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將到開封,嶽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嶽不群道:“開封府


    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鏢頭、海老拳師、豫中三英這些人,武功和聲望都並沒甚


    麽了不起。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古跡便是,不再拜客訪友,免得驚動了人家。”嶽夫人微


    笑道:“開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地忘了?”嶽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


    是……是誰?”嶽夫人笑道:“‘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


    蝕本生意決不做。’那是誰啊?”嶽不群微笑道:“‘殺人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


    有名。不過他脾氣太怪,咱們便去拜訪,他也未必肯見。”嶽夫人道:“是啊,否則衝兒


    一直內傷難愈,咱們又來到了開封,該當去求這位殺人名醫瞧瞧才是。”嶽靈珊奇道:“


    媽,甚麽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怎會是名醫?”嶽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


    生,是武林中的一個怪……一位奇人,醫道高明之極,當真是著手成春,據說不論多麽重


    的疾病傷勢,隻要他答應醫治,便決沒治不好的。不過他有個古怪脾氣。他說世上人多人


    少,老天爺和閻羅王心中自然有數。如果他醫好許多人的傷病,死的人少了,難免活人太


    多而死人太少,對不起閻羅王。日後他自己死了之後,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判官小鬼定


    要和他為難,隻怕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眾弟子聽著都笑了起來。嶽夫人續道:“因此


    他立下誓願,隻要救活了一個人,便須殺一個人來抵數。又如他殺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


    個人來補數。他在他醫寓中掛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


    。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他說這麽一來,老天爺不會怪他殺傷人命,閻羅


    王也不會怨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眾弟子又都大笑。


    嶽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緊。怎麽他又取了這樣一個奇怪名字?他隻有


    一根手指麽?”嶽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師哥,你可知他為甚麽取這名字?”


    嶽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殺人醫人,俱隻一指。要殺人


    ,點人一指便死了,要醫人,也隻用一根手指搭脈。”嶽夫人道:“啊,原來如此。那麽


    他的點穴功夫定然厲害得很了?”嶽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當真和這位平大夫動過


    手的,隻怕也沒幾個。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醫道高明之極,人生在世,誰也難保沒三長兩


    短,說不定有一天會上門去求他,因此誰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貿然


    請他治病。”嶽靈珊道:“為甚麽?”嶽不群道:“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定要那人


    先行立下重誓,病好傷愈之後,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他所指定之人,這叫做一命抵一


    命。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幹之人,倒也罷了,要是他指定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


    友,甚或是父兄妻兒,那豈不是為難之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邪門得緊


    了。”嶽靈珊道:“大師哥,這麽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治的了。”令狐衝一直倚


    在後梢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醫”平一指的怪癖,聽小師妹這麽說,淡淡一笑


    ,說道:“是啊!隻怕他治好我傷之後,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


    來。


    嶽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甚麽要你殺我?”她轉過頭去,問父親


    道:“爹,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嶽不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


    亦邪,說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壞人。說得好些,是個奇人,說得壞些,便是個怪人了。


    ”嶽靈珊道:“隻怕江湖上傳言,誇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開封府,我倒想去拜訪拜訪


    這位平大夫。”嶽不群和嶽夫人齊聲喝道:“千萬不可胡鬧!”嶽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


    色都十分鄭重,微微一驚,問道:“為甚麽?”嶽不群道:“你想惹禍上身麽?這種人都


    見得的?”嶽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麽?”


    嶽不群臉一沉,說道:“咱們出來是遊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嶽靈珊見父親動怒,


    便不敢再說了,但對這個“殺人名醫平一指”卻充滿了好奇之心。次日辰牌時分,舟至開


    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嶽不群笑道:“離這裏不遠有個地方,是咱嶽家當年大出風頭


    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嶽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鎮,是嶽鵬舉嶽爺


    爺大破金兀術的地方。”凡學武之人,對抗金衛國的嶽飛無不極為敬仰,朱仙鎮是昔年嶽


    飛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嶽靈珊第一個躍上碼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


    ,再趕到開封城中吃中飯。”眾人紛紛上岸,令狐衝卻坐在後梢不動。嶽靈珊叫道:“大


    師哥,你不去麽?”令狐衝自失了內力之後,一直倦怠困乏,懶於走動,心想各人上岸遊


    玩,自己正好乘機學彈《清心普善咒》,又見林平之站在嶽靈珊身畔,神態親熱,更是心


    冷,便道:“我沒力氣,走不快。”嶽靈珊道:“好罷,你在船裏歇歇,我到開封給你打


    幾斤好酒來。”令狐衝見她和林平之並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中一酸,隻覺那《


    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後,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內傷,卻又何必去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著


    黃河中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間,隻覺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這一牽動內力,丹


    田中立時大痛。


    嶽靈珊和林平之並肩而行,指點風物,細語喁喁,卻另是一般心情。嶽夫人扯了扯丈


    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


    中卻是不妥,咱們二老陪陪他們罷。”嶽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已經不輕,男女同行


    便渾沒要緊了。”嶽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幾步,走到女兒身畔。四人向行人問明途徑,徑


    向朱仙鎮而去。將到鎮上,隻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四個金字。嶽靈


    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揚將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給金兵射死的。”嶽不


    群點頭道:“正是。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廟去瞻仰遺容,跪拜英靈。


    ”眼見其餘眾弟子相距尚遠,四人不待等齊,先行進廟。隻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麵銀鎧,英


    氣勃勃,嶽靈珊心道:“這位楊將軍生得好俊!”轉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較


    之意。便在此時,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定是楊再興。”嶽不群夫


    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伸手按住劍柄。卻聽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


    多,怎麽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後山金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六郎、楊七郎?”又


    有一人道:“單是楊家將,也未必是楊令公、楊六郎、楊七郎,或許是楊宗保、楊文廣呢


    ?”另一人道:“為甚麽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降番邦,決不會起一座


    廟來供他。”另一人道:“你譏刺我排行第四,就會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


    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有甚麽相幹?”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台山出家,你


    又為甚麽不去當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嶽不群夫婦聽到


    最初一人說話,便知是桃穀諸怪到了,當即打個手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後


    。他夫婦躲在左首,嶽靈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隻聽得桃穀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不進來看個明白。嶽靈珊暗暗好笑:“那有


    甚麽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楊四郎,進來瞧瞧不就是了?”


