他們這些歸義軍後人作前鋒攻打阿裏骨或是攻宋。如果不聽從,他們在黨項的人質就要被處死。


    但聽從了黨項命令,他們每次作戰歸來的不過十之二三而已。


    此外還有各種盤剝,每年要交多少多少皮革,視為對黨項的稅賦。


    現在阿裏骨攻到了沙州,瓜洲,此人一年內統一黃頭回鶻和草頭韃靼,被視為又一位不亞於李元昊的雄主。


    而這也成了壓垮大漢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為了避免被驅役為與阿裏骨作戰的炮灰,他們決定不再受黨項人的脅迫。而他們通過往來的商人得知,宋朝在熙河路大規模墾荒並種植棉田,這裏的番漢百姓都過得非常富裕,都能安居樂業。


    聽了商人的描述,他們就無比渴望回到宋朝。


    蘭州附近山川水美,物產豐富,是他們理想的定居之地。


    得到所有人確認無疑的答複後。


    老者點點頭道:“你們走吧,我走不了,我的子侄都在仁多崖丁的手上,你們要東歸,便去吧!”


    “族長!”


    族長露出苦澀的笑容道:“這麽多年了,咱們不敢說漢話,不敢穿漢服,連漢俗都改了,以往咱們歸義軍的人也有東歸的,但被抓到後都被殺了。”


    “但是咱們要讓大宋的天子知道,咱們歸義軍的人雖穿著胡衣,但仍舊心念故土,永永遠遠是漢民漢臣。”


    “如今雖不是大唐的天下了,但仍是咱們漢人在東麵坐了天子,我們歸義軍的子孫日夜盼望著漢家的天子能收複這片疆土!”


    “所以你們走吧!”


    “比起曆任的族長,我是幸運的,咱們每個人都要記得自己是漢家的子孫,以後你便是我們部的族長了,帶領著大家回去!回到故土去!”


    族長如此對大漢言道。


    大漢聞言鼻子一酸,點頭道:“是族長!”


    族長滿臉欣然地看向眾人道:“從今日起,你們可以穿著漢家的服飾,我們數輩在此艱辛,忍辱負重供吐蕃,回鶻,黨項驅役,便是讓你不要忘了自己是誰。”


    夜裏。


    草原上的帳篷全部被收起,除了被帶著在身上,多餘的東西都被付之一炬。


    上萬名歸義軍的後人看著經營多年的家園被熊熊大火燃燒著,他們都知道這一去,無論是生是死,他們都永遠地回不來了。


    婦人們孩童們看著這一幕忍不住落下了淚水,他們都知道今日他們離開這片故土,是為了回到一個更大的故土中去。


    那裏水草豐滿,物產豐富,最重要的是不再有奴役和逼迫他們的黨項人。


    盡管一路上可能要死很多人,但是他們不懼。


    族長與大漢看著這一幕,族長對大漢道:“我老了不能再跋涉,陪著你走這最後的一段路了。”


    “再說仁多崖丁知道若是連我也走了,定是會折磨我的族人。”


    “你帶領著族人們回到漢土去,一路朝著東走!到太陽升起的地方去!”


    “是,族長。我們走了!”大漢看著火光。


    族長點點頭,目送著大漢騎上了馬,然後帶著上萬族民踏上了東歸的路途,上百輛的騾馬大車延綿著。


    族長目送著這一切,一直到了東方露出了晨曦。


    在晨曦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他的祖先,他的族人們,蹣跚地跟著子孫們向東前行。


    族長滿懷喜悅地坐下,仿佛自己也是他們的一員。


    ……


    涼州城中。


    仁多崖丁正在啃著一隻肥羊腿,聽著數名心腹族人用吐蕃話向他稟告。


    仁多崖丁驚怒道:“不能讓他們回去!”


    一旁仁多保忠道:“爹爹,東朝自勢力滲入青唐後,咱們的仁多泉城已在宋軍兵鋒之下。”


    “阿裏骨在沙州瓜州立足,又牽扯了我們太多兵馬。”


    “咱們好容易與宋議和了,萬一因這些人歸宋挑起事端來,宋人報複如何是好?”


    仁多崖丁放下羊腿,喝了一大碗酒,酒沿著他花白的絡腮胡流下。他長長出了口氣道:“不追這些人,國主若知道了,放不過我們父子。”


    “爹爹,宋人給咱們的價碼不錯。蘭州之戰後,涼州城的諸部族都是人心惶惶。”


    仁多崖丁看了仁多保忠一眼道:“你的幾個弟弟都還在禦圍六班直中呢。”


    仁多保忠欲言又止,仁多崖丁又啃著肥羊腿道:“不要多想了,若不殺了這些人,以後涼州城會有更多部族歸宋的。”


    仁多保忠聞言不甘願地起身正欲走出帳口,仁多崖丁叫住對方道:“記得將這一次買來的十幾個美貌女奴立即送到興慶府的李清家中。”


    “不要在咱們手裏過夜!過夜了就不值錢了。”


    仁多保忠稱是一聲有些憤憤不平,自己父親身為一方諸侯,也要舔李清這等漢臣。


    如今國主李秉常在黨項高層中進行改革,改用漢俗並參用番俗,弄得番不番,漢不漢的,無論是朝中番人還是漢人都有怨詞。


    作為出身青唐蕃部的仁多部,仁多保忠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他對黨項和宋沒有太多想法,哪一邊強他便依附誰。


    他不似父親仁多崖丁對漢人有著深刻的仇恨和蔑視。


    而今宋仁的王厚,童貫還有與他同宗的溫溪心都寫信招攬他,價碼開得一次比一次高。仁多保忠雖沒有堅定叛黨項之心,但確實有了待價而沽的心思。


    現在仁多保忠點了騎兵出涼州城追擊叛逃的歸義軍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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