    嶽夫人仔細分辨外麵話聲,隻是五人,心想餘下那人果然是給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


    夫遠離華山,躲避這五個怪物,防他們上山報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裏碰上了,雖


    然尚未見到,但別的弟子轉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心下好生擔憂。隻聽五怪愈爭愈烈,


    終於有一人道:“咱們進去瞧瞧,到底這廟供的是甚麽臭菩薩。”五人一湧而進。一人大


    聲叫了起來:“啊哈,你瞧,這裏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然是楊再興了。”


    說話的是桃枝仙。


    桃幹仙搔了搔頭,說道:“這裏寫的是‘楊公再’,又不是‘楊再興’。原來這個楊


    將軍姓楊,名字叫公再。唔,楊公再,楊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聲


    道:“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說八道,怎麽叫做楊公再?”桃幹仙道:“這裏寫的明明是


    ‘楊公再’,可不是‘楊再興’。”桃根仙道:“那麽‘興之神’三個字是甚麽意思?’


    桃葉仙道:“興,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意思。楊公再這姓楊的小子,死了


    有人供他,精神當然很高興了。”桃幹仙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說這裏供


    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我桃花仙大有先見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麽是楊


    七郎了?”桃幹仙也怒道:“是楊公再,又怎麽是楊七郎了?”桃花仙道:“三哥,楊再


    興排行第幾?”桃枝仙搖頭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楊再興排行第七,是楊七郎


    。二哥,楊公再排行第幾?”桃幹仙道:“從前我知道的,現下忘了。”桃花仙道:“我


    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楊七郎。”桃根仙道:“這神像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


    楊公再;如果是楊公再,便不是楊再興。怎麽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葉仙道:“


    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再’字,是甚麽意思?‘再’,便是再來一個之意,一定是兩個


    人而不是一個,因此既是楊公再,又是楊再興。”餘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突然之


    間,桃枝仙說道:“你說名字中有個‘再’字,便要再來一個,那麽楊七郎有七個兒子,


    那是眾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則名字中有個千字,便生一千個兒子,有個萬字,


    便生一萬個兒子?”五人越扯越遠。嶽靈珊幾次要笑出聲來,卻都強自忍住。桃穀五怪又


    爭了一會,桃幹仙忽道:“楊七郎啊楊七郎,你隻要保佑咱們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幾個


    頭也是不妨。我這裏先磕頭了。”說著跪下磕頭。


    嶽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他言下之意,那怪人雖然中


    了一劍,卻尚未死。”這桃穀六仙莫名奇妙,他夫婦實不願結上這不知所雲的冤家。桃枝


    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幹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爛,再在爛泥上撒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楊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


    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


    且不忙磕,咱們去問個清楚,到底六弟的傷治得好呢,還是治不好。治得好再來磕頭,治


    不好便來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頭便不用磕了。倘若治


    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拉了。”桃葉仙道:“六弟治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


    尿?不拉尿,豈不是要脹死?”桃幹仙突然放聲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夥兒不


    拉尿便不拉尿,脹死便脹死。”其餘四人也都大哭起來。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


    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場,豈不吃虧?去去去,問個明白,再哭不遲。”桃花仙道:“


    這句話大有語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這四字,便用不著了。”五人一麵爭辯,


    快步出廟。


    嶽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重大,我去探個虛實。師妹,你和珊兒他們在


    這裏等我回來。”嶽夫人道:“你孤身犯險,沒有救應,我和你同去。”說著搶先出廟。


    嶽不群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婦聯手,此刻聽妻子這麽說,知道拗不過她,也不多言。兩


    人出廟後,遙遙望見桃穀五怪從一條小路轉入一個山坳。兩人不敢太過逼近,隻遠遠跟著


    ,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響,雖然相隔甚遠,卻聽得五人的所在。沿著那條山路,經過十幾


    株大柳樹,隻見一條小溪之畔有幾間瓦屋,五怪的爭辯聲直響入瓦屋之中。嶽不群輕聲道


    :“從屋後繞過去。”夫婦倆展開輕功,遠遠向右首奔出,又從裏許之外兜了轉來。瓦屋


    後又是一排柳樹,兩人隱身柳樹之後。猛聽得桃穀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


    怎……怎麽剖開了他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開來。”“啊喲,


    六弟,你死得這麽慘,我……我們永遠不拉尿,跟著你一起脹死。”嶽不群夫婦大驚:“


    怎麽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人打個手勢,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望去。


    隻見屋內明晃晃的點了七八盞燈,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床。床上仰臥著一個全身**


    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開,鮮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瞧他麵容,正是那日在


    華山頂上身中嶽夫人一劍的桃實仙。桃穀五怪圍在床邊,指著一個矮胖子大叫大嚷。這矮


    胖子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須,搖頭晃腦,形相十分滑稽。他雙手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


    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滿了鮮血。他雙目直瞪桃穀五怪,過了一會,才沉聲道:“放屁放


    完了沒有?”桃穀五怪齊聲道:“放完了,你有甚麽屁放?”那矮胖子道:“這個活死人


    胸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創藥,千裏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你們路上走得太慢,創口結


    疤,經脈都對錯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脈錯亂,救活後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


    癱瘓,無法行動。這樣的廢人,醫好了又有甚麽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


    人好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醫,要就全部醫好。醫成一個廢人,老子顏麵何在


    ?不醫了,不醫了!你們把這死屍抬去吧,老子決心不醫了。氣死我也,氣死我也!”桃


    根仙道:“你說‘氣死我也’,怎麽又不氣死?”那矮胖子雙目直瞪著他,冷冷的道:“


    我早就給你氣死了。你怎知我沒死?”桃幹仙道:“你既沒醫好我六弟的本事,幹麽又剖


    開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號叫作甚麽?”桃幹仙道:“你的狗屁外號


    有道是‘殺人名醫’!”


    嶽不群夫婦心中一凜,對望了一眼,均想:“原來這個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


    大名鼎鼎的‘殺人名醫’。不錯,普天下醫道之精,江湖上都說以這平一指為第一,那怪


    人身受重傷,他們來求他醫治,原在情理之中。”


    隻聽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號稱‘殺人名醫’,殺個把人,又有甚麽希奇?”桃花


    仙道:“殺人有甚麽難?我難道不會?你隻會殺人,不會醫人,枉稱了‘名醫’二字。”


    平一指道:“誰說我不會醫人?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經脈重行接過,醫好之後,內


    外武功和未受傷時一模一樣,這才是殺人名醫的手段。”桃穀五怪大喜,齊聲道:“原來


    你能救活我們六弟,那可錯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麽還不動手醫治?六弟的


    胸膛給你剖開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趕緊醫治,便來不及了。”平一指道:“殺人名醫


    是你還是我?”桃根仙道:“當然是你,那還用問?”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來


    得及來不及?再說,我剖開他胸膛後,本來早就在醫治,你們五個討厭鬼來囉唆不休,我


    怎麽醫法?我叫你們去楊將軍廟玩上半天,再到牛將軍廟、張將軍廟去玩玩,為甚麽這麽


    快就回來了?”桃幹仙道:“快動手治傷罷,是你自己在囉唆,還說我們囉唆呢。”平一


    指又向他瞪目凝視,突然大喝一聲:“拿針線來!”他這麽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桃穀五


    仙和嶽不群夫婦都吃了一驚,隻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婦人走進房來,端著一隻木盤,一言不


    發的放在桌上。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方麵大耳,眼睛深陷,臉上全無血色。


    平一指道:“你們求我救活這人,我的規矩,早跟你們說過了,是不是?”桃根仙道


    :“是啊。我們也早答應了,誓也發過了。不論要殺甚麽人,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們六兄


    弟無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現下我還沒想到要殺哪一個人,等得想到了,再


    跟你們說。你們通統給我站在一旁,不許出一句聲,隻要發出半點聲息,我立即停手,這


    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穀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從沒片刻停嘴,


    在睡夢中也常自爭辯不休。這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都是滿腹言語,須得一吐方快


    ,但想到隻須說一個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


    一不小心,放一個屁。平一指從盤裏取過一口大針,穿上了透明的粗線,將桃實仙胸口的


    剖開處縫了起來。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蘿卜一般,豈知動作竟靈巧之極,運


    針如飛,片刻間將一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隨即反手從許多磁瓶中取出藥粉、藥水,


    紛紛敷上傷口,又撬開桃實仙的牙根,灌下幾種藥水,然後用濕布抹去他身上鮮血。那高


    瘦婦人一直在旁相助,遞針遞藥,動作也極熟練。


    平一指向桃穀五仙瞧了瞧,見五人唇動舌搖,個個急欲說話,便道:“此人還沒活,


    等他活了過來,你們再說話罷。”五人張口結舌,神情尷尬之極。平一指“哼”了一聲,


    坐在一旁。那婦人將針線刀等物移了出去。


    嶽不群夫婦躲在窗外,屏息凝氣,此刻屋內鴉雀無聲,窗外隻須稍有動靜,屋內諸人


    立時便會察覺。


    過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到桃實仙身旁,突然伸掌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


    重重一擊。六個人“啊”的一聲,同時驚呼出來。這六個人中五個是桃穀五仙,另一個竟


    是躺臥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實仙。


    桃實仙一聲呼叫,便即坐起,罵道:“你***,你為甚麽打我頭頂?”平一指罵道


    :“你***,老子不用真氣通你百會穴,你能好得這麽快麽?”桃實仙道:“你***


    ,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甚麽相幹?”平一指道:“你***,你好得慢了,豈非


    顯得我‘殺人名醫’的手段不夠高明?你老是躺在我屋裏,豈不討厭?”桃實仙道:“你


    ***,你討厭我,老子走好了,希罕麽?”一骨碌站起身來,邁步便行。桃穀五仙見他


    說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驚又喜,跟隨其後,出門而去。嶽不群夫婦心下駭然,


    均想:“平一指醫術果然驚人,而他內力也非同小可,適才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這一拍


    ,定是以渾厚內力注入其體,這才能令他立時蘇醒。”二人微一猶豫,隻見桃穀六仙已去


    得遠了,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向另一間屋中。嶽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兩人立即輕手輕腳


    的走開,直到離那屋子數十丈處,這才快步疾行。嶽夫人道:“那殺人名醫內功好生了得


    ,瞧他行事,又委實邪門。”嶽不群道:“桃穀六怪既在這裏,這開封府就勢必是非甚多


    ,咱們及早離去罷,不用跟他們歪纏了。”嶽夫人哼的一聲,畢生之中,近幾個月來所受


    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嶽劍派一派掌門之尊,居然不得不東躲西避,天下雖大,竟似無容身


    之所。他夫婦間無話不談,話題一涉及此事,卻都避了開去,以免同感尷尬。此刻想到桃


    實仙終得不死,心頭都如放下了一塊大石。兩人回到楊將軍廟,隻見嶽靈珊、林平之和勞


    得諾等諸弟子均在後殿相候。嶽不群道:“回船去罷!”眾人均已得知桃穀五怪便在當地


    ,誰也沒有多問,便即匆匆回舟。正要吩咐船家開船,忽聽得桃穀五仙齊聲大叫:“令狐


    衝,令狐衝,你在哪裏?”嶽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一齊大變,隻見六個人匆匆奔到


    碼頭邊,桃穀五仙之外,另一個便是平一指。桃穀五仙認得嶽不群夫婦,遠遠望見,便即


    大聲歡呼,五人縱身躍起,齊向船上跳來。


    嶽夫人立即拔出長劍,運勁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嶽不群也已長劍出手,當的一聲,將


    妻子的劍刃壓了下去,低聲道:“不可魯莽!”隻覺船頭微微一沉,桃穀五仙已站在船頭


    。桃根仙大聲道:“令狐衝,你躲在哪裏?怎地不出來?”令狐衝大怒,叫道:“我怕你


    們麽?為甚麽要躲?”便在這時,船身微晃,船頭又多了一人,正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嶽


    不群暗自吃驚:“我和師妹剛回舟中,這矮子跟著也來了,莫非發現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窺


    的蹤跡?桃穀五怪已極難對付,再加上這個厲害人物,嶽不群夫婦的性命,今日隻怕要送


    在開封了。”隻聽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辭居然甚為客氣。令狐衝慢慢走


    到船頭,道:“在下令狐衝,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有何見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說


    道:“有人托我來治你之傷。”伸手抓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脈搏,突然雙眉一軒,


    “咦”的一聲,過了一會,眉頭慢慢皺了攏來,又是“啊”的一聲,仰頭向天,左手不住


    搔頭,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衝另一隻手的脈搏,突然打


    了個噴嚏,說道:“古怪得緊,老夫生平從所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麽奇怪?他心經受傷,我早已用內力真氣替他治過了。”


    桃幹仙道:“你還在說他心經受傷,明明是肺經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這


    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葉仙、桃花仙三人也紛紛大發謬論,各執一辭,自居


    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屁,還是我五兄弟放屁?


    ”平一指道:“自然是你們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體內,有兩道較強真氣,似乎是不戒和


    尚所注,另有六道較弱真氣,多半是你們六個大傻瓜的了。”嶽不群夫婦對望了一眼,均


    想:“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脈搏,察覺衝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那倒不奇,奇


    在他居然說得出來曆,知道其中兩道來自不戒和尚。”桃幹仙怒道:“為甚麽我們六人較


    弱,不戒賊禿的較強?明明是我們的強,他的弱!”


    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臉!他一個人的兩道真氣,壓住了你們六個人的,難道還是


    你們較強?不戒和尚這老混蛋,武功雖強,卻毫無見識,***,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衝右手的脈搏,道:“以我搭脈所知,乃是桃


    穀六仙的真氣,將不戒和尚的真氣壓得無法動……”突然間大叫一聲,那根手指猶如被人


    咬了一口,急縮不迭,叫道:“唉唷,***!”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眾人均知


    他是以上乘內功借著令狐衝的身子傳力,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下。


    平一指笑了一會,臉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在船艙裏等著,誰都不許出聲!”桃


    葉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為甚麽要聽你的話?”平一指道:“你們立過誓,要給


    我殺一個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們隻答應替你殺一個人,卻沒答應聽你的


    話。”平一指道:“聽不聽話,原在你們。但如我叫你們去殺了桃穀六仙中的桃實仙,你


    們意下如何?”桃穀五仙齊聲大叫:“豈有此理!你剛救活了他,怎麽又叫我們去殺他?


    ”平一指道:“你們五人,向我立過甚麽誓?”桃根仙道:“我們答應了你,倘若你救活


    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你吩咐我們去殺一個人,不論要殺的是誰,都須照辦,不得推托。


    ”平一指道:“不錯。我救活了你們的兄弟沒有?”桃花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


    “桃實仙是不是人?”桃葉仙道:“他當然是人,難道還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


    叫你們去殺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桃實仙!”


    桃穀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卻又難以辯駁。平一指道:


    “你們倘若真的不願去殺桃實仙,那也可以通融。你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到船


    艙裏去乖乖的坐著,誰都不許亂說亂動。”桃穀五仙連聲答應,一晃眼間,五人均已雙手


    按膝,端莊而坐,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令狐衝道:“平前輩,聽說你給人治病救命,


    有個規矩,救活之後,要那人去代你殺一人。”平一指道:“不錯,確是有這規矩。”令


    狐衝道:“晚輩不願替你殺人,因此你也不用給我治病。”


    平一指聽了這話,“哈”的一聲,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衝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察看一


    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


    治好了,自有人答應給我殺人,不用你親自出手。”令狐衝自從嶽靈珊移情別戀之後,雖


    然已覺了無生趣,但忽然聽得這位有號稱再生之能的名醫斷定自己的病已無法治愈,心中


    卻也不禁感到一陣淒涼。


    嶽不群夫婦又對望一眼,均想:“甚麽人這麽大的麵子,居然請得動‘殺人名醫’到


    病人的住處來出診?這人跟衝兒又有甚麽交情?”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體內有八道


    異種真氣,驅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是以為難。我受人之托,給你治病,不是


    我不肯盡力,實在你的病因與真氣有關,非針灸藥石所能奏效,在下行醫以來,從未遇到


    過這等病象,無能為力,十分慚愧。”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十粒朱紅色的丸藥


    ,說道:“這十粒‘鎮心理氣丸’,多含名貴藥材,製煉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


    百日之命。”令狐衝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平一指轉過身來,正欲上岸,忽然又回


    頭道:“瓶裏還有兩粒,索性都給了你罷。”令狐衝不接,說道:“前輩如此珍視,這藥


    丸自有奇效,不如留著救人。晚輩多活十日八日,於人於己,都沒甚麽好處。”平一指側


    頭又瞧了令狐衝一會,說道:“生死置之度外,確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唉,


    可惜,可惜!慚愧,慚愧!”一顆大頭搖了幾搖,一躍上岸,快步而去。他說來便來,說


    去便去,竟將華山派掌門人嶽不群視若無物。嶽不群好生有氣,隻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


    命的瘟神,如何打發,可煞費周章。隻見五仙坐著一動也不動,眼觀鼻,鼻觀心,便是老


    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開船,勢必將五個瘟神一齊帶走,若不開船,不知他五人坐到甚麽


    時候,又不知是否會暴起傷人,以報嶽夫人刺傷桃實仙的一劍之仇?勞得諾、嶽靈珊等都


    親眼見過他們撕裂成不憂的凶狀,此刻思之猶有餘悸,各人麵麵相覷,誰都不敢向五人瞧


    去。令狐衝回身走進船艙,說道:“喂,你們在這裏幹甚麽?”桃根仙道:“乖乖的坐著


    ,甚麽也不幹。”令狐衝道:“我們要開船了,你們請上岸罷。”桃幹仙道:“平一指叫


    我們在船艙中乖乖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否則便要我們去殺了我們兄弟。因此我們便乖


    乖的坐著,不敢亂說亂動。”令狐衝忍不住好笑,說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們可


    以亂說亂動了!”桃花仙搖頭道:“不行,不行!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那可大事不


    妙。”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嗄的聲音叫道:“五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在哪裏?”桃


    根仙道:“他是在叫我們。”桃幹仙道:“為甚麽是叫我們?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鬼不


    像鬼?”那人又叫道:“這裏又有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


    傷,你們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丟下黃河裏去喂大王八了。”桃穀五仙一聽,呼得一聲


    ,五個人並排從船艙中縱了出去,站在岸邊。隻見那個相助平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


    著,左手平伸,提著一個擔架,桃實仙便躺在擔架上。這婦人滿臉病容,力氣卻也真大,


    一隻手提了個百來斤的桃實仙再加上木製擔架,竟全沒當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當然要的,為甚麽不要?”桃幹仙道:“你為甚麽要說我們人不像人


    、鬼不像鬼?”


    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說道:“瞧你相貌,比我們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來


    桃實仙經平一指縫好了傷口,服下靈丹妙藥,又給他在頂門一拍,輸入真氣,立時起身行


    走,但畢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時,便又暈倒,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去。他受


    傷雖重,嘴頭


    上仍是決不讓人,忍不住要和那婦人頂撞幾句。那婦人冷冷的道:“你們可知平大夫生平


    最怕的是甚麽?”桃穀六仙齊道:“不知道,他怕甚麽?”那婦人道:“他最怕老婆!”


    桃穀六仙哈哈大笑,齊聲道:“他這麽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


    笑啊可笑!”那婦人冷冷的道:“有甚麽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穀六仙立時不作一聲


    。那婦人道:“我有甚麽吩咐,他不敢不聽。我要殺甚麽人,他便會叫你們去殺。”桃穀


    六仙齊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殺甚麽人?”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從嶽不群


    看到嶽夫人,又從嶽夫人看到嶽靈珊,逐一瞧向華山派群弟子,每個人都給她看得心中發


    毛,各人都知道,隻要這個形容醜陋、全無血色的婦人向誰一指,桃穀五仙立時便會將這


    人撕了,縱是嶽不群這樣的高手,隻怕也難逃毒手。


    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又轉向桃穀六仙臉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亂跳。


    那婦人“哈”的一聲,桃穀六仙齊道:“是,是!”那婦人又“哼”的一聲,桃穀六仙又


    一齊應道:“是,是!”那婦人道:“此刻我還沒想到要殺之人。不過平大夫說道,這船


    中有一位令狐衝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們須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為止。他說


    甚麽,你們便聽甚麽,不得有違。”桃穀六仙皺眉道:“服侍到他死為止?”平夫人道:


    “不錯,服侍他到死為止。不過他已不過百日之命,在這一百天中,你們須得事事聽他吩


    咐。”


    桃穀六仙聽說令狐衝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都高興起來,都道:“服侍他一百天,


    倒也不是難事。”令狐衝道:“平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隻是晚輩不敢勞動桃穀


    六仙照顧,便請他們上岸,晚輩這可要告辭了。”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喜怒之色,


    說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內傷,是這六個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條性命


    ,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治,大失麵子,不能向囑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責罰這六個混蛋


    不可。平大夫本來要他們依據誓言,殺死自己一個兄弟,現下從寬處罰,要他們服侍令狐


    公子。”她頓了一頓,又道:“這六個混蛋倘若不聽令狐公子的話,平大夫知道了,立即


    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桃花仙道:“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下,


    何足道哉,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兒漢為朋友雙脅插刀,尚且不辭,


    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桃實仙道:“我的傷勢本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


    有來有往,大家便宜。”桃幹仙道:“何況隻服侍一百日,時日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


    大腿,說道:“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裏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平夫


    人白了白眼,徑自去了。桃枝仙和桃幹仙抬了擔架,躍入船中。桃根仙等跟著躍入,叫道


    :“開船,開船!”


    令狐衝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們要隨我同行,


    那也未始不可,但對我師父師母,必須恭敬有禮,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們倘若不聽,我


    便不要你們服侍了。”桃葉仙道:“桃穀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別說是你的


    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也一般的禮敬有加。”令狐衝聽他居然自稱是“彬


    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嶽不群道:“師父,這六個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


    如何?”嶽不群心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雖然同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


    ,但瞧情形也無法將他們趕走,好在這六人武功雖強,為人卻是瘋瘋癲癲,若以智取,未


    始不能對付,便點頭道:“好,他們要乘船,那也不妨,隻是我生**靜,不喜聽他們爭


    辯不休。”


    桃幹仙道:“嶽先生此言錯矣,人生在世,幹甚麽有一張嘴巴?這張嘴除了吃飯之外


    ,是還須說話的。又幹甚麽有兩隻耳朵,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你如生**靜,便辜負了


    老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隻耳朵的美意。”


    嶽不群知道隻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齊加入,不知要嘈到甚麽地步


    ,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辯論也辯他們不贏,當即微微一笑,說道:“船家,開船!”桃


    葉仙道:“嶽先生,你要船家開船,便須張口出聲,倘若當真生**靜,該當打手勢叫他


    開船才是。”桃幹仙道:“船家在後梢,嶽先生在中艙,他打手勢,船家看不見,那也枉


    然。”桃根仙道:“他難道不能到後梢去打手勢麽?”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


    勢,將‘開船’誤作‘翻船’,豈不糟糕?”桃穀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


    嶽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衝望了一眼,向桃穀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


    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說受人之托來給衝兒治病,從他話中聽來,那個


    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裏,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


    卻偏偏十分客氣。到底是誰托了他給衝兒治病?他罵不戒和尚為‘***老混蛋’,自然


    不會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衝叫了過來,細問端詳,但此


    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衝探問的時候。


    嶽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醫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衝的傷,說他已隻有百日之命,心下


    難過,禁不住掉下淚來。順風順水,舟行甚速,這晚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船家做了飯


    菜,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借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


    船的麽?”嶽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穀六仙和華山派的諸位英雄好漢都


    在船上,有甚麽事?”


    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我們在這裏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過來。”十多名


    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隻朱漆匣子。一個空手的藍


    衫漢子走到船前,躬身說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掛念,本當親來探候,


    隻是實在來不及趕回,飛鴿傳書,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一眾大漢


    走上船頭,將十餘隻匣子放在船上。令狐衝奇道:“貴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賜,令狐


    衝愧不敢當。”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複,還請多多保重。”說著


    躬身行禮,率領一眾大漢徑自去了。令狐衝道:“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


    ”桃穀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齊聲道:“先打開瞧瞧。”五人七手八腳,將一隻隻朱漆匣子


    的匣蓋揭開,隻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致點心,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更有人參、


    鹿茸、燕窩、銀耳一類珍貴滋補的藥材。最後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令


    狐衝路上花用,說是“菲禮”,為數可著實不菲。桃穀五仙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心,便


    抓起來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令狐衝翻遍了幾十隻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


    無花紋表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實無半分線索可尋,向嶽不群道:“師父,這件事弟子


    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心,


    先敬師父師娘,再分給眾師弟師妹。嶽不群見桃穀六仙吃了食物,一無異狀,瞧模樣這些


    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藥,問令狐衝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一帶的麽?”令狐衝沉


    吟半晌,搖頭道:“沒有。”隻聽得馬蹄聲響,八乘馬沿河馳來,有人叫道:“華山派令


    狐少俠是在這裏麽?”桃穀六仙歡然大叫:“在這裏,在這裏!有甚麽好東西送來?”那


    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狐少俠喜歡喝上幾杯,命小人物色


    到十六壇陳年美酒,專程趕來,請令狐少俠船中飲用。”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馬


    的鞍上都掛著兩壇酒。酒壇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寫著“三鍋良汾”,更有的寫


    著“紹興狀元紅”,十六壇酒竟似各不相同。令狐衝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甚麽給他都


    歡喜,忙走上船頭,拱手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哪一幫?兄台尊姓大名?”那


    漢子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他老人家言道,這一點


    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再提出敝幫的名字來,實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


    客便將一壇壇美酒搬了下來,放上船頭。


    嶽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隻見個個身手矯捷,一手提一隻酒壇,輕輕一躍


    ,便上了船頭,這八人都沒甚麽了不起的武功,但顯然八人並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幫


    的幫眾,倒是不假。八人將十六壇酒送上船頭後,躬身向令狐衝行禮,便即上馬而去。令


    狐衝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玩笑,送了這許多壇酒來


    。”嶽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衝道:“不錯,這兩人


    行事古裏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喂!桃穀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


    桃穀六仙笑道:“喝啊!喝啊!豈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幹仙二人捧起兩壇酒來


    ,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氣撲鼻。六人也不和令狐衝客氣,便即骨嘟嘟的喝酒。令


    狐衝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嶽不群麵前,道:“師父,你請嚐嚐,這酒著實不錯。”嶽不群


    微微皺眉,“嗯”的一聲。勞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


    知酒中沒有古怪。”嶽不群點點頭,道:“衝兒,還是小心些兒的好。”令狐衝一聞到醇


    美的酒香,哪裏還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長,這酒中有毒無毒,也沒多大分別


    。”雙手捧碗,幾口喝了個幹淨,讚道:“好酒,好酒!”


    隻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讚道:“好酒,好酒!”令狐衝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隻見柳


    樹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右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說


    道:“果然是好酒!”令狐衝笑道:“這位兄台,你並沒品嚐,怎知此酒美惡?”那書生


    道:“你一聞酒氣,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汾酒,豈有不好之理?”


    令狐衝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於酒道上的學問已著實不凡,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


    鍋頭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卻所難能,料想這書生多半是誇張其辭,


    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那書生搖頭晃腦的道:“你我素不相識


    ,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幹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令


    狐衝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下舟


    ,不必客氣。”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當年祖


    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晚生雙名千秋,千秋者,百歲千秋之意。不敢請教兄


    台尊姓大名。”令狐衝道:“在下複姓令狐,單名一個衝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


    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麵說,一麵從跳板走向船頭。令狐衝微微一笑,心想:“我請


    你喝酒,便甚麽都好了。”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隻見他五十


    來歲年紀,焦黃麵皮,一個酒糟鼻,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幾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


    兩隻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汙泥。他身材瘦削,卻挺著個大肚子。祖千秋


    見令狐衝遞過酒碗,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


    令狐衝道:“旅途之中,隻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萬


    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如此馬虎,於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味。飲酒須得講究酒


    具,喝甚麽酒,便用甚麽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雲:‘玉碗盛來琥珀光。’可


    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衝道:“正是。”祖千秋指著一壇酒,說道:“這一壇關


    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隻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


    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令狐衝在洛陽聽綠竹翁談


    論講解,於天下美酒的來曆、氣味、釀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但對酒具一道卻


    一竅不通,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隻聽他又道:“至於飲葡萄酒


    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要知葡萄美


    酒作豔紅之色,我輩須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


    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嶽武穆詞雲:‘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


    不壯哉!”令狐衝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於文義不甚了了,隻是


    “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確是豪氣幹雲,令人胸懷大暢。祖千秋指著一壇酒道:“至於


    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


    世人眼光短淺,隻道大禹治水,造福後世,殊不知治水甚麽的,那也罷了,大禹真正的大


    功,你可知道麽?”


    令狐衝和桃穀六仙齊聲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齊大笑。祖千秋


    又道:“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


    失之於甘,略稍淡薄,當用大鬥飲之,方顯氣概。”


    令狐衝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竟有這許多講究。”


    祖千秋拍著一隻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壇,說道:“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


    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


    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令狐衝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難得的。”祖千


    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為難得。你想,百年古藤,


    盡可求之於深山野嶺,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飲,一飲之後,便沒有了。一隻古藤杯,就算


    飲上千次萬次,還是好端端的一隻古藤杯。”令狐衝道:“正是。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


    。”嶽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誇張,卻又非無理,眼見桃枝仙、桃幹


    仙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倒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嶽不群雖不嗜飲,


    卻聞到酒香撲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桃穀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


    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


    敗氣象,至於元瓷,則不免粗俗了。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


    詩雲:‘紅袖織綾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掛的是滴翠


    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飲這玉露酒,


    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其佳處。”忽聽得


    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說話之人正是嶽靈珊,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


    己右頰。嶽不群道:“珊兒不可無理,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嶽靈珊道:“甚麽


    大有道理,喝幾杯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


    漢之所為?”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邦,是不是英雄?


    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如何能成漢家幾百年基業?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


    宴上,樊將軍盾上割肉,大鬥喝酒,豈非壯士哉?”


    令狐衝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不歡,卻何以不飲?”祖千


    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桃幹仙道:“你胡吹大氣,說甚麽


    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兩隻,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


    的?”祖千秋道:“講究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麽粗杯粗


    碗都能用了。”桃葉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


    風雅是有的。”桃葉仙哈哈大笑,問道:“那麽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帶了幾隻?


    ”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樣一隻是有的。”桃穀六仙齊聲叫嚷:“牛皮大


    王,牛皮大王!”桃根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你如身上有這八隻酒杯,我一隻一隻都吃


    下肚去。你要是沒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一隻隻都吃


    下肚去!”桃穀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一句話沒說完,隻見祖千秋


    伸手入懷,掏了一隻酒杯出來,光潤柔和,竟是一隻羊脂白玉杯。桃穀六仙吃了一驚,便


    不敢再說下去,隻見他一隻又一隻,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


    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隻酒杯後,還繼續不斷取出,


    金光燦爛的金杯,鏤刻精致的銀杯,花紋斑斕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


    、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種種不一。眾人隻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


    酸懷中,竟然會藏了這許多酒杯。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樣?”桃根仙臉色


    慘然,道:“我輸了,我吃八隻酒杯便是。”拿起那隻古藤杯,格的一聲,咬成兩截,將


    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陣咀嚼,便吞下肚中。


    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將半隻古藤杯嚼得稀爛,吞下肚去,無不駭然。桃根仙一伸


    手,又去拿那隻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脈門。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


    祖千秋中指彈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縮手,道:“你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


    了你啦,我這八隻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這股狠勁,我可舍不得了。”


    眾人又都大笑。嶽靈珊初時對桃穀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刻既久,見他們未露凶悍之氣


    ,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著膽子向桃根仙道:“喂,這隻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


    ”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極了,有甚麽好吃?”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


    :“給你吃了一隻古藤杯,可壞了我的大事。唉,沒了古藤杯,這百草酒用甚麽杯來喝才


    是?隻好用一隻木杯來將就將就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拿起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


    古藤杯抹了一會,又取過檀木杯,裏裏外外的拭抹不已,隻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不抹倒


    也罷了,這麽一抹,顯然越抹越髒。他抹了半天,才將木杯放在桌上,八隻一列,將其餘


    金杯、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後將汾酒、葡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別斟入八隻杯裏


    ,籲了一口長氣,向令狐衝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後我陪你喝八杯


    。咱們再來細細品評,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衝道:“好!”端起木


    杯,將酒一口喝下,隻覺一股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道:“這酒味


    怎地如此古怪?”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是飲者至寶。隻是膽小之徒,嚐到酒味有


    異,喝了第一杯後,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來,能夠連飲八杯者,絕無僅有。”


    令狐衝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衝早就命不久長,給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輸


    這口氣?”當即端起酒杯,又連飲兩杯,隻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決非美酒之味,再


    拿起第四杯酒時,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喲,不好,我肚中發燒,有團炭火。”祖千秋笑


    道:“你將我半隻古藤酒杯吞下肚中,豈有不肚痛之理?這古藤堅硬如鐵,在肚子裏是化


    不掉的,快些多吃瀉藥,瀉了出來,倘若瀉不出,隻好去請殺人名醫平一指開肚剖腸取出


    來了。”令狐衝心念一動:“他這八隻酒杯之中必有怪異。桃根仙吃了那隻古藤杯,就算


    古藤堅硬不化,也不過肚中疼痛,哪有發燒之理?嘿,大丈夫視死如歸,他的毒藥越毒越


    好。”一仰頭,又喝了一杯。嶽靈珊忽道:“大師哥,這酒別喝了,酒杯之中說不定有毒


    。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須防人暗算報仇。”令狐衝淒然一笑,說道:“這位祖先生


    是個豪爽漢子,諒他也不會暗算於我。”內心深處,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飲下即


    死,屍身躺在嶽靈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點兒傷心?當即又喝了兩杯。這第六杯酒又酸


    又鹹,更有些臭味,別說當不得“美酒”兩字,便連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吞下肚


    中之時,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


    桃幹仙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試試,說道:“這兩杯給我喝罷。”伸手去


    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揮扇往他手背擊落,笑道:“慢慢來,輪著喝,每個人須得連喝八杯


    ,方知酒中真味。”桃幹仙見他扇子一擊之勢極是沉重,倘若給擊中了,隻怕手骨也得折


    斷,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折成一條短棍,為桃幹仙手指抓到之時,突然之間呼的一聲張開,


    扇緣便往他食指上彈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桃幹仙險被彈中,急忙縮手,食指上已微微一


    麻,啊啊大叫,向後退開。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將這兩杯酒喝了……”令狐衝更


    不多想,將餘下的兩杯酒喝了。這兩杯酒臭倒不臭,卻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藥氣衝


    鼻,這哪裏是酒,比之最濃烈的草藥,藥氣還更重了三分。


    桃穀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問道:“八杯酒喝下之後,味道怎樣?”祖


    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的。”桃幹仙道:“胡說八道,甚


    麽古書?”突然之間,也不知他使了甚麽古怪暗號,四人同時搶上,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


    四肢。桃穀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似魅,饒是祖千秋武功了得,


    還是給桃穀四仙捉住手足,提將起來。華山派眾人見過桃穀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忍不


    住齊聲驚呼。祖千秋心念電閃,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藥?”抓住祖千秋手足


    的桃穀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片刻之間的猶豫,突然大叫:“放屁,放屁!”桃穀四仙隻


    覺手中一滑,登時便抓了個空,跟著“砰”的一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祖千秋破


    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兩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手中,卻分別多了一隻臭


    襪,一隻沾滿了爛泥的臭鞋。桃穀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祖千秋卻已


    影蹤不見。五人正要展開輕功去追,忽聽得長街盡頭有人呼道:“祖千秋你這壞蛋臭東西


    ,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那人大聲呼叫,迅速奔來。桃穀


    五仙聽到有人大罵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友之人是怎樣一號人物,當


    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見一個肉球氣喘籲籲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楚這肉球居然是個活人。此人極矮


    極胖,說他是人,實在頗為勉強。此人頭頸是決計沒有,一顆既扁且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


    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給人重重當頭一錘,打得他腦袋擠下,臉頰口鼻全都向橫裏扯了


    開去。眾人一見,無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全


    然小巫見大巫了。”平一指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極處,似乎


    隻有前臂而無上臂,隻有大腹而無小腹。此人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


    祖千秋這臭賊躲到哪裏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好快,你這麽慢慢


    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叫:“


    我的藥丸,我的藥丸!”雙足一彈,一個肉球衝入船艙,嗅了幾嗅,捉起桌上一隻空著的


    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時臉色大變。他臉容本就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


    狀,難以形容,委實是傷心到了極處。他將餘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說一句:“我的


    藥丸!”說了八句“我的藥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


    桃穀五仙更是好奇,一齊圍在身旁,問道:“你為甚麽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嗎?”“


    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成四塊,給你出氣。”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


    酒喝了,便殺……殺了這臭賊,也……也……沒用啦。”


    令狐衝心念一動,問道:“那是甚麽藥丸?”


    那人垂淚道:“我前後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光,采集千年人參、伏苓、靈芝、鹿茸、


    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九蒸九曬,製成八顆起死回生的‘


    續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衝大驚,問道:“你這八顆


    藥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當然不同。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口如刀割,


    有的辛辣如火炙。隻要吞服了這‘續命八丸’,不論多大的內傷外傷,定然起死回生。”


    令狐衝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這祖千秋將你的續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了


    ,而是……而是……”那人問道:“而是怎樣?”令狐衝道:“而是混在酒裏,騙我吞下


    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貴藥丸,還道他是下毒呢。”那人怒不可遏,罵道:“下毒,下


    毒!下你奶奶個毒!當真是你吃了我這續命八丸?”令狐衝道:“那祖千秋在八隻酒杯之


    中,裝了美酒給我飲下,確是有的極苦,有的甚臭,有的猶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麽


    藥丸,我可沒瞧見。”那人瞪眼向令狐衝凝視,一張胖臉上的肥肉不住跳動,突然一聲大


    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衝撲去。


    桃穀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縱起,桃穀四仙出手如電,已分別拉住


    他的四肢。


    令狐衝忙叫:“別傷他性命!”


    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穀四仙拉住了,四肢反而縮攏,更似一個圓球。桃


    穀四仙大奇,一聲呼喝,將他四肢拉了開來,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


    身體中伸展出來,便如是一隻烏龜的四隻腳給人從殼裏拉了出來一般。令狐衝又叫:“別


    傷他性命!”


    桃穀四仙手勁稍鬆,那人四肢立時縮攏,又成了一個圓球。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大


    叫:“有趣,有趣!這是甚麽功夫?”桃穀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尺許。


    嶽靈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手足拉長,可俊得多啦


    。”


    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穀四仙一怔,齊道:“怎麽?”手上勁力略鬆。那人


    四肢猛地一縮,從桃穀四仙手中滑了出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大洞,從黃


    河中逃走了。眾人齊聲驚呼,隻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嶽不群叫道:“各人取了


    行李物件,躍上岸去。”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湧進極快,過不多時,船艙中


    水已齊膝。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衝道:“你不用發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加倍賠你便是。”心中好生奇怪:“


    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為甚麽他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氣,隻覺


    丹田中一團火熱,但體內的八道真氣仍是衝突來去,不能聚集。當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


    將各物搬了上去。令狐衝拿了幾錠不知是誰所送的銀子,賠給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嶽不


    群覺得當地異人甚多,來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層出不窮,以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宜,


    隻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隻得在船中歇了。


    桃穀五仙兩次失手,先後給祖千秋和?


    ?肉球人逃走,實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


    自擂,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說到後來,總覺有點不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悶酒,也就睡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